他的脸阴了阴。
我冷冷笑着。
他的拳头紧了又松,忽然说:"如果没有你,上次她的那个心上人唐以闻早就回老家去了。陆巡,你少撇清,你早已经身在局中。"
我嗤之以鼻,从钱包内抽出钱放到桌上后起身。钟启楠没有拦我,只是愣愣的出神。
二月下旬,钟启越去了美国,听说学校在南加州。那或许是个好地方吧,阳光灿烂可以驱散一切阴霾。相较起来,H的冬天如此的阴冷。
他乘的那趟班机是早上九点半出发的,不过延时了十五分钟。
他离开的时候是一个人,只拎了个黑色的提包。那天的他穿的居然还是那件青色的长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的衣服。
他的背影很寂寞。
我在大厅的拐角处抽了一根烟,最近我又开始熟悉了香烟的味道。很快有人过来礼貌请我熄掉香烟。我把烟尾捏到了掌心里,把那人吓了一跳。
我希望钟启越一辈子不知道,那一天我送走了他。
三月二十六日凌晨,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了无睡意。
二十三年前的今天,钟启越出生了。
那时候他朝我无礼地要礼物,而现在,我们两人中间隔了一个海洋。
这一个月来我很少会想到他,只是在最深的梦境里才能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小公寓的窗口前,把那串钥匙扔了下去。在梦里我总是伸手想抓住那串晶亮的物体,但每每在手指快要触及的时候从指缝中漏去。再怎么用力也是徒劳,手指间只是一片虚空。
等到我终于放弃地缩回手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世界全黑了,我什么也看不到。
每当这个梦境袭来,奇怪的是我并不悲伤,我只感到无比的沮丧,那种浓黑的沮丧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等到终于能睁开眼时,我总忍不住立刻打开台灯。
不知道今天的晚上会不会做这个梦呢?我嘲笑自己如同女人的纤弱神经。
正要闭上眼的时候,窗口传来了轻轻的响声。
我愣了愣,转头望向窗外,什么也没有。
再要闭上眼睛时,又听到了细细的剥啄声。
我爬下床,往窗外看去时,正好看到一块小小的石子敲到了窗玻璃上。我打开窗看去,楼下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围着块围巾,站在窗下看着我,他的眼睛很亮很悲伤。
我屏住了呼吸。
我开始认为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人?那个人应该远在海洋之外,在我的手掌触不到的地方,为什么偏偏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我家楼下,看起来仿似罗密欧敲响了他情人的窗。
我想我应该爬上床睡觉,但是结果我趿着拖鞋在黑暗中奔跑,无声无息地穿过走廊打开了门。那一股冷风吹了进来,钟启越在我家门口搓着手,看着我跑到他的面前。
25
我拉着他沿着出去的路奔跑,跑到铁门边两人熟门熟路地爬过了那镂花的大门。门口惨淡的灯光闪烁,我放开了他的手。他退开一步,用力勒紧了他的围巾,好像那样子能把他勒死。
我应该说些什么,结果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能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脸,好像多看一秒是一秒,过一分钟我就会死去。
钟启越终于把他那个该死的围巾围好了,然后抬起头来。他的脸在灯光下近似透明,我注意到他的头发剪短了,我原来喜欢的那个栗发的男孩不见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黑发的沉默的男子。
他跺了跺脚,好像很冷的样子,我忽然发现他的背后背着个背包。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终于张了张嘴,我屏息等着他说话,结果他还是没说出口。
好吧,应该我说是么?
"生日快乐。"我只能想到这句。
他冷淡疏离地点了点头:"谢谢。"
"你......刚从美国回来?"
