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口胡言!阿七哥哥怎可能同你两情相悦!莫说他是男子,即便他真是女儿身,又怎会瞧上你这卑鄙小人!定是你这小人耍了什么手段,阿七哥哥被逼无奈,才......"闻言,阿九顿时拍案,道得咬牙切齿。若不是自己技不如人,阿九真想上前杀了他。
"嘿,信不信也由得你。你若真不放心,今晚准你见阿七,只是事实如何,可莫怪我未曾事先知会你。"狄云也不多言,留下了话,便起身离了西厢小居。
阿九到底单纯,怎知狄云这番安排早存了预谋。闻得此言后,虽心存怀疑,却也禁不住欣喜。不觉间,已是月上梢头。
阿七醒来时,狄云正坐于桌前,翻阅着书籍,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难得见他如此悠闲,阿七怔了怔,询问的话语不禁脱口而出:"你不用查账吗?"
"不用,我丢给少杰了。偶尔也该让他熟悉熟悉帐目,否则日后如何撑起狄家的生意?"搁下书,狄云笑得别有用意,"这是在替我担心吗?真难得啊,这算不算是今日的第二个惊喜?"
阿七惊觉失言,忙别过首去,一动下才发现,自个儿身上已穿戴整齐,想是狄云趁他昏睡时替他着上的。
"可动得了?"冷不防地,狄云已靠了过来,掬了阿七的散发吻上含笑的唇。
阿七拧眉,防备地盯着他,不明他此问有何用意。
"没问题的话,陪我赏月吧,难得今夜月色不错。"垂下手,狄云率先望出口而去。
瞧着他的背影,阿七苦笑,他容他说不吗?勉强起了身,阿七跟了出去。待瞧见万事具备的雨露小亭,阿七再露苦笑。
"我是粗人,吟不来诗词,这杯敬你。"低沉的声音蓦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他递出的酒杯。
阿七略犹豫,便接过仰首饮尽。狄云一笑,不似他这般喝得凶猛,只小酌一口,摄人的鹰眼便转向了那弯明亮的月。猜不透他心思,阿七只得默默坐于他对面,自倾自饮间,黑眸也转向了透亮的月。自打来了此地,不,该说自打跟随素红衣后,便不曾这般静心瞧过这轮夜夜伴着的月。何时,才能尽享这番宁静,尽赏这番美景?
"久闻阿七醉剑悦目,今夜可有幸一见?"打破宁静的,是狄云含着慵懒的嗓音,道出的,却是令阿七意外的话。
"嘿......好!"仰首饮尽杯中残酒,阿七便拔了狄云循出的剑,舞了起来。
阿七的醉剑向来合着阿九的曲,如今无曲独舞,竟含着另一番风味。难怪他即便纱巾覆面,仍能博得青睐。
弯月,撒下银光,映着阿七微醺的神态,映着他随性而不失章法的身形,瞧得狄云迷了眼。不同于上次匆匆一瞥下的冰冷,如今的阿七,剑中带着百感交集,带着心中苦闷,带着渴望,带着骨子里透出的冷傲。那笼着淡淡银光的身形,哪儿是凡人,那是天上孤高的仙人。
阿七浑然忘我,早已借酒、借这番剑舞,将堆积心头的苦涩宣泄而出。九坊楼的醉剑,只能是冰冷的,否则会叫心思缜密的素红衣瞧出端倪,夺走他仅存的一点私心。那么为何舞给他看的醉剑,却能这般无所顾忌?又是什么扰乱了他近乎天衣无缝的醉剑?
一剑挑了酒壶,阿七一招贵妃醉酒间,将壶中佳酿倾泻而出,灌入愁肠。剑花挽动间,白瓷的酒壶旋起阻隔在两人之间,阿七瞬间凝了迷离的眸,剑招陡变,直刺向狄云。
清脆的破裂之声响彻黑夜,阿七的剑却停在狄云身前两寸。
"为何不避让!"
"因为你的剑没有杀气。"
"呵,九坊楼阿七的剑,从不带杀气。"
"比之以往的杀气腾腾,今日的剑中只有困惑。"
"哼,你懂什么。你料到我会下手,为何还要给我剑?你就这般笃定?"
"我知道你会动手,因为你骨子里的冷傲不会允许你这般屈就我身下。勉强的主动,早已令你的冷傲疼得锥心。你困惑,是因为你开始眷恋这些时日来的生活,你想走,却又抬不起脚。你恨自己,明明之前的任何一次交欢中,都能下杀手,就此摆脱威胁,却又偏偏动不了手。所以你的剑才会褪了杀气,不是吗,阿七,不,毕方。"
那一声呼唤,令阿七猛地一颤。是啊,他不是阿七,他是毕方,他何时才能不再是九坊楼的阿七,才能是随心云游的毕方?狄云的话,句句扣进他心中,句句道得真实,容不得否认。
颤抖的剑尖缓缓垂下,阿七迎向狄云的黑眸含着迷茫:"为何你总能轻易看穿我的心思,看穿我的行动。为何到哪儿都是你的影子。你究竟是谁?"
