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没有的事。我家那俩小兔崽子,忙起来人影都见不着,天南海北到处飞,一个月能进一回家门就算给面子了。”
燕宁一脸嫌弃。
何岸讶然:“这么忙吗?”
燕宁点了点头:“两个男孩,还都是Alpha,天生不知道‘安分’怎么写,从会爬那天起心就是野的,绳子都栓不住。”
何岸不禁笑出了声:“那您家里岂不是闹腾几十年了?”
“对,闹腾几十年了,个个都不是让人省心的料,还皮得各有千秋。”燕宁低头呷了口茶,回忆着说道,“小的那个受宠些,天赋高,好胜心也强,像只莽撞的小狮子,看谁都凶凶的。大的那个不甘心,憋着一口气,也想弄出点名堂来证明自己。兄弟俩之间永远绷着一根弦,不算紧,但也松不到哪里去,明争暗斗从来没消停过。”
说到这里,燕宁想起了一件特别有趣的事。
“我的小儿子,六岁那年学击剑,就因为我夸了句‘跟哥哥当年做得一样好’,气坏了,两天两夜没理我,一个人卯足劲练了半个多月,练完了拉我去看,闷声不响的,也不提要我夸他,非得我主动说一句‘还是弟弟更厉害’才算完。”
“Alpha的自尊心都这、这么恐怖的吗?”
何岸目瞪口呆,心想,这奶凶奶凶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幼年版的郑飞鸾啊。
“那……孩子不在家,您的Alpha肯定在家吧?”何岸又说,“他一天打三四个电话,连您吃什么、穿什么都关心,就差没跟着一起来了。我猜,他天天在家数日子等您回去呢。”
燕宁立刻摆了摆手:“好好喝茶,不提他。”
“唔……”
果然在闹别扭。
何岸笑盈盈地凑上前:“你们吵架了呀?”
燕宁:“……算是吧。”
何岸乐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样年轻不懂事的小朋友才会吵架呢。”
燕宁哂笑道:“有些人啊,哪怕四五十了也照样不懂事。”
何岸听他这么说,顿时更好奇了。
他总觉得燕宁是那种不染尘埃、不动喜怒的人,他想象不出什么样的Alpha能博得燕宁的青睐,更想象不出什么样的Alpha能把燕宁给惹急了。
燕宁见他一脸等着听八卦的模样,就知道他误会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前些天和他吵了架,心情不好,所以千里迢迢跑这儿来图个清静?”
“不……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燕宁淡淡地笑起来,“我和他之间的裂痕已经存在几十年了。”
“几十年?”
何岸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怎、怎么会呢,您明明是这么好的人……”
“我年轻时也很困惑,觉得自己哪儿都不差,也有很多人喜欢,为什么单单就和自己的Alpha处不好?后来岁数大了,我才弄明白一件事:有些矛盾发生或者不发生,和我是不是一个足够好的人,其实没有关系。”
燕宁低头喝了口茶,望向绵延在月光下的青山白峦,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话。
何岸知道自己的“好奇”惹了事,害燕宁回忆起了不太美好的过往,心里内疚极了。他安静地陪在一旁,茶杯空了,就帮忙添至半满,铃兰醒了,就温声细语地哄一哄。
沉默过后,燕宁忽然问:“想听故事吗?几十年前的故事。”
“唔……”何岸点头,“如果、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别紧张,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要是还放不下,那日子得多苦啊。”燕宁朝他笑了笑,站起身来,温声道,“你等我一会儿。”
他留下这句话,转身踏进了卧室。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张相片。
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相片,黑白色调,边框是一圈曾经时髦过的波浪花纹,颇具年代感。相片虽然旧了,可表面依然光洁无垢,看得出主人保管之用心。
相片的主角是两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岁,正值青春耀眼的好年华。
他们在一座临湖而建的斗拱小亭里,其中一22" 最佳契合[ABO]0 ">首页 24 页, 个手捧诗集坐在栏杆上,面朝湖泊,双足悬空,闭着眼,向初升的旭日扬起了下巴,脸上笑容明朗,带着一点恋爱的羞怯——
何岸认出来了,那是年轻时的燕宁。
少了岁月添在眼尾的皱纹,少了漫漫几十年的风霜与心事,二十岁的燕宁,整个人说不出地轻快自在,像一片踏风而行的云,随时要飞进日光里。
他眉目英气的Alpha站在后面,双手插兜,俯下身,稍稍偏着头,像是要亲吻他的脸颊。
大概是不习惯在人前秀恩爱,又拗不过恋人讨吻的缘故,Alpha显出了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唇角却是忍不住上扬的。
明明那么喜欢。
只这一刹那的定格,何岸就读出了他们之间令人倾羡的爱意——这样般配的一对璧人,怎么会闹了几十年不愉快呢?