"......"他低下了头,我能看到他的睫毛被路灯光镀了一层金,却看不到他的眼睛。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声生日快乐。"他微笑,笑容不稳定地好像立刻就会僵掉。
我又说了一声"生日快乐",但是之后,却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他低下头耸了耸肩,把那个背包往上耸。我很后悔,我应该准备些什么,哪怕一支笔一张纸也好,然后我只穿着可笑的拖鞋,身上是草草披着的外套。
他再次抬起头时对我说:"那么,我要走了。"
"哦。"我短促地应了声。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
他的黑色的眼睛映出我的眼,睁得很大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钟启越没有动,只是低下头看着我的手。
我紧紧地拽住,他的手冰凉冰凉,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耳朵能听到所有血管咆哮的声音。然后他抬起头,朝我冷冷笑:"放开我。"
我终于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再度拉住了他,拖着他在午夜的街道里奔跑。
他一愣,可是居然还是没有挣扎,他一直跟着我跑着,那些风吹得我们的眼前一片昏黑。冬天的夜晚,没有生气的街道,我想起好久之前的那个夜,他跑在我的身边微笑着。而今天,连星星都已经不见。
跑到离家不远的小公园里时,他喘气喘得已经很急了。我把他的背包拽下来背在自己身上,他也没有抗拒。我有个错觉,我们都希望一直一直这样跑下去,最好神鬼勿近,永远都是黑夜。
然后我看到了我想像中的东西。
那一堤的桃花。
那个公园的小湖边夹岸种了无数的桃花,单瓣的,正在绽开。当钟启越看到时,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些花树急促地喘着气,却一动不动甚至不舍得把眼睛挪开。
我扒在一棵桃树前,对他微笑:"生日快乐。"
他笑了。
在桃树底下,他一步步走近,伸长手就可以触到粉嫩花瓣。我看到他的手指停在离花瓣一厘之遥居然不敢再靠近,好像怕惊醒了那些花儿的梦。他的样子看来可笑,我吃吃笑着,全身放松。
他没有碰花,他的手指怯生生地触了触我的脸,好像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
手指碰到我的皮肤的那一刻,我觉得相触的地方要着起火来。我拉住他的手,把他拽进怀里。
他的身体很烫,或许是因为刚才奔跑的样子。他靠在我的胸前,很是温驯。
然后他扒开我的衣服,一口咬住了我的胸膛,那么那么用力,好像要把心口那块肉都撕扯下来。
我一动不动。
再次仰起头时,他的眼睛居然有些晶莹。我以为我们都不会流泪,或许我错了,因为我看到自己的眼泪滴落到他脸上。
好吧,这是个莫名其妙的结局我承认,一切本不应该走到这一步,只不过因了我与他各自古怪的固执,变成了这样的僵局。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勒住了我的腰。
我们疯狂接吻,好像这一刻即是世界末日。
舌与舌交缠,几乎不能呼吸,他的手绕进我的衣物底下,贪婪地抚摸着我的肌肤。他的背心微有汗意,可是我宁愿把他绑到自己的肌肤里,也不让他离开。
世界都黑暗了,有什么关系,我们拥有彼此。
有花瓣因着我们的动作落下来,那又有什么关系?那些花开花落与我们有什么打紧?
这样想着,身体像渐渐绷紧的弓,精神与肉体都变得那么亢奋,一切都不存在了。
就在那个时候,大雨倾盆而下。
很大的雨,才几分钟所有衣物都淋湿了。冬天的雨很冷,我们靠着彼此发着抖,忽然就清醒过来。十指相扣,但是掌心冰冷。
他抬起头,看着花树,迷迷糊糊说道:"花都谢了。"
我转过头,是的,花都谢了。那些已经开放的还在含苞的花朵,都尽不起凄风苦雨,随着雨滴砸落到我们身上。它们没有未来,一场大雨葬送了所有的可能性。
钟启越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桃花瓣。粉红色的花瓣看来那么羸弱,沾着水珠好像在哭泣。
我放开了手,他退后一步,我们沉默地站在大雨中。彼此的那些体温都不够,不够取暖,不够安慰,什么都不够。
他开口了,说话的样子像在梦游:"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
我沉默着。大雨隔在我和他之间,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然后他走了,他捡起之前被我扔到树下的那个背包,慢慢地走出了这片花树林。我看着他被雨浇湿了的身影,看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开。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我捧腹大笑,笑得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雨点砸得我的眼睛很疼,雨水的滋味很是苦涩。
26
半年后,那个叫做Fastlive的地方改名叫做金碧辉煌,那一年的记忆只剩下小小公寓能够储藏,即使如此,我很少敢过去。
一切都好像改变了,只是我依然抽着Free的香烟,但是再也存不下一个打火机。我潜意识里或许还在怀念,那个从十楼堕落的银色小盒子。
一年后,钟启越因若干罪名被学校开除,最拽的是,他居然被美国政府驱逐出境。我听说那个消息时就想到那个炸药桶样的人,变成那样,我真的一点不奇怪。
钟启越被开除消息传来后三天,钟扬终于离开了人世。对于饱受疾病之苦的他而言,那未必不是福气。
父亲去参加了那人的葬礼,虽然他什么都没说,我却从其他地方听闻他很受了些冷遇。回来后,父亲只是摇了摇头,对我说:"王侯将相,一抔黄土而已。"
气氛一下子重了,我朝他笑笑:"爸,所谓王侯将相并不是看死后风光,人一世,就是看生前伟业。要是生如蝼蚁死如草芥都没个响动,算什么一世呢?"
老爹看了看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忽然冒出一句很让我喷的话:"你总算是长大了。"他又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状似无意地说道,"对了,钟家那个钟启越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哦,是么?"
