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羡宁将刀一甩,刀锋入地,斜斜插在了两方对手之间,他负着手,在一片静默之中,只冷冷说了两个字:“交人。”
他一出手就震慑全场,一帮羽衣人原本占尽上风,这个时候却是又惊又惧,片刻的沉默之后,一群人忽然大喊一声,调头就跑,但夏羡宁的结界却也不是白给的,打头逃跑的人一头撞上去,瞬间被上面倏忽闪现的金光灼伤了翅膀,疼的大声惨叫,其余的人立刻就不敢随意动弹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夏羡宁可算是大展神威,而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有点走神——他也被这个结界困住过,是洛映白干的。
那个时候两个人都还小,夏羡宁才刚刚拜师,洛映白入门比他早,会的法术比他多,人还特别讨厌,学成了之后最喜欢拿新来的师弟实验,结果弄了个金光焚火界,把两个人都给罩进去了。
家里没人,两个小孩坐在里面饿了大半天,夏羡宁气的够呛,无论洛映白怎么跟自己说话都不搭理他,后来洛映白可怜兮兮地说:“你跟我说说话分散分散注意力嘛,我好饿。”
夏羡宁没好气地说:“我也很饿,饿到快死了,都是你这个烦人精害的!”
洛映白被吓住了,小心翼翼地说:“你真的会饿死吗?”
夏羡宁干脆仰身躺在草地上,着眼睛不理他,结果洛映白真的以为师弟要饿死了,居然把手按到结界上,说是要把自己烤熟了给他吃。
要不是夏羡宁挡的及时,现在粉丝无数的陵安君恐怕也就只能演神雕大侠了。
思绪万千,来的猝不及防,直到魏收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夏羡宁才猛然反应过来,那些羽衣人正在跟他说话:“……被抓上来的我们一个都没杀过,不管要哪个人,你说出来咱们都好商量。”
心头的柔软散开,夏羡宁淡淡道:“你们抓来的所有人,和羽王,我都要带走。妖族与人族原本协议互不侵犯,各守一边,你们既然不遵从约定,理应对现在的结果负责。”
一个羽衣人对他还是很不服,忍不住道:“我们羽王找不见了,如果他出面,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站在这?”
夏羡宁剑眉一挑,还没说话,身体忽然向左侧一让,他身后风声乍起,一样东西从后面扔来,重重撞在了说话的那个羽衣人身上。
一个含笑的清朗声音从后方传来:“不用费心,人在我这。”
夏羡宁略怔了怔,眼神一柔,浮起一层笑意,魏收则是又惊又喜地回头,叫了一声“洛师兄”。
说话的人走上来,一身黑衣,相貌清冷,脸上却微含笑意,他的步履悠闲,走在这片充满杀气的空地上,反倒别有一番风流。
洛映白笑眯眯冲魏收点了下头:“看来是没受伤。”
他说着话,走到两个人旁边,夏羡宁的结界在他面前宛若无物,洛映白轻轻一拨,如同信手拈花,结界瞬间散开。
他将手搭在夏羡宁的肩膀上:“被抓来的人不多,都在大面上了,这位羽王已经答应跟着走一趟,别跟他们废话了,咱们走吧。”
在处置结果没出来之前,羽衣人不能随便离开,羽王和被拐卖来的人则被带下了山,这次他们一共救出来一百一十九人,但十分讽刺的是,不幸丧生的那些,竟没有一个人是死在传说中的大妖怪羽衣人手里,他们全都是被自己的同胞残害的。
夏羡宁他们几个人下了山之后,特侦处已经跟市局专门派来打拐的小队汇合,他们刚刚跟这里不肯罢休的刁民们发生了一场冲突,足有十来个人被手铐拷着,预备带回去处理。
其实如果仔细论起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帮凶,可是愚昧与无知是植根在骨子里的,他们甚至并不觉得自身有什么错误。
这个村子远在一隃,此地山势险要,道路狭窄,交通非常不方便,文明没有开化的村民们带着最原始的兽性生活其间,既可怜,又可悲。
这里没有先进的科技支持,信息不发达,家家户户同气连枝,如果要具体分清楚哪一个人手上沾染了人命,哪一个人仅仅是帮凶,甚至究竟谁同样也是被压迫的对象,都是十分困难的。更何况临时出动紧急任务救人,人手调配不足,更加使他们无法一次性将这些村民全部抓走。
