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浔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止毫无睡意,明显感到情绪亦越来越烦躁。不得已,他又爬起来吃下一颗镇静剂。如此反复折腾,过了凌晨四点才略睡了会儿。
早晨起床后,褚浔又出门,去自己读过的小学、中学转一转。他读书算不得刻苦,不过有点小聪明,成绩尚且过得去。父母过世后,着实用功过一段时间。中考发挥出色,进了市重点高中。姑姑喜不自胜,还带他去庙里烧香还愿。可惜好景不长。高二下学期褚浔便闯下大祸。似是无缘无故,他便将教导主任打得头破血流。事后学校出面调查,褚浔不发一语,连事发缘由都不愿说明。校方责令他写检查,并在全校学生大会上,当众向教导主任道歉。褚浔亦不肯听从。不认错、不服软。学校似觉褚浔不可救药,最终将他开除并取消学籍。
姑姑因为这桩事,情绪几度失控。打了褚浔许多次,也无法撬开他的嘴。姑父还要见缝插针,天天对褚浔冷嘲热讽,跟姑姑吵闹争执。家中气氛一日冷过一日。
褚浔忍受不下,干脆断绝了念书的想法,学人去外地打工。他抱着一点微渺期望,选择C城做落脚地,不想却果真遇到傅惊辰。
岁月沉浮,十年也不过弹指之间。事到如今,褚浔也未后悔与傅惊辰重逢,更未后悔过爱他。但褚浔也禁不住会想,若他当年没有被学校开除,他也不曾去C城打工,而后的一切,是否便可尽数避免?
越是思量越是烦乱。褚浔闭目摇摇头,将这无聊的念头甩出脑海。到了中午放学时间,学生纷纷跑出校门寻觅午饭。褚浔在学校对面的小超市拿了一瓶水,去收银台结账时顺便问老板,十多年前在学校任教导主任的谭希培现在怎么样了。
老板五十出头,想了想道:“你说谭主任啊。高升了。大概四年前,调到市教育局做官了。”
褚浔一怔,须臾咬牙低声道:“……那个人渣。”
老板仔细打量褚浔面容,“小伙子,你……你是不是叫褚容?”
褚浔容貌过于出众,虽只在高中读了一年半,却也声名远播,校内校外无人不识。
褚浔忙低下头,“你认错人了。”转头离开超市。
之后几天,褚浔四处走走逛逛,将整座城市都重新看过一遍。将要离开的前一天,他方去墓园扫墓。
褚浔有六年不曾亲自回来祭拜。刚与傅惊辰分手时,身体与精神状态实在糟糕。之后逐渐恢复,面颊的伤疤却除不掉。心中哪怕再想念,也攒不起勇气赶回来。每年祭祖,都只能在南城遥遥燃一炷香。
但家乡毕竟是家乡,至亲毕竟是至亲。当他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住,只有这座城市,只有安眠于此地的亲人,才能给予他动力,让他能够重整旗鼓再次出发。
并非清明,墓园中甚为冷清。褚浔六年未回,姑姑也远在国外。爷爷奶奶与父母亲的墓前,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在墓碑前,还各有一束鲜花。
褚浔微微动容,暗想,或许他的姑父,也不似他想象的那般自私刻薄。
褚浔擦净墓碑,摆出祭品与鲜花。而后坐在墓碑前,与父母和奶奶讲了许多话。这些年的经历、遇到的挫折,所有不能向外人讲的苦处,全都细细说出来。倾诉到最后,眼眶中的酸涩化作泪水流出来,心头的郁结,似也被眼泪冲刷走些许。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任性嚣张的脾气,也总是改不了。表面再平和,心底还是恨。所以才会陷进安臣的情绪走不出来。爸,妈,”褚浔透过泪水,向父母亲的遗像笑一笑,“我这副坏脾气,都是你们宠的。”
遗像中的人,向他回以微笑。那笑容如记忆中一般,透露着欣悦与慈爱。褚浔似乎又看到,他与同学打完架回家,母亲摸着他的发顶,温言与他讲道理,“容容,当年爷爷给你取名叫褚容……”
“我知道!”年幼的褚浔举手抢答,“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父亲哈哈大笑,将褚容抱起居高过头顶,“对对对,褚容的意思,就是我儿子最好看!当年整个产院,都找不出比我儿子更好看的小家伙!”
那些欢声笑语,匆匆浮现,又匆匆消逝。
褚浔擦干眼泪,含笑向父母道:“我明白的。容容的意思,是要宽容平和。我懂。我会改。”
人活一世,难免会遇到许多不公、许多坎坷。宽容待人、平和对事,绝非懦弱畏怯。只因许多时候,唯有放过别人,方能真正放过自己。
“……还有,我做错了事。以后再不会犯了。”
十四年前,父母为保下他双双亡故。他的性命不只属于自己,更是父母亲留在世间的唯一遗愿。是以无伦遭遇多少艰辛,他都没有资格放弃自己。何况只是因为一部电影而已。拿安臣为借口伺机发作,不过是他心底的不甘在趁机兴风作浪。只要彻底放下傅惊辰,什么入戏、什么疯魔,便统统都会烟消云散。
褚浔定下决心,又俯身向父母磕头道别。将起身时,忽听身侧松林似有脚步声传来。
褚浔回过头,“谁?”