何岸想不明白。
“他叫弘明,恢弘的弘,光明的明,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燕宁端详着旧相片上的Alpha,回忆着说道:“那时候我才十八岁,读文史,他高我两届,读商科。有天晚上,学校诗社借了一间教室办交流会,我提前去了,趁教室里没别人,把我准备分享的诗抄在了黑板上。刚抄完最后一句,弘明进来了,你猜怎么着?”
何岸托腮想了想,脑子里不知怎么冒出来一段电影般的情节:“他正巧读过那首诗,也很喜欢,就……就对你动心了?”
“哪儿有那么浪漫啊。”燕宁被逗笑了,“弘明这个人压根就不读诗。”
“那发生什么了?”
燕宁道:“他拿起黑板擦,一句话不说,把我写的诗全擦了,还很严肃地通知我,这间教室接下来要上经济学讨论课。他作为班长,有义务请无关人士离开,不要在黑板上乱涂乱画。我当然不服气了,诗社走正规流程借来的教室,凭什么你们说占就给占了?想上讨论课,行啊,自己借一间去。所以,我又把诗抄了上去。
“他呢,在旁边拿着黑板擦,我抄一句,他擦一句,我抄一句,他擦一句……两个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先让。我到今天都还记得,那是一首叶芝的诗,叫做《沉默已久》,总共八行。
“抄到第三遍的时候,教室里终于有人来了,可惜不是我的同学,而是他的。我想不通啊,尴尬地站在黑板前琢磨了半天,才发现诗社的交流会好像是明天——是我记错日子了。”
何岸忍俊不禁。
原来温文尔雅如燕宁,也有那么幼稚的过往。
燕宁也笑了起来:“我那时候脾气倔,明明是自己错了,丢了脸,却不想承认。他不是叫我走吗?我偏不走,愣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把他们的讨论课听完了。弘明上台发言的时候,我就死死盯着他看,想增加他的心理压力。用他的话来形容,我当时就像一个苛刻到变态的论文答辩组组长,眼神都是带着刀光的。他不甘示弱,也给我使绊子,每讲一段就故意问一句:最后一排那个文科生,听得懂吗?弄得他们全班都在私底下笑我。
“其实他不知道,我是能听懂的。我父亲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商人,耳濡目染之下,我不读商科也懂一些皮毛。而正因为我懂,我才没办法赌气地骗自己,说他很平庸,他一点也不优秀。相反,他是那个班里最出色的,他说话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耀眼的自信,真的很吸引人。”
何岸看着相片上的Alpha,不禁点了点头。
就是有那么一群Alpha,与生俱来就带着强大的气场和魅力,契合度低的Omega还好,契合度高的,几乎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就陷进去了。
他体会过那样的感觉。
“第二天,这间教室总算轮到诗社办交流会了。我走上讲台往下一看,弘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就坐在最后一排我昨天坐过的位置上,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我,意思好像是:我倒要看看你能扯些什么。
“很不幸,那一场的主题是爱情诗。爱诗的孩子们投入起来,氛围往往会非常特别,但对融入不了的人来说,这种浪漫、真诚、百无禁忌的氛围,多少是有一点尴尬的。弘明努力想表现出不屑的态度,可事与愿违,他还是成了全场最窘迫、最格格不入的人,半路就红着耳根子落荒而逃了。”
燕宁说到这儿,眼底漾开了极淡的笑意。
“我以为一人一回合,打个平手,事情就结束了,没想到第二周的交流会弘明又来了,拿着本《计量经济学》,坐在我旁边读了一节课。后来慢慢的,他成了我们诗社的固定旁听生,偶尔也跟我们一块儿读诗,还学着写诗,虽然写得实在不怎么好。
“我问他,既然每周都来,要不要干脆填一份入社申请表,可以算学分。他冷着一张脸说,读诗这么无聊,说不定哪天就不想来了。可他嘴上抱怨着,人还是每周必到。”
“口是心非的Alpha。”何岸眨了眨眼,吐槽道,“明明在追求你,还不承认。”
燕宁笑了笑,闭着眼向后仰去,疏疏懒懒地靠在了椅背上:“他说,他喜欢我不切实际的浪漫,还喜欢我刺球一样的小脾气。我就问自己,那你喜欢他什么呢?弘明有这么多优点,你最喜欢哪一样?我想,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率真和轻狂。
