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浔恍然收回神智,愣愣摇一摇头。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低下头去。
傅惊辰缓缓收起笑容,道:“容容是看到了网上那些传言?”
那日两人被歹徒围攻。有路人认出褚浔,拍了照片传上网。因只有一个模糊的侧脸,起初并未大范围引起网友注意。昨天似有人着意引导,舆论顷刻天翻地覆,一致声讨褚浔行为不端。看那阵仗,连褚浔许多前的旧事,怕都要被翻个底朝天。
自傅惊辰入院,褚浔便再无心顾及其他。网上为他吵得腥风血雨,他这当事人,却未听到一丝风声。
现在傅惊辰提起来。褚浔呆呆地,也只看着傅惊辰的眼睛,随口应一声。
傅惊辰轻轻叹息,握住褚浔的手,“不用担心。公关部已经在处理。余怀远会亲自跟进。现在情势也已得到控制,最多再过一日,舆论风向便能翻转。”
褚浔哪里会在乎这些。他只觉傅惊辰的掌心温暖细软,轻轻包裹自己的手背,便似将他整颗心,沉浸在暖意融融的温泉里——这样的情形,以后再不会有了。
褚浔垂下眼睛,最后一次放纵自己,再贪恋一份傅惊辰的温柔。
医生预计傅惊辰两周后出院。这两周,褚浔尽心尽责,每天按时送早餐,之后整整一个上午,他都会陪在傅惊辰身边。两个人或是在病房聊天、读报,或是去花园遛弯。也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平淡相处,却觉格外融洽。
将要出院的前一天。两人在花园与病友下棋。临近中午,褚浔方记起下午还有辅导课,匆匆放下棋子告辞。
傅惊辰送他到医院门口,站定了微笑说:“明天晚上我请客。这段时间,容容实在辛苦了。”
褚浔也对傅惊辰笑,摇头说:“不辛苦。”顿了顿,又加一句,“应该的。”
傅惊辰听了,眼睛轻微张大。他似已按捺不住情绪,上前一步,伸手揽过褚浔脊背:“小傻瓜……”
褚浔专注望着他,唇边笑容缓缓放大,“小辰哥……”他低下声音,轻轻地回应。
第二天傍晚,傅惊辰开车接褚浔去一家法国餐厅。脱去病号服,傅惊辰穿一件黑色真丝衬衫。领口纽扣敞开,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
褚浔坐在对面,一双眼睛黏在傅惊辰身上,似要将他每一道线条、每一根发丝,都用眼睛描绘进心底。
傅惊辰实在觉得好笑,勾一下褚浔的鼻梁,笑问:“又在看……容容,你到底怎么了?”
褚浔直视傅惊辰的眼睛,认真回他:“没怎么。只是觉得,小辰哥太好看了。”
傅惊辰难得被逼迫到害羞。微微侧过面孔,干咳一声。耳根处染上轻浅的粉色。
晚饭过后,去江边剧场看国外马戏团的表演。之后仍不尽兴,又去影院看电影。等电影散场,时间已将近午夜。褚浔与傅惊辰手牵手,一人拎一罐碳酸汽水,沿着江水漫步行走。
城市的夜空,已经鲜少能够看到星星。幸好还有霓虹倒映在江水中,仿佛也是一道璀璨银河。夜风自远传吹拂而来,又毫不怜惜将一江星空摇碎。
饱含水汽的江风掠过皮肤。傅惊辰的手掌变得有些凉。褚浔停住脚步,脱下外套披在傅惊辰肩头。
傅惊辰哑然失笑,“容容,你这是……”
眼前俊美如画的青年,一向是习惯被人呵护的。一别经年,等再次相逢,青年已完全长大成人,成熟到可以照顾别人,可以被别人依靠。而这些成长,他统统都未能陪伴青年一一走过。
傅惊辰心中感概,半是愧疚半是疼惜,抬手要将外套还回去,“我不冷的。容容自己穿好……”
“不要动。”褚浔按住傅惊辰手背,拉一拉外套前襟,将他裹得更紧一些,“小辰哥刚出院。身体还弱着。当心着凉。”
傅惊辰想一想,将外套敞开,把褚浔拉进自己怀里,“那就这样吧。”
褚浔愣了片瞬。感到傅惊辰环抱过他腰身。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透过衣料,丝丝缕缕熨贴自己的身体。心口忽然软成一团棉絮。褚浔低低“嗯”了一声,放松身体,脸孔埋在傅惊辰颈窝。双臂也抬起来,紧紧回抱傅惊辰。
空荡了许久的胸腔,一瞬间被充盈填满。
仿若至爱的珍宝失而复得。傅惊辰眼眶微涩,嘴唇贴在褚浔发顶,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褚浔并不回应,只是双臂收得愈来愈紧。
江岸边的巨型时钟敲响十二点。
褚浔似被拨动机关,慢慢自傅惊辰怀中抬起头。那双瞳仁浓黑的眼睛,异常专注凝视面前的人。
“小辰哥……”他抬起一只手,犹豫再三,终是允许自己放纵一把,轻轻抚一下傅惊辰的面颊,“以后,我会好好听你的话。用功读书、努力演戏。我也会照顾好自己,尽量少吸烟、少喝酒……我一定会过的很好。你真的不必再担心我……”
这一番话,傅惊辰起先还听得欣慰。到得后面,却隐隐心惊。他忍不住出声,“容容!”
