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浔不宜长久保久一个姿势。陈勉进来协助他更换坐姿。调整过后,陈勉陪他聊一会天。褚浔难得心情尚可,便也随意应付陈勉几句。他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电脑屏幕。是以迷你新闻弹窗跳出来时,褚浔一眼便看清推送内容:23号C城飞往伦敦的航班BA1XX,因中途发生迫降事故,确认一名中国籍旅客重伤不治身亡。
褚浔瞳孔一点点张大。他反复读了几遍,确认没有看错一个字。
BA1XX。余怀远亲口告诉他,那是傅惊辰改签后的航班。
胸口一寸寸被刺骨寒意吞没。褚浔抓了两把衣襟,忽然开口问陈勉,“你再跟我讲一遍,傅惊辰……他究竟去了哪里?”
他两只眼睛亮得诡异。陈勉摸一摸鼻梁,不觉移开视线,道:“第一站去伦敦。两天后再去伯明翰。今天……”
“打电话给他。”褚浔将手机塞进陈勉手里,“立刻。马上!”
陈勉面上现出仓皇,“不……不行。现在,现在傅总不方便接听……”
不方便?一通也不方便?是了,死人的确不方便。
褚浔陡然大笑,手臂猛然挥动,电脑被打落在地。
“褚哥!”
陈勉惊慌失措。许倩也满面担忧跑到门边。
褚浔笑了一阵,脸上渐渐淌满了眼泪。
姑父没有说错。薛睿也没有说错。他果然是个灾星。凡是与他亲近的人,统统不得好死。
楼下的花园里,一泓人工湖水湛蓝清澈。
褚浔徐徐停住笑声,将眼泪擦干,平静道:“我想去花园转一转。”
陈勉与许倩对视一眼,急忙答应下来。
褚浔不是第一次下楼。陈勉推着他的轮椅走在前面。平日隐而不见的保镖现出身影,不远不近坠在身后。
褚浔引导陈勉将轮椅推至湖边,又差他去为自己买饮料。陈勉略微犹豫。但见周围都是傅惊辰安排好的人手,便匆匆跑向距离最近的自动贩卖机。
褚浔操纵轮椅,又往湖边更靠近一些。只要再向前滑动几下,他便可以彻底解脱。生存这样艰难,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已经离开。再苟延残喘活下去,还有多少意义?
褚浔闭起眼,正要往湖水边划过去,轮椅忽然被一股力量拉住。
“放手!”他扭头怒目而视,却见是平日隐在暗处的保镖。
“褚先生,您想见傅总吗?”保镖态度恭敬,轻声问道。
褚浔怔愣过后,大喜过望:“小辰哥没有出事??他还活着?!”
“当然,”保镖温言道:“但是他的身体的确出了点小问题。他还想见您。”
若在平日,褚浔定会多一些思考。但他今日骤悲骤喜,已全然失掉分辨力。他只不断点头,“我要去见他。快带我去见他!”
一切便如早已精心准备妥善。保镖略一抬手,一辆越野停在他们身边。车门打开,保镖将褚浔连同轮椅一同抬至车内。
车门将要关上时,保镖低头看着褚浔,目光隐含不忍。他轻声说:“对不起了,褚先生。”
褚浔怔然抬头。
车门猛然关紧锁死。黑色车身,如一道闪电弹射出去。将追过来的陈勉远远地甩开了。
第101章
傅惊辰脑中有一根血管先天畸形,因位置隐蔽,先前一直未能发现。那日他看过视频,情绪过于激动,加之接连多日通宵熬夜,以致脑中多处毛细血管破裂,当场陷入昏迷。
在加护病房治疗十余日,傅惊辰渐渐恢复清醒。但呕吐、剧烈的头痛的症状仍未减退。按照医嘱,他还需绝对静养。不能使用手机、电脑,亦不能收看电视。每日的探视时间也有严格限制。
余怀远前去探病。傅惊辰如见救星,抓紧时机询问他褚容的状况。起初余怀远尚可稳妥应对。之后傅惊辰的问题愈来愈细致。诸如褚容每天的果汁有没有更换口味;最近又看了那些剧本;晚上会醒多少次之类,都要一一问清。
早在一周之前,褚容便已被人带走不知去向。余怀远哪里回答得出。以傅惊辰现下的状况,他自然也不敢将这件事讲出来。左右为难。险些便要露馅。
幸好傅惊云及时赶到解围。他推门进来,将一只手机塞进傅惊辰手中,“讲几句吧。时间不能长。”
傅惊辰立刻握紧手机,“容容?”