松涛阵阵,鸟鸣啁啾。却是不见一个人影。
第64章
褚浔走到松林边。斑斑夕阳透过树梢落在林间小径,并未见到其他人的踪迹。转念再想,就算当真有人,在这不限人流的公墓也实属正常。
褚浔转头走回去,只觉自己自电影杀青便情绪敏感,太过疑神疑鬼。
褚浔不能在家乡久留。他已决定正式转行做导演。此前叶导亦曾向他许诺,只要他跟得上进度,以后再开机拍新片,会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这机会千载难逢,褚浔自然要牢牢抓住。但他做演员还算合格,要做专业导演,还有许多短板要补。且叶导年事渐高,近几年拍片量骤减。《侵蚀》剪片完成之后,新片至少要到明年年底方会开机。褚浔便有心先行报考央影导演系。如此等叶导新片开拍,他也不至于全无准备。
第二日离开家乡,回C城的途中路过北京,褚浔又特意去爬一回长城。
他第一次爬长城,是在小学毕业时与父母一起。第二次是与傅惊辰。这次正值初秋,一个人自山脚爬至顶峰,从烽火台向远处眺望,松柏枫林随风涛摇摆起伏,满目苍翠嫣红如浪潮翻涌直达天际。
美景如画。褚浔久久注目,一时只觉心湖澄澈宁静。那些遮蔽在心头的阴霾,似乎也被碧空秋水冲洗涤荡,正悄然消失在广袤天地。
风将褚浔的长发吹拂在面上。褚浔双手拢在嘴边,放开喉咙大声呼喊。声音飘过山林、拂过草地,伴随长风飘散至目力不及的远方。他纵声大笑,胸口泛起轻微暖意,似是被黑暗掩埋许久的心扉,重新照射进了阳光。
褚浔张开双臂,让更多的太阳光洒在自己的身体。他总算又想明白,人生短短数十载,再没有什么比活得快意自在更重要。或许他不够幸运,这一生,都无法再遇到一个能够让自己甘愿用生命去珍爱的人。但这又何妨?即便没有爱情,单是这辽阔天地、雄浑山河,都已足够令人愉悦迷醉。更何况,他还有全心热爱的电影。哪怕他真的疯了、痴了,都无法割舍的电影。
褚浔仰起面孔。他仿佛看到一道暗淡的影子,从自己的身体里飘荡而出,在灿烂阳光下,破碎、湮灭。
“再见。安臣。”褚浔迎着刺目的光,轻轻地说。
回到C城,褚浔便在央影附近租下一间地下室。《侵蚀》杀青后,褚浔回过一趟南城,留了一半片酬给王猛,叫他存起来以备给王奶奶看病用。之后他又四处游荡,更在D市一气扔出去半年房租。这一番花销下来,褚浔手里的钱已所剩不多。
说来也颇有些心酸。褚浔淡出娱乐圈多年,影响力几近于无。加之他先前也并未留下多少作品。按现今的行情,他的身价几与新人无异。拍摄《侵蚀》不过能拿到十几万片酬。
杀青那日,除开打入他卡中的十五万,云天的财务另外给他一张两百万的支票。褚浔不必去想,也知这是谁的吩咐。他推辞几次,云天的人不肯收回。褚浔便嗤笑道:“你既不肯收回去,那便是说,你家老总看上我了。对不对?”
那人眼睛陡然张大,结结巴巴,“什……什么?”
褚浔趁他懵住,将支票折起,塞进他胸前的西装口袋,“回去告诉你家傅总,就这点钱,可买不了我。”
褚浔走出门口,那人方回过神,急忙喊道:“褚先生误会了。我们傅总并没有那种……那种意思!”