褚浔突然放开傅惊辰,脚下后撤一步,眼望着他,微笑道:“小辰哥,今晚以后,以后……”他声音无法地轻微颤抖。喉间数次哽咽。紧握住双拳,才勉强讲下去,“以后我们,都暂时不要见面了吧。”
傅惊辰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他急忙向褚浔跨过去。却只将褚浔逼得退开更远。
“容容……我不过去。你也不要再走。更不要再讲这些气话。好不好?”傅惊辰只得停下来,柔声恳求。
褚浔摇头,强忍鼻腔间的酸涩:“我没有讲气话……我只是清清楚楚意识到,我们,我跟你……真的不能再见面……”
傅惊辰双眉紧缩,面上的焦急显露无疑,“为什么?”
褚浔闭紧嘴唇,却是说不出口,藏在心底的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
他讲不出理由。傅惊辰便只能自己去想,片刻面色渐渐苍白,轻声道:“因为他吗?因为有了王猛……”
《侵蚀》尚在拍摄时,褚浔曾对傅惊辰讲过,他已经与王猛在一起。当时随口扯出的挡箭牌,不料又在此时派上用场。
也好,这倒省去了他再去捏造新的借口。
褚浔移开视线。眼底一波萧瑟,满满都是被风揉皱的江水。
“就当是吧……”褚浔深吸一口气,一面说着一面抬起脚,倒退着离傅惊辰越来越远,“小辰哥,多保重了。”
“容容!”
褚浔充耳不闻,转身迈步飞快奔跑,将傅惊辰的呼唤远远落在身后。江风灌满衬衫。长发亦被撕扯得凌乱。褚浔仰着头,任寒风刮过面颊,一道一道,仿佛利刃。
心脏后知后觉般,迸发撕裂般的痛楚。褚浔咬紧牙关,始终不曾停下脚,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第74章
褚浔选报的考前辅导班,是由央影导演系教授亲自授课。既是名师相授,学费自然也要配得起教授的身价。
为这半年的专业辅导,褚浔存下的那点余钱几乎被花得精光。一时之间,吃穿用度都愈发紧张。何况明年若当真有幸考中,单是艺术学院的学费,便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此在备考之余,褚浔不得不分出心神,考虑尽快多赚一些钱。
《侵蚀》杀青后,也有一些待拍剧找上褚浔,有意邀请他出演。其中两三个剧组,甚至几经周折,已将剧本递到他手里。
每一个有意向的剧组,褚浔都认真与制片或副导演沟通。递给他的剧本大纲,他也仔细翻阅。
褚浔对自己现下的状况心知肚明。《侵蚀》不过是一个意外。或者说,是上苍赐予他最后的礼物。离开了《侵蚀》,褚浔从不奢望,自己还能够在其他剧组出演男一、男二。在他的预想里,只要角色设定还算丰富,可以在演技上有所发挥,即便是男四、男五,抑或是不受观众喜爱的反派,他也可以去尝试。
可惜这个愿望,似乎仍旧过于美好。找上褚浔的多是些不入流的剧组。莫说是富有层次的男N号。那些剧本,连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主角,恐怕都无法塑造完整。唯一算得上专业的剧组,是一部古装偶像剧的班底。属意邀请褚浔,出演剧中第一反派:一位妖艳阴狠,统领东厂的宦官。
褚浔将剧组发来的邮件反复看了数遍,而后不觉低笑出声。他对角色并无好恶之分。只要出发点是基于表演及艺术,任何边缘类的角色,他都能欣然接受。好比他深爱的安臣,实质便是潜伏于阴暗角落的异类。
但古偶中的厂公太监,大多类似于速食快餐中,负责给予味蕾强烈刺激的香辣佐料。油腻厚重,却又毫无养分……褚浔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让自己妥协。哪怕为了丰厚的报酬。
所幸辅导班每周只有两天课。褚浔有充足的时间,去寻找演戏以外的其他工作。
那日自辅导班下课回家。褚浔抄近路穿入一条小巷。巷子两边的砖瓦平房,也被辟做一个个小门脸,做些食杂店之类的小本生意。褚浔步履匆忙。路过一家门店时,目光不觉被新奇的店面装饰吸引。褚浔慢慢停下,双眼微微眯起,看着木质招牌上四个黛青色大大字——人偶刺青。只犹豫了片刻,褚浔推开两扇镂空铁门走进店里。
