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春始终保持着一贯的前进速度。金属鞋跟在陶瓷的管道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哒哒声,和滴水声一起回荡在黑暗之中。男人凭着本能跟在他的身后,黑暗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怀中昏睡的小吸血鬼变得越来越重。有液体从它身上流出来,渗到他的手上,和他的汗水一起滴落到地上。
男人停下脚步,他靠在管壁上,用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
他的手掌上粘满了鲜血。
"跟上我,不要停下来,你会迷路的。"清春告诫他,"这座城市的地下管道总长15,298公里,其中有15%的管道通往死路,如果迷路的话,你将永远滞留在这片黑暗之中。"
"它还在流血......"男人继续地望着自己的手掌,他的声音茫然不知所措,"已经很久了,子弹都已经取出,伤口应该已经愈合了才是。"
"是因为酸化的关系。酸化损坏了它的身体,它的愈合能力下降了。"清春想了一想,开口说道。他把他和坂本哲也在八重洲的地下停车场替小吸血鬼注视斯诺特的事情告诉了樱泽。"你应该感激我才是。"他最后补充道,"如果不是因为注视了斯诺特,它现在早就因为U9的副作用发作死去了。"
"它会怎么样?"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它昏睡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也许就此衰竭而死,也许能挺过来活下去。我不知道斯诺特会不会对吸血鬼造成致命的伤害。"
男人直直地看着他,因为过度疲倦,他已经没有能力感到愤怒了。打火机的火苗在他周围4英尺的范围内布下幽光。一具童尸顺流而下,在他脚下打了个转,继续漂向黑暗的深处。一半浮肿的绿色脸蛋冲着他咧开嘴,另一半脸已经被下水道里的老鼠啃噬干净,只留下黑洞洞的眼眶,用质问的目光凝视着他。他合上打火机,那只黑洞洞的眼眶遂消失在黑暗之中。
"现在怎么办?"他在黑暗中问道。
"你问我怎么办......"他听到清春从喉间发出低沉的咕咕声,他在笑,"你居然问我怎么办,樱泽先生,难道你把它带走的时候,自己都没有考虑清楚么?"
男人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我的确没有考虑清楚,实际上,我连自己正在走向何方都不清楚。"
"这一点我倒可以告诉你。"
"我们要走的,是纳霍德卡线。"
黑暗中,金属鞋跟轻扣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男人只得拖着疲惫的步伐跟上去。他用一只手托住小吸血鬼的臀部,让它靠在他的身上,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它金色的短发。因为漂染而变得粗糙的头发轻轻扎着他的掌心,那是真实的触觉。在黑暗中,唯有他手中的这具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是真实的存在,那是他唯一可以确认的东西,也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1970年,这个国家召开了有名的‘公害国会',在国会上政府确立了《下水道法》,决定每年投入大量的国家预算用作污水收集和处理的建设和运营费用,以彻底改善国民的生活环境。到2001年为止,全国下水管道总长度为344,864公里,这些管道四通八达,每一座城市的管道相互连接,从这个国家的地下蔓延开去,形成了庞大的地下迷宫。"
"2001年,受日益紧张的伊拉克局势影响,这个国家开始关注中东以外的稳定的石油供应国,俄罗斯的东西伯利亚油田成为首选,同时看中这块油田的,还有中国。"
"针对东西伯利亚油田,这两个国家展开了激烈的主导权争夺战。日本推行的是纳霍德卡线,这条线路全长3700公里,工程总建设费达6000亿日元,竣工后日输油量估计将达100万桶。而大力推行至大庆路线计划的中国,是日本在东西伯利亚石油争夺战中的强大的竞争对手。两条线路对于俄罗斯并无优劣之分,因此工程的进度成为了决定性因素。"
"2001年9月,俄罗斯能源部发表结论,到中国黑龙江省大庆的管道线路将优先开工。这实际上意味着中国在东西伯利亚石油争夺战中的胜利。"
"但是日方并没有放弃纳霍德卡线,该项工程由日本经济产业省和石油公团同与布什政权有关联的美国咨询公司共同负责,其中美国咨询公司建议,将国内部分的工程转入地下,悄悄进行。"
"在地下修建的纳霍德卡线与这个国家的地下管道链接在一起,穿过日本海底,通往纳霍德卡港。虽然由于预算问题,该工程已经暂停,但是纳霍德卡线的日本段部分并没有被废弃,它成为了偷渡者的捷径。"
金属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男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走了几步,他伸出手,触碰到的不是陶瓷的管壁,而是松脆易碎的泥土一样的东西,"清春?"他试探着叫道,没有回声,声音旋即被黑暗中的物质所吸收,沉淀下去。
"我就在你的前面。"
他这才注意到,他们脚下的地面,已经不是陶瓷的下水管道,而是坚实的泥土。这就是为什么他刚才听不到金属鞋跟扣响地面的声音。原先充斥在管道中的尸体的腐臭和粪便的味道--那种令人窒息的、浓郁刺鼻的气味--渐渐被抛在了身后,地面变得开阔,但是通道并没有因此变得宽敞,他听到黑暗中的呼吸声,他自己的,还有小吸血鬼微弱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蛰伏在黑暗的生物的呼吸声。
他看不到它们,但是他知道它们可以看到他。它们拥挤在通道中,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当他们前进时,它们就悄无声息地向两旁退开,留出容一人通过的宽度。他可以感受到它们的目光。
"那些是什么?"他终于忍不住,悄悄地问清春。
"你不用知道,它们不会伤害你。"清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只要你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没有任何生物胆敢伤害你们。"他骄傲地说。
"因为,我就是这个地下王国的国王。"
"也就是说,你就是掌管纳霍德卡线偷渡事宜的蛇头。"男人指出这个事实,他听到清春在黑暗中嗤鼻的声音,他并没有否认。"你究竟是什么人,独立调查人清春先生?"