那时褚浔尚沉陷在安臣的情绪里,听那人多说一句都觉厌烦。这时再回想起来,倒是已能觉出几分好笑。
简单收拾好房间,褚浔仰躺在床上略作休息。他摸出傅惊辰的手机,滑开屏幕,便看到一只漂亮的布偶猫。
没想傅惊辰也开始养宠物。他过去对小猫小狗,向来不太有耐心。以前褚浔想养只萨摩,他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可见人总是会变。包括褚浔,包括傅惊辰,都不会一直保持他们相遇时的模样。褚浔心里十八岁的傅惊辰,或许早就已经不存在。
这念头在脑中闪过,褚浔便一阵胸闷气短。他忙扔下手机,翻过身闭目假寐,将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竭力赶出脑海。
回到C城这些天,褚浔都尽量避免想到傅惊辰。他心知自己虽已想开许多,但以他目前的定力,尚无法对傅惊辰真正做到心平气静。既然如此,褚浔便不去想他,更不去见他。且除去备考央影,褚浔还要设法先将酒瘾戒除。有这许多事等他去做,褚浔也着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计较其他了。
睡到傍晚,褚浔慢慢转醒过来。他起床去洗了脸,之后做了碗清汤面当作晚饭。饭后褚浔拿出复习资料,看了十几页,喉咙渐渐干痒发涩。褚浔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先后从水果盘里拿了三块硬糖吃下去。坐回书桌前,重新翻开书。书中那一行行印刷字,却似都变成一道道绳索,争先恐后勒住褚浔咽喉,让他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褚浔面孔涨红,又忍耐片刻,终是扔开手中书本,急匆匆出门寻到一间酒吧冲进去。
几杯酒水灌进胃里,喉咙间的痒意渐渐平复。褚浔又开始后悔。虽然如此,却仍放不开手中的酒杯。褚浔不断对自己讲:最后一次,今晚绝对是最后一次。重复几遍,便也觉心安理得。既然是最后一次,自然要尽兴一些。一来二去,褚浔又一直喝到酒吧关门。
他醉眼朦胧,走路到还算稳。出了酒吧往回走,不过走了几步,便看到两个男子,在拉扯一个年轻女孩。那女孩喝得烂醉,勉强还有一点意识,不肯跟那两人走。但她口齿不清,已是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男子嘻嘻哈哈,将女孩拉到路边一辆轿车旁,打开车门便要塞进去。
褚浔大脑迟钝,后知后觉想到,莫非是遇到了捡尸?
女孩被推进车子,眼看便要被人带走。
褚浔一下清醒过来,急步上前拉开那两名男子,“干什么呢?”
那两人挥开他,张口便骂:“滚蛋啊,别管闲事!”
这话反倒证实了褚浔的猜测。他沉下脸色,厉声警告:“识相的话赶快走。我还能饶过你们。”
两个男子不屑大笑。其中一人看清褚浔面容,双眼一时放出邪光,竟伸手来捏褚浔下巴,“哟,这还是个大美人呢!怎么着,是想跟小爷一起玩玩儿……啊!”
伴随一声惨叫,那人手腕干脆利落折在褚浔手里。
另外那人一惊,怒骂着扑上来。
褚浔饮了酒,本就一身戾气。此时被人挑衅,更是收不住力道。那两只草包,没两下便被他打得瘫在路边动弹不得。
褚浔双眼充血,神志几近失控,仍旧一拳一拳擂在那两人身上。直到有人将他拉开,褚浔方回神停下手。再看那两人,一脸血红趴在地上,活似两只血袋。
褚浔上前探一探气息,皱眉道:“死不了。”
扛起早已睡熟的女孩送到附近派出所,便回家去睡了。
第二天,褚浔睡到中午方醒。宿醉头痛欲裂。褚浔翻箱倒柜,连止痛药都找不到一粒,只好出门去买。
出了小区不远,便见对面七八个男子一齐向自己这边走来。褚浔起初并未有防备。又走几步,脑中忽然警铃大作。褚浔回身便跑。那七八个男子抽出身后砍刀,穷凶极恶紧追不舍。
褚浔尚未完全醒酒,脚下虚软无力。身后一人眼看就要追上来,明晃晃的砍刀削去褚浔一角黑色风衣下摆。
“操!”褚浔使出全力,步子却再也快不了。
街角突然转出一辆车子,一个急刹停在褚浔身前,副驾驶门同时被推开,“上车!”
褚浔想也不想,抓住车门跳进去。
车门拉上的瞬间,一记砍刀哐地巨响劈在钢板上。
第65章
车子火速发动,摆脱数把砍刀的围堵,向前窜出去。身后的凶徒被飞快抛下,只能骂骂咧咧,恨恨将砍刀扔向后备箱。
褚浔紧张注视后车窗,看到这番情景不由纵声大笑,眼角眉梢俱是喜悦光芒。
“再追啊!”他有些孩子气地向窗外做个鬼脸,远远看那帮人叫骂跳脚,笑声越发欢快。一边笑,一边伸手拍拍司机肩膀,“哥们儿,谢了。等回头……”褚浔转回视线,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傅惊辰手握方向盘,侧首看褚浔一眼,笑道:“回头怎么样?”
褚浔怔怔看他,数秒后收回手去,颇为不自在地干咳一声,回身在副驾驶坐好,“谢谢。”
傅惊辰似未听到,又问一遍,“回头怎么样?”
褚浔不想与傅惊辰再有过多纠葛,便摇头道:“没……不怎么样。”他讲话时,目光回到傅惊辰身上,见他精神虽略显疲惫,但面庞白皙、唇色红润,显然身体状态都还不错。牵在心口的那丝担忧终于彻底放下。褚浔半是庆幸半是尴尬,移开视线轻声说:“在D市的时候……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