等褚浔再次推开铁艺店门走出来,整座城市已睡眼朦胧。褚浔站在路灯下点燃一支烟,左手捏住后颈,抬头活动颈椎。
他的一手刺青技艺,是王猛亲手一点一滴带出来。经过多年历练,只要有图样,即便是最为繁复的满背彩色纹身,他也可随手即来。
人偶刺青店面虽不太惹眼,在C城纹身圈中却极有人气。褚浔用半日时间,纹了半臂黑灰飞天。店长便收起唇边若有若无、仿佛看好戏般的笑意,向褚浔伸出右手,欢迎他加入人偶。
“褚容是吧,”店长抬手揽住褚浔肩膀,状若亲密道:“好好做。只要善于利用资源,咱们这一行,做好了不比演戏赚得少。”他口中这样讲,双眼却精光四射。似对褚浔在娱乐圈的经历更为感兴趣。
褚浔重新戴回口罩,口吻平淡:“是褚浔。与褚容没有关系。”
店长一愣,旋即会意,却仍不甚在意,笑笑地说:“随你。你说没关系,那就没关系吧。”
生计问题暂时解决。褚浔吸完手中的烟,转身缓步往出租屋走。也是许久未下过针,陡然做了七八个小时,褚浔双手轻微颤抖。回到地下室,他连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得颤抖起来,喉咙更是刺痒干渴。
褚浔抖着手拍亮顶灯,脚下一刻不停冲到冰箱前,在里面拖出一瓶白酒,迫不及待灌下数口。
体内的躁动逐渐平息,那些筋挛似的病态抖动,也悄悄放开了褚浔的肢体。在冰箱前站了一阵。褚浔皱眉凝视手中半瓶白酒,良久暗咒一声,将酒瓶放回去,重重摔上冰箱门。
第二天没有课。但要去刺青店上班,褚浔仍旧早早起床。
人偶刺青当真声名在外。褚浔自到了店里,前来咨询、纹身的顾客便没有断过。褚浔不负责接待。他只戴好口罩,遮挡住半张面孔,在内侧隔间里,给确定好图案的顾客纹身。
一旦下针,褚浔即心无旁骛,更不喜旁边有人围观。上午他为顾客在双肩中央刺一朵睡莲,却数次被人推门进来打断。隐隐约约,褚浔似还听到,负责接待的学徒对顾客讲:“……当然不骗你。褚容就在我们店里……对对,最近又出来,演《侵蚀》的那个……不信你自己去看。”
褚浔双唇紧抿,推开隔间门板直接找到店长:“你什么意思?!”
店长不以为意,对褚浔笑容可掬,“没什么意思。做生意嘛,既然有吸引人的点,当然要好好宣传宣传。”
昨日他对褚浔讲,做这行要“善于利用资源”。原来便是这样利用。
褚浔眉峰跳动,双眼怒火飞溅,盯视店长许久,却仍旧扭头回到隔间。
找到这份工作,也并不容易。半只脚踏在娱乐圈,需要与人频繁交流的行当,譬如快递员,或是服务员、销售员,便都不再适合。何况那些工作收入有限。褚浔又无学历专长。思来想去,也只能继续做纹身师。
待到这一日结束。褚浔只觉得,自己似被囚在动物园,被满面惊奇的人群整整围观了一天。那滋味,活似自己不是人类了一般。
褚浔只能安慰自己,等时间久一些,人们的好奇心下去,一切便能恢复正常。
两周过去,情况却未见好转。越来越多的新客去人偶刺青,直接点名要褚浔服务。接连数日满负荷运转,又要准备辅导班的功课,褚浔精神萎顿,体力亦觉枯竭。只得愈加依赖酒精,才可在挣脱不开的疲惫,偷偷喘得一口气。
这日结束辅导班的课程。褚浔留在座位上,等其他人大都离开,他才开始慢慢收拾东西。而后拎起耽美文库,低头走出教室。
今天下午的课,教授分析了叶导四年前的一部作品。可巧这部作品的男主角,竟然便是薛睿。
两个小时的课,褚浔竭尽所能集中精力,思维却仍不时失控跑远。这些年,他从未看过薛睿的电影。不想却在考前辅导班,被教授拿来做案例剖析。
四年前,薛睿的演技已破茧化蝶,飞跃至崭新境界。更凭借该片,一举斩获首个影帝桂冠。
四年前的褚浔,又在做什么?
褚浔没有乘电梯,在楼梯间踩着台阶慢慢走。他的脑中,仍在不住回放,薛睿在电影中的表演画面。不过一闪神的工夫,思绪竟又从薛睿身上,跑到了傅惊辰那里。
褚浔停下来,不禁面露苦笑。这些天他用尽手段,不许自己再去想傅惊辰,难道因为一部电影,又要功亏一篑。
褚浔张开虎口按压太阳穴,似要将傅惊辰自脑中挤压出去。片刻深吸一口气,从耽美文库中拿出一小瓶便携酒水,拧开盖子,小小地饮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