"我究竟是什么人......"清春笑了,"确切地说,我根本不是人类。"
"这一点我已经察觉到了,清春先生也是吸血鬼吧。"
"请收回那个‘也'字吧,樱泽先生,我并不是你怀里那小家伙的同类。"清春摇了摇头,他收起一贯嘲讽的语调,用严肃的声音说道,"我知道是谁制造了它们--弗拉德大公。他按照人类的欲望制造出吸血鬼的仿制品。他赋予它们吸血鬼的身体,但并没有赋予它们吸血鬼的力量。它们永远不会长大,亦不懂得反抗,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作为人类的宠物制造出来的。"
"把它称作我的同类,就如同把吉娃娃称作是狼的同类一样,非常可笑。"
"那么你又是谁制造出来的呢,清春先生。"
"和你一样,我亦是自然的产物。"清春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是进化论的信奉者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站在比你更高一级的生物链上,仅此而已。也许我的生命对人类而言,长得不可思议,但是只要想一想,同样是哺乳动物,老鼠的平均寿命是2年,而人类的平均寿命是80年,对于老鼠来说,数倍于它的人类的生命也同样长得不可思议。"
清春边说边往黑暗的深处走去,他所经过之处,黑暗中的生物纷纷让出道路,樱泽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开口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智慧、你的身手、你的速度、甚至你的着装风格都更符合于传说中的吸血鬼,但是你和人类追求着同样的东西,你的欲望,也是人类的欲望。就这一点而言,你的行为更像是人类,而非吸血鬼。"
"你以独立调查人的身份介入人类的纷争,究竟是为了什么?"
清春发出低沉的笑声,"那是我的悲哀。"他低声说道,"在永无止境的时间之中旅行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人类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但是他们创造出的文明,替代他们自身伫立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当我沿着河岸行走的时候,这些漂亮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忘记了生命原初的目的,长时间地驻足观察,最后情不自禁地投入到这个繁荣的表象世界之中,和人类做起了同样的游戏。我很快学会了人类的游戏规则,我的能力使我能够比人类玩得更为高明,但同时,那些驯化了人类的游戏规则同样也驯化了我,当我想退出游戏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摆脱所谓文明在我的身上留下的印记。"
"那些游戏规则......"樱泽也轻声笑了,"那些规则也同样束缚了我。我们从一生下来,就被教导遵循那些规则。我险些因为太过注重这些规则,而错失了对于我来说最珍贵的东西。"他低下头去,将下巴轻轻搁在小吸血鬼的脑袋上,眼睛里流露出爱怜的目光。
道路的前方隐隐有光透了进来,尽管是晦涩的夜的光芒,也令人精神一振。不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响声越来越大,汇集成一个咆哮的音符。通道向右拐去。他们转过弯,只见无数排列整齐的巨大管道伸向海面,污水从管道口喷涌而出,流入大海。
"我已经履行委托,将你们带到了边境。海的对岸就是纳霍德卡港。再过半个小时,渡轮会来接你们。"
樱泽点了点头,他按照约定,将银行帐户的密码写在纸条上,递给清春。
清春将纸条折好,放入上衣的口袋。"作为临别赠言,我想提醒你的是,国际刑警组织已经下达了红色通缉令①,将你列入头号通缉犯的名单,由于你放弃了上一次的委托,我将销毁那份报告,这意味着你已经没有机会洗刷罪名了。"
"我明白。"
"你宣布了与日和财团的对立,等于切断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帮助你。你已经被彻底孤立了。"
"我明白。"
"我想要说的是,你已经被这个世界放逐了。哪里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从这一刻开始,你就要开始逃亡,直到你倒下的那一刻为止。"
"我明白。"樱泽笑了,"谢谢你的好意,清春先生,我原本就是个亡命之徒。"
他紧紧搂住怀中的小吸血鬼,"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但是只要它在我的身边,我就能够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它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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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国际刑警组织是继联合国外,规模第二大的国际组织,拥有182个成员国,也是全球最大的警察组织,目前,恐怖活动和贩毒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主要打击对象。 "红色通缉令"是国际刑警组织根据成员国警方的要求,对头号通缉犯发出的逮捕和引渡的命令。
第二十二章