电话那边很安静,能听到细细的呼吸声。片刻方有一道声音低低回应。褚容轻声道:“是我,小辰哥。”
傅惊辰心口骤然放松。或许是他多疑。醒来后不能与褚容见面,也不能通话,心中总觉忐忑。此刻听到褚容的声音,他的情绪方从焦躁的中解脱。
“身体还好吗?我还在国外出差。要花多一点时间才能回国。”
“我没事,”褚容又停了一刻,回话说:“小辰哥,你……安心出差吧。不用着急回来。我一切都好。真的,都很好。”
“容容……”
他还要再讲下去,手机被傅惊云拿走,“可以放心了吧?好好安心养病。你现在还没有正式脱离危险期。”
傅惊辰不禁皱眉,“大哥,你怎么会与容容有联系?”
“这有什么奇怪,”傅惊云向余怀远打手势,两人一起往病房外走,“他既然敢打伤你的眼睛,如今又害你住进医院。我总归是要同他谈一谈的。”
说罢也不理会傅惊辰的解释,同余怀远一道出了病房。两人走至稍远处,余怀远按耐不住喜悦,问道:“傅先生,褚容当真是被您的人接走了?”
“怎么?不放心吗?”傅惊云似笑非笑,斜睨他道。
余怀远忙连连摆手,“不不,怎么会。他既在您那里,定然会得到最妥当的照料。傅先生宅心仁厚。谁都清楚的。”
傅惊云笑意更深,道:“宅心仁厚?不对吧。我可听有人私下讲过,我是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
傅惊云“笑面虎”的名号,在商圈由来已久。余怀远也难保没在私底下多过嘴。现下却是再难接下话去,只得低下头,尴尬咳嗽一声。
傅惊云倒也并不为难下属,径自转身往前走,一面道:“还有什么要说问?”
余怀远紧走两步跟上,稍作斟酌,道:“傅先生,傅总的病情最忌情绪激动。时间长了,总怕会瞒不住他。您看,什么时候……能把褚容接回来……”
傅惊云猛然顿住脚,双眼盯在余怀远脸上,像两把锐利冰锥。他此时已全无平日温文可亲的风度,冷厉凶狠,与傅渊如出一辙。余怀远也算是久历江湖的人物,却被他盯得头冒冷汗,躲躲闪闪移开视线。傅惊云这才放过他,容色稍霁,道:“他们两个不合适。”
言下之意,以后也没有再见的必要
余怀远不敢贸然再劝,只能道:“褚容的脾气,确实急躁了些。但他往常也有分寸。这一回……怕是身体不适,才会这般失控。”
貌若责备,话里话外却都在为褚容开脱。傅惊云如何会听不明白?他冷笑一声,大步往电梯走。一直下到停车场,都未再开口讲话。司机将车子开到近前,下车打开车门。傅惊云正要坐进去,余怀远心下急切,竟伸手虚挡一下,“傅先生……”
傅惊云冷冷看他。
余怀远硬着头皮,讲道:“褚容十二岁父母双亡,一个人形单影只走到现在,着实不易。我好歹带过他两年。他的品性,依我看来还是可靠的。”
傅惊云不为所动,冷声道:“再早以前,你看薛睿似乎也可靠得很。”
余怀远顿时张口结舌,支支吾吾满面涨红,“这……是我看走了眼。但褚容与薛睿绝不相同。他心思单纯,除了电影与……与傅总,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他这等性情,虽说有些不知变通,可一旦认定谁,便一心一意再无他念。也实在可遇不可求。”
这番话却触动傅惊云一点心事。他眸色微微变动,凝眉沉思。
余怀远再接再厉,“况且褚容与傅总,也算颇有缘分。当年傅总在地震中将他救下……”
傅惊云听到此处,惊道:“什么?你是说,十多年前,惊辰在地震中救下的孩子是褚容?”
傅惊辰与家人关系素来淡漠。与傅惊云稍微亲近,也是在回国进入云天任职以后。十多年前,还是苏婉卿无意间听佩姨提起,方知傅惊辰暑假回国时曾在地震中救下一个孩子。但那孩子是谁,傅惊辰从来也不曾对他们讲过。
余怀远急忙点头:“正是褚容!当时我无意得知此事,也是惊讶了好一阵。”
扣上这一环,褚容的偏激、疯狂,似乎也有了一点原由。傅惊云低声喃喃:“原来如此……”
他又思量一番,顿时下了决断。抬手拍拍余怀远肩膀,“跟我来。好好跟我讲一讲,你认识的褚容。”
两人一同乘车离开医院。那天直到傍晚,余怀远方从傅惊云的别墅告辞。两天后,傅惊云搭乘飞机,去了南方某处知名疗养中心。他随身只带一只公事包。包中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傅惊云手指有节律地敲击公文包,目光掠过窗外雪白的云层。
永不放弃、不背叛。这样的感情,究竟存不存在?