现在能做的,只有先带走领头的,然后在出山路上设下迷障,再慢慢地收押处理。
但事实上,结果绝不仅止于此。
夏羡宁远远眺望这片村庄,望气之术对于他来说只是基本功。眼前原本清新秀丽的山水之间早已堆叠了一层淡淡的血色,所有的建筑都被笼在一层阴沉的黑雾中,黑与红交织,已经在半空有了隐约的形状,正是阴煞化凶之兆,生机外流,恐怕住在此地的村民们除非身上带有大功德者,都难以逃过这一劫难。
除此之外,不少人身后都跟着面色阴沉的魂魄,那是不肯投胎的受害者强行滞留在人间,希望能为自己报仇。
此刻这些阴灵死去不久,怨力不深,他们畏惧村民们身上的血煞气无法动手,但经时日久,总有能够积蓄足够力量的时候,二十年之内,想必就连这片地方就不会存在了。
人力无法探查之处,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夏羡宁忽然察觉异状,将目光转向自己身边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这两个都是中年男人的面貌,白的身材高瘦,满面笑容,所戴高帽上面写着“一生见财”四个字,黑的矮矮胖胖,横眉立目,帽子上写的则是“天下太平”,两人手里都拿着镣铐。
这两人正是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救。
夏羡宁微微颔首,道:“谢阴差、范阴差。”
两个人同时向他躬身,态度很是恭谨,黑无常道:“夏、夏……司主,也在,真……巧。”
白无常悄悄揉了揉额角。
黑无常素来有口吃之症,夏羡宁不以为意,神态平静地回道:“是巧,请问两位阴差因何而来?”
白无常抢着说:“这个地方怨气冲天,不肯回归地府的阴魂太多,我等特意来将他们带走。”
夏羡宁道:“他们是冤死的,在阳间有债未了。”
黑无常张嘴,白无常已经口齿伶俐地接道:“命有数,轮回有数,死归地府,当然之理。”
夏羡宁道:“虽有轮回之数,亦应昭彰天理,他们身上的怨气并非无因而来,两位阴差应该给他们讨回公道的机会。”
黑无常道:“这是……”
白无常迅速道:“怨气乃是人心中自发,如果足够,便可以跳脱轮回,自行报仇。但此时它们无此能力,留在这里不过是费时误事。”
夏羡宁道:“不是他们死的不惨,怨气不够,而是村民们杀了太多的人却没有丝毫悔过之心,身上的血煞护体,无法突破。”
白无常道:“那也是同样道理,我们总不能放任他们留在阳间几十年……”
黑无常总算把舌头捋直了插嘴道:“也……不是不可以,他、他们死的……冤,我、我们可以等……”
白无常:“……”
白无常怒道:“你为什么总是跟活人一伙!上次你就是这样,有没有点同伴意识?!”
黑无常道:“他们……对。”
白无常咆哮:“对个屁!”
黑无常很认真地说:“夏司主为人正派,天、天资超绝……我,信他……能处理好、这、这里的事。他、他的师兄亦是大勇大善之……人,我亦一向……钦佩。”
夏羡宁冲黑无常点了点头:“范阴差慧眼如炬,眼光独到。”
白无常抹了把脸,在心里冷飕飕地想,也不知道人活着都是这么无耻,还是无耻的人才能活着,为什么他们死人脸皮就不像这么厚。
这帮术士!娘的!
他受到了惨无人道的反水和孤立,又对夏羡宁心有忌惮,不敢硬抗,只好没好气地道:“不知道夏司主想怎样?”
夏羡宁道:“不敢多劳烦二位阴差,请二位给他们七天的时间报仇即可。”
他的要求并不过分,白无常反倒一愣,道:“村民们身上血煞护体,那可是世代积累下来的,要报仇的却都是新丧鬼,七天怎么够?”
夏羡宁示意他转头看,黑白无常同时回头,都能看见村子外面屏障一样包着一层透明的保护膜,那正是血煞之气形成——人如果太坏,甚至连厉鬼都要惧怕。
“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
在他们身后,夏羡宁口中念诵九字真言,手中配合结印,沉沉的黑暗中,逐渐有幽光流影在他指边盘旋,随即神光升空,天边明月忽然变色,竟转眼变成一轮血色的弯钩!
夏羡宁轻喝道:“破德血煞,洞明越章,先杀恶鬼,后斩夜光。急急如律令!”
随着他的喝令,血色轰然一爆,残月恢复正常,隐隐笼在村子上方那层透明的膜却已经不见了,周围片刻的沉寂之后,无数冤魂怨鬼轰然而起,扑入了那片村庄。
血煞已破!从此此地再无护体之屏障!