......在工业革命以前的多个世纪,带着棺材坐船旅行是吸血鬼最常见也是最惯用的旅行方式......他利用四通八达的运河,从一个城镇航行到另一个城镇,他和他的棺材一起,被送到干支百叉的江河上或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给脱离尘世的、不可捉摸的命运;他成了最自由、最开放的地方的囚徒:被牢牢束缚在有无数去向的路口。他是人生的旅客,亦是旅行的囚徒。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来自何方。只有在两个都不属于他的世界当中的不毛之地里,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乡。
米•普里什夫《吸血鬼的文明》
俄罗斯 国家文学出版社 1977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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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小吸血鬼踏上舢板,那是一艘退役的捕鲸船,须鲸的血曾经象鲜红的地毯一般覆盖过甲板,通透清亮的鲸脂与逝去的时间一起流淌下来,在甲板上留下海浪也冲刷不走的瘢痕。樱泽踩着油腻的甲板,下到船舱,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了。男人们或闭目养神,或默默地抽着烟,他们中有负债累累连夜出逃的赌徒,有身负重案背井离乡的罪犯,也有运送非法物品的黑道人物。没有人对他和小吸血鬼加以留意,男人们默默地往里面挤了挤,给他腾出一块空地来。他席地而坐,让小吸血鬼背靠着他,依偎在他的怀中。有人在他的头顶上"嗵"地一声盖上翻板,马达震动着船身,捕鲸船摇摇摆摆地驶入大海的深处,向看不见的对岸驶去。
旅途遥远,充满艰辛,昏暗的船舱弥漫着劣质烟味、陈年的鱼腥味和十几个男人的汗腻味,作呕的声音间或响起,呕吐的人默默地将装满秽物的塑料袋扎紧,投入大海,只有在海浪和另一个海浪之间,他们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船快靠岸的时候,小吸血鬼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它用一只手揉着眼睛,当它看到四周陌生的面孔时,它睁大了眼睛,惊慌地转动脑袋,用急切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它唯一熟悉的那张脸,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它,它本能地挣扎着,从喉间发出无意识的呜咽声,那双手臂紧紧地抱住它,将它拉回怀中,它仰起头,终于看到了他的脸,它松了一口气,将头靠在他的胸口,"我睡了很久了么?"它问道,它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前,从那里传来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嗯,很久很久。"他将下巴搁在它的脑袋上,温柔地答道,"久到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来了,而我要这样抱着你,一直走到西伯利亚。"
"我们要去西伯利亚?"
"我们要从西伯利亚大陆桥回到德国。"男人把他的打算告诉小吸血鬼,"在德国奎德林堡附近的乡下,有一栋很小的房子,我一直想带你去那里。那是我很久以前以自己的名义买下的房子,与日和财团无关。没有人知道我们在那里,那里也没有人认识我们。"
"那是一栋很不错的木头房子,小小的木头楼梯,小小的壁炉和小小的厨房,小小的窗户外面是小小的花园,这个季节,丁香的花期已过,铃兰也已经开过花了,但是运气好的话,还是可以在园子里采到红色的草莓、越桔和淡蓝的黑莓......"
小吸血鬼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向往的神情,"乡下的夜晚很安静,我们可以沿着博德河的河岸散步,也可以去哈茨看古堡,十月的时候,附近的小镇上还有啤酒节,那时会有很多游客,人们连夜载歌载舞......"男人继续说着,他一边向小吸血鬼描述着那些美好的事物,一边努力压下内心深处的恐惧,他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着到达那里: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西伯利亚的冻土在等着他们,国际刑警的通缉也在等着他们......而他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他的枪里也只剩下最后五发子弹,他们没有车,没有食物,没有御寒的冬衣......
他除了它,已经一无所有。
而它也一样。
它没有问他,他们准备怎么穿越西伯利亚大陆桥,也没有问他,他们以后靠什么生活。那栋它从未见过的小木屋成为黑暗中摇曳的一缕微光,他张开手掌护住这道微弱的光芒,将希望展示给它看,它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因为它要求的原本就不多,它希望和他在一起,这个愿望已经得到了满足。
捕鲸船终于在薄雾的掩护下驶进了纳霍德卡港。
小吸血鬼光着脚踩在砾石路上,它的身上裹着他黑色的外套,裸露的双腿在海风中瑟瑟发抖。男人俯下身,"我背你走吧,这段路不好走。"小吸血鬼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休息够了。"它从过长的衣袖里伸出冰凉的小手,拉住男人的手掌,"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