过去,傅惊云是不相信的。而这一次,他希望自己的选择不会错。
第102章
这次入院病情凶险。傅惊辰被迫与世隔绝,在特护病房住满一个月,方才获准出院。这一个月中,他每周可与褚容联系一次,每次不超过五分钟。这番安排似乎全是为他病情考虑。起初病势沉重,傅惊辰亦无暇多想。直到他已能下床自如走动,头痛也不再频繁发作,医生却仍禁制延长使用电话的时长。傅惊辰立刻察觉事态有异。
太像了。
现在的一切,都仿佛十多年前的那一幕重新上演。
十二年前,傅惊辰二十岁,刚刚自大学毕业。也正是在同一年,他与乔伊的恋情被家人发觉。
傅渊雷霆震怒,将他强行押回国内软禁。傅惊辰全力抗争,反而愈加激怒傅渊。他被严格限制活动范围。每日如同囚犯,被锁死在自己的卧室。想要与外界联系,更是天方夜谭。那时傅惊辰年轻气盛,情急之下又绝食对抗。这般针锋相对,自然只能让情势愈发恶化。傅渊固执地以为,傅惊辰是在报复他,有意让他、以及整个傅氏难堪。他干脆顺势下令,除非傅惊辰主动开口,否则谁都不能给傅惊辰送水和食物。而傅惊辰一旦提出进食要求,便等于同意家族安排的联姻。
于是在接下来的五天里,傅惊辰没有吃下一粒米,亦未沾过一滴水。等傅惊云将门锁砸开,苏婉卿泪流满面冲进卧室,傅惊辰已经昏迷多时。
经过两天抢救,傅惊辰在医院苏醒。他张开眼睛,目光尚不能聚焦。便只虚虚望着半空。气若游丝地,反复念乔伊的名字。傅渊面色阴沉站在病床边,扔给他一只手机。
那是傅惊辰与乔伊之间,最后的快乐时光。他们每天都能通电话,聊到手机发烫还舍不得放下。话题丰富多彩。从他们共同热爱的电影,再到哲学、艺术。当然还有等待他们去开拓的未来,还有那令人着迷的、充满诱惑力的伴侣生活。
太幸福了,简直童话般不真实。
身体完全恢复后,傅惊辰马上赶回美国去见乔伊。他们约在过去经常约会的餐厅见面。久别重逢。见到乔伊的那一瞬,仿佛被乌云笼罩的天空突然放晴。傅惊辰大声喊着乔伊的名字,奔过去将人紧紧拥在怀里,迫不及待想要亲吻自己的爱人。
乔伊却轻拍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一段距离,而后指着身边一直被傅惊辰忽略的女孩,向他介绍道:“Hyman,这是我的新婚妻子,Linda。”
那样轻柔的一句话,却将他们一同编织的美妙童话,全都击碎成粉末。
微风吹过,摇动窗外翠绿的树冠。傅惊辰目视远方,眼瞳被树影印下一片阴霾。
伴随时光冲刷,那些令人痛苦绝望的记忆,也难免会褪去些微色彩。如今,傅惊辰已经可以在难熬的回忆中,保持起码的平静与理智。
但在当年,即便能够隐约察觉背后的暗流,他仍难以克制喷薄而出愤怒与痛苦。他只能像一只被刺伤的野兽,以丑陋的姿态肆意发泄怒气,再捏着自己流血的心脏落荒而逃。
门外传来敲门声。傅惊辰平复心绪,转过身:“请进。”
一位面容清秀的青年医生推门进来,微笑问候,“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谢谢何医生。”
何医生全名何煦,何氏集团幼子。他对经商不感兴趣,大学选择了医科。前段时间傅惊辰左眼受伤,便是何煦为他诊治。过后傅惊辰突发脑出血,刚好又住进何煦任职的医院。傅何两家相交已久。傅惊辰虽与何煦私交浅薄,何煦仍礼仪周到,时常借由查房之便前来探望。
“傅先生现在可以适量阅读纸质读物。我带了几本画报过来。有兴趣的话,可以翻一翻解闷。”
“好,”傅惊辰接过杂志,随手放在茶几上,“有空我会看。”
何煦看出他兴趣缺缺,眨眨眼睛,笑道:“叶导回国了。昨天《侵蚀》出了第一版剧情海报。”
傅惊辰立刻拿起一本杂志打开。内中彩色插页,俱被《侵蚀》的高清剧照承包。褚容作为第一男主,更有大幅单人海报刊出。海报适当削减褚容面孔的精致度。以黑白光影,着重凸显他的眼神以及左脸的伤疤。
褚容瞳仁偏大,是暗夜般浓郁的纯正黑色。那双眼直视镜头,安静温和,甚至还沾染一点温柔。再多看一眼,却仿佛能窥探到冷酷的碎屑,在平静之下蛰伏挣扎。
只有天资卓绝的演员,才会拥有这样神奇而强大的力量。凭借一张简简单单的海报,便能将人拉入到角色情绪中。似在亲自牵引观众,去触摸宁静表象下的灵魂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