白无常没想到夏羡宁会这样做,一时心惊,忍不住看向他,只见月华之下,俊容漠漠,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畏惧,亦没有什么能令他动容。
他脱口道:“你竟用这等极端手段,就不怕遭报应吗?!”
第45章 纸钱
夏羡宁神色平静,好像他刚才做了一件再平常再正直不过的事情, 淡淡道:“问心无愧, 没有什么好怕的。二位请七天后再来, 羡宁还有别的事, 就不送了。”
他的话刚说完, 市局的方队长走了过来,黑白无常对视一眼, 消失在了原地。
方局长请示夏羡宁:“夏处长,咱们走吗?”
他虽然年纪大, 资历也深,但在夏羡宁面前也不敢擅专,就是不论夏羡宁的身份, 特侦处也是个很特别的机构,进入这个部门的人级别都要比同等经历的公务人员大上两级,要遵守的限制规定却几乎没有,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等美差——在不知道这岗位危险性的前提下。
夏羡宁环顾一圈, 道:“走吧。”
十来个没有被抓走的村民们蹲在旁边抽着烟袋, 个个一脸憋屈, 他们到现在都根本没弄明白, 这些人都是自己花钱买来的, 凭什么这帮警察突然冲出来就都要给她们带走?
这要是重新买,又得花多少钱?狗屁的警察, 说是抢劫犯还差不多!
“羡宁, 先等一下。”
听到这个声音, 夏羡宁转身走过去,从刚才开始一直冷着的脸上总算多了一些浅淡的温柔神色。
洛映白从一辆车上跳下来,夏羡宁扶了他一下,洛映白顾不得说别的,反手抓住他,一脸凝重道:“还差一个人。”
方队长不认识他,只以为他是特侦处的警察,便说:“村子里我们都搜过了,应该没有了吧。”
洛映白道:“不,还差一个女人。大约四十岁上下,没有手脚,没穿衣服,具体相貌……”
他摇了摇头,遗憾地说:“具体长什么样子我没看清楚,但一定有这么一个人,看一眼我就可以认出来。”
夏羡宁丝毫不怀疑他的话,毫不犹豫地道:“那就再搜一遍。”
方队长稍微有点不乐意,又不好表现出来,委婉地说:“会不会是你记错了?飞机还在外面等着,这么多人也不好耽搁……搜查的时候我们把每个地方都找了好几遍,应该不会漏的。”
有句话他咽回去了没说——就算真的有那么一个女人,又不是年轻小姑娘,还残疾,她出去了又能如何?其实根本没必要费这个功夫。
洛映白皱了皱眉,夏羡宁看了他一眼,道:“方队长,你们带人先走吧,搜查的事特侦处这边来。”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个不似人声的惨嚎:“救命啊,杀人啦——”
声音凄厉,划破夜空,听的每个人心中都咯噔一下,洛映白和夏羡宁对视了一眼,同时向着出事的地点跑了过去。
暗夜之中,只有一个地方灯火通明,洛映白过去之后,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一帮村民正围在一起,似乎在围殴一个人。
洛映白连忙向那个方向跑:“先别打了!”
他话一出,村民们没有理会,夏羡宁跟上去,见状立刻掏出枪,在村民们脚边的土地上放了一枪,喝道:“干什么?都散开!”
这声枪响起到了震慑作用,受惊的人群匆忙散开,中间的一个女人赤身裸体,身上都是血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面上。不远处还有个男人躺在血泊里,他的脑袋像是被重物狠狠击打过,整个头部都已经瘪了,再无生还可能,几个人正围着他哭。
洛映白解开自己的衬衣扣子,夏羡宁拦住他,将外衣脱下来,轻轻盖在那个女人身上,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村民怒道:“你们这些外面来的警察怎么老是多管闲事?这死娘们杀了人,我们要打死她,杀人偿命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洛映白将夏羡宁的衣服给那个女人盖好,看了一下她的情况,外伤虽然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他扭头道:“这位大姐已经被你们弄成了残疾,怎么杀人?你们想杀她还差不多。”
那个村民被洛映白一激,勃然大怒道:“胡说八道!谁知道这娘们是怎么发的疯?一听他爹要把翠妞卖了就开始闹,我们也觉得她玩不出什么花来,一不留神这娘们竟然就把翠妞爹给杀了!她必须偿命!”
他一起头,众人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骂开了,他们本来就对外面来的警察强行带走了大家花钱买来的媳妇十分愤怒,正好现在出了这件事,那股怨气也就一并被激发了出来——更多的不是因为翠妞的爹死了,而是他们的权威遭到了“忤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