父子俩看来平淡无奇,但我知道父亲正在偷看我的脸色。
其实我知道这个消息应该远在父亲之前,圈子里自有自己的一套消息途径。听闻钟启越将回国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换我出国吧......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一个月后,我在咖啡馆遇到了钟启越。
那一日我约了朱槿喝咖啡。那个伪雅胚硬是约了咖啡馆,我也便顺了她的意。
对了,我是不是忘了跟你们交待我与朱槿成为好友?别误会,真的是好友,完全没有发生性关系的好友。我想或许是朱槿在我面前曾经流露出一瞬间的脆弱,才让我觉得这个女人分外真实的缘故吧。而在于她,由于曾经在我面前流露过一刹那的脆弱,才让她觉得我很有些可靠。于是,我奇迹般地与朱槿成为了好友。
那次事件之后,朱槿极少出入H市的交际场所,后来她告之我,之前已经托了人脉将不少钱财投资在一些实业项目上,几年下来小有所成,而且她对于再做一个左右逢源的交际花兴趣不在,故而冷了下来。
然后朱槿的身边再没有人了。从原来的风光一时看来将冷清一世,她倒也甘之如殆,仿似妓院老鸨一下子伴了青灯古佛。只是偶而,我听她淡淡地提起,原来那个青梅竹马早早换了职业,钟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第二天我让老爹麾下某公司人力资源部主管向朱槿联系要人。第三天,朱槿约我见面时,只是朝我感激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也回了她一个笑容,朋友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各人有各人的业,你的手腕再玲珑通天,也是一样的。然后那女人转移话题,直接来训斥我:"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老晃荡着?羞不羞耻?"那话对于我,实在是不痛不痒,我只当成过耳闲风。
那日约会的理由我倒是忘了,只记得坐下几分钟后,就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咖啡座窗口。我只是无意间转头,但只看到个背影就能认出,下一秒,我只能傻傻地看着玻璃窗。
一瞬间,连呼吸都忘掉。
我看着那个人自在行走的样子,过了很久才发现胸口发疼,那是因为一直屏息着的缘故。而对座朱槿关心地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你怎么了?"
我回过头看他,才知道自己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桌子的边角,因为太过用力,整个手已经青白。我勉强笑了笑:"没事。"
她狐疑地转过头去,看到了对街的人,恍然大悟。
而那时,对街的人也望了过来。
恍如隔世。
我看着他黑色的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彩,然后他的眼如刀般刺了过来,那眼睛里满是杀意,转头便走了。
朱槿反射性地放开了手,对我说:"他......误会了么?"朱槿约莫知道些我们的事,但我没向她仔细说起。
我摇了摇头:"误会不误会,又有什么关系呢?"也只不过是恨一分与恨三分的关系罢了,于我,有什么差别?
侍者放下饮品便走了,我急急抓了一杯喝了起来,入口才知道苦涩,朱槿嘲笑:"还说什么没有关系,你喝的是我那杯咖啡!"
我苦笑着放下杯子,换了我那杯清水。
然而苦味已经入舌入心,再多的水也冲不去那难过的味道。
朱槿看了我很久,久到让我不耐烦起来,把那杯子放到面前,我冷冷看回她。
朱槿忽然叹气:"有时候真觉得奇怪,你说这人一生......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语。
"你还爱他不是么?"
"别管这档子事!你那边的混水先清清吧。"我硬梆梆地说。
朱槿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会把某人的野蛮作风学会并且用到朋友的身上,果然近墨者黑。
当天晚上,我接到了个电话。电话号码熟悉得让人心碎,那是钟家的电话号码。
我犹豫了很久,看着闪动着亮光的手机,一直希望在我决定之前它能先停止响动,然而,一切事与愿违。
我按下通话键后很久,对方没有一点响动。我们互相伏着,可能都在狠狠捏着那通讯工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听着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然而,这样也很好......
我忽然想到曾经在夜里看着他睡觉的样子,听着他的呼吸然后睡去。那样的时候离我已经那么遥远。
那边的声音终于响起,我屏住了呼吸。电话那端传来生硬的三个字:"我恨你。"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什么都来不及说,那边只留下了嘟嘟声。手无力地垂下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恨你呢?
我也恨你。
此刻,钟启越站在我面前,胜利状地看着我,眼神挑衅地让人巨想殴打。他真的恨我......正如我真的恨他。我很想冲上去把他撕成碎片,但最终只能用力握住拳头,控制着自己:"可以了么?玩游戏玩够了么?那就滚吧。"
他与我对视,我们好像是一条窄道上两只相对而峙的野兽,这一刻谁都不想让谁。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城市,我自私地希望他没有回来,这样的话我可以守着这个小小的城市,把它变成记忆的容器。如果他永远不回来,那该有多好?不用提醒我一切都变了,不用提醒我我们互相仇恨,虽然谁也说不上理由,不用提醒我彼此再不是一年前的彼此。
一年之后,我变得更加圆滑,而他,却越发的剑拔弩张。
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他一直一直瞪着我,我冷冷看着他。
最后,钟启越的肩膀垮了下来。
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心一紧。
他忽然问我:"你喜欢那个唐以闻?"
我应该什么都不回答,不过最后我居然开口:"不。"
他朝我笑了笑,慢慢走过我的身边,按下了电梯按钮。
我忽然犯傻,转身叫住了他:"喂!"一张嘴就后悔了,我抓了抓头发。他就停在电梯门口,电梯的门口了,他的手指按住键,居然没有走进去。
一分钟后,我才清清嗓子:"你把我的钥匙弄丢了就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