“他不是一个谦虚的人,向来有多少天分就展露多少傲气。那些老气横秋的古训,成天教人低头、教人内敛的,束缚得了别人,却奈何不了他。”
“我和弘明的感情就像盛夏的山火,从一簇火苗烧到漫山遍野,只用了短短几天。那段时间,他每天给我写一首诗,比喻瞎用,抒情诡异,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都敢往上写。我呢也没好到哪里去,审美丢了个一干二净,读得津津有味,甚至觉得……那是世上最妙的情诗。”
燕宁闭目躺在那儿,嗓音轻缓,唇角泛起了柔和的笑意。
就像快要入睡般安宁。
然后,何岸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叹息:“我以为缘分摆在这儿,我们会一辈子安稳地走下去,可惜没有。在我毕业那年,也就是我和弘明恋爱的第四年,我……”
他微微一顿:“我带他见了我的父亲。”
第六十二章
何岸的心提了起来。
他知道,这个有着美好开头的故事,就要急转直下了。
燕宁仍然闭着眼,容色平静,交叉着枕在小腹处的十指却不自觉地紧了紧:“弘明很重视这次会面,花了几周时间准备伴手礼,衣服买了新的,领带也买了新的,说千万不能出错,要给我父母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我那会儿还笑话他,说你这纯属小题大做,自个儿折腾自个儿。没想到那天,见了我父亲第一面,弘明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刚开始,我以为他是心里紧张。我父亲走了政商两道几十年,不苟言笑,威严起来还有点可怕,第一次见他的Alpha很少有不紧张的。但很快我就发现,弘明的状态与其说紧张,倒不如说是窘迫,还有窘迫滋生的敌意。”
“寒暄了几句之后,我才听出来,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两个月前,弘明家的生意遇到了大麻烦,资金链断裂,难以为继,续上了还好,续不上就只有死路一条。他走投无路,去我父亲的公司拜访了三次,希望能讨到一点融资,但都被拒绝了。当然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找的人就是我父亲。”
说到这儿,燕宁忍不住慨然一叹:“这件事,弘明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跟我提过。只要和我在一块儿,他就表现得跟平常一模一样,明明心里承受着那么大的压力,却连一丁点迹象都不肯外露——Alpha的自尊心,实在很难理解。”
“嗯,他们……是这样的。”何岸对此深有感触。
燕宁又道:“就算被拒绝了三次,弘明的反应在我看来也有点激烈过度了。父亲在饭桌上提起这事的时候,说得其实并不多,寥寥几句,可弘明连客套地接话也不愿意,只想快点儿翻篇,当成没发生过。我猜想里面或许还有隐情,所以散局以后,我追问了父亲,父亲才把那三次拜访的细节告诉了我。”
“一个二十出头、资历浅薄的Alpha,出身不算显赫,又没人引荐,能在我父亲那儿得到多好的待遇呢?父亲根本连办公室的门都没让他进。那三次碰面,说是‘拜访’,其实是发生在电梯、大厅和地下车库里的。”
“电、电梯?!”
何岸惊讶得不行,一手虚握成拳,掩住了微张的嘴巴。
燕宁点了点头,笑容苦涩:“弘明那么傲气的人,你让他低头求人都不容易,更何况是在电梯里,明知不受待见,还要抓住电梯上升的仓促几十秒,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提出一些听起来就不自量力的请求。可能中途就被打断了,根本没机会说完,也可能说完了,周围却都是嘲讽的笑声。
“父亲没告诉我他是怎么拒绝弘明的,可我能猜到。他这个人讲话直率,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肯评价一句能力不足、资格不够已经算给面子了,最糟的情况可能只有三个字——凭什么。
“弘明的自尊心多强啊,我简直不敢想象他有多痛苦。”
“那……后来呢?”何岸听得揪心,关切地问,“后来,你父亲答应帮忙了吗?”
燕宁没有马上回答。
茶水凉透了,暖不了一双发寒的手。他起身斟了半满,然后捧着一团半透明的蒸汽,凑近唇边,缓缓地喝了一口。
“我父亲……最后还是答应了。他在饭桌上对弘明说:我不了解你,但我相信宁宁的眼光。既然是宁宁看中的人,那拉上一把也无妨。当时弘明的反应并没有异样,他很克制,也很礼貌,站起来对我父亲说,谢谢伯父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