闪身,狄云揽住他看似摇摇欲坠的身子,卸去他拿捏不住的剑,低沉而带着蛊惑的声音贴着他耳际道着:"我是狄云,看穿你的,缠着你的都是我。你醉了,毕方。"
"醉?有何不好?若能醉得不省人事,醉得忘记一切,醉得不用操心,醉得不用在乎有没有见钱眼开的爹娘,醉得不用时常担心唯一的妹妹叫那只母狼暗算了,醉得不用整日跟那个叫狄云的混蛋周旋,才是最好!我舞的是醉剑啊,若是不醉,要如何舞剑?"阿七苦笑,不曾醉过酒的他,竟会仅饮下一壶酒便醉得如此厉害。
"那就所幸醉得彻底一点吧,什么都不要想,也不用想,抛开一切好好地醉上一场。"托起他下颚,狄云贴着他额头笑得醉意。
定定地瞧着他,阿七忽而笑了起来:"呵,你......行吗?取走困扰我的所有......"迷离的黑眸竟带着诱惑,那般诱人的神情令狄云毫不犹豫地吻住了他呵笑连连的嘴。
激烈的回应,令狄云更为深入地吸吮着属于他的味道。缠在颈项的双臂,令他更加收紧了扣在他腰际的手。
阿七跨坐在他身上,眯着眼,仰着首,任他吻着自己的颈项,搁在他肩头的手却取了袖中丝线,缠上狄云颈项。
"想动手就动手,死在你手上,我甘愿。"含着情欲的低沉嗓音陡然响起,顿时止住了阿七的动作。垂首,阿七依旧迷离的黑眸目不转睛地瞧着狄云不带丝毫犹豫的鹰眼。片刻后,阿七松了手,捧着狄云的脸颊狠狠地吻了下去。什么是醉,什么是放弃后的放纵,阿七想尝尝。
瞄了眼不远处的树丛,狄云扣住阿七颈项,加深着这个主动而激情的吻,将自己埋入他难得火热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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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再度昏睡的阿七,狄云复又转回雨露亭,转过不算茂密的树丛,瞧着兀自跪坐在地的阿九。
机械地抬头,阿九的脸上挂着泪痕,无力的声音吐着愤恨:"你这个......混蛋!把阿七哥哥还给我!"
"愚钝的女孩儿,你还看不出阿七的辛苦吗?为了保护资质平平的你,他已经累了。什么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你还不懂吗?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阿七方才的选择,你也看到了。若说最初是我的强迫,那么今夜的抉择,却是他自己的。你该放他自由了,让他做回毕方。"转身,狄云不再看被说中了心事的阿九,"我想,近日内,阿七会亲手将信交给你,该如何,你自个儿想吧。"
垂首瞧着泪眼模糊的土地,听着狄云渐行渐远的脚步,阿九只觉混乱。她从不知道,阿七同她在一起时觉着累,她从不知道原来阿七也会有酒醉的时候,她从不知道原来阿七的剑也可以这般情感丰富,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阿七的拖累。或许,正是因此,阿七才会如此压抑,才会如此不开心,才会同狄云走到一处。
醒来后的阿七陆续忆起了自己的失态。似是晓得他的心思般,一连数日,狄云都不曾现身。阿七开始泛起迷惑,他到底想要什么,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为何会在他面前如此失态?真的仅是因醉酒之故?疑惑不曾得解,阿七却于此时找到了那封引起诸多波澜的密信。
瞧着手上那刺眼的黄封,以及静静躺在黄封一角的水墨浮云,阿七犹豫片刻,终是打开黄封,取了信,却不知这一看竟看得他心惊。不为其它,只因这信是谋反的密信,信中出了联合谋反事宜,更有谋反者名列,列于最后的,豁然便是素红衣和九坊楼众人的名字。眼见阿九的名字也在其中,阿七顿时拧了眉。难怪素红衣急着要此信,难怪素红衣不准他们看信。原来,这其中竟藏着这天大的秘密。那么那日所见的黄爷,以及狄云,都是追捕者,或是同谋者。不,从素红衣的态度,以及那日听来的对话来看,他们定然是追捕者。信,尚在狄云手中,官府尚未有所行动,说明那黄爷还未曾见过信。只要没了证据,且不论素红衣如何,至少九坊楼众人便能暂且留得性命。
如此想着,阿七便将信凑向了烛火,才靠着些许,却又撤了回来。不行,尚不得莽撞,素红衣的命令是取得信,若是如此,她定有万全之策。这是关乎她自身性命之事,她自是马虎不得。信,暂且毁不得,需得交到她手上。这般料定,阿七便展了身形,望了西厢小居而去。攸关的性命的时候,可不是他在乎个人迷惑的时刻。
窗棂传来的轻扣令阿九惊跳而起,窗外熟悉的轻唤亦令她拧了眉。才开了窗,便瞧见阿七比着禁声的姿势,要她速速着好衣物,随他走。
"近日内,阿七会亲手将信交给你,该如何,你自个儿想吧。"狄云的话再度响起,阿九抿着唇,默默地跟着阿七出了城。
接过阿七递来的信,阿九无心去听阿七讲了什么,只一味地想着,自己果真该如狄云所言,还阿七自由。正是因为自己,阿七才会受制于人,只要自己离开了,阿七才能真正活得自在。
"阿九,阿九?你可在听我说?"阿九的脸背着光,叫阿七瞧不真切。
"有,阿七哥哥只管放心,信,阿九定会交到妈妈手上。"微微而笑,阿九旋身,走了两步,又回转身来,"阿七哥哥,对不起,还有,谢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阿九铭记在心。"
"说什么呢,傻丫头。不是说了吗,我随后赶到。"阿七失笑,心下却担心是不是叫她瞧出了些什么。
阿九亦笑,忍着眼中湿热:"说得也是,那么我先行一步了。"猛地回身,阿九一拔身形,望驿道而去。
阿七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下竟起不舍,竟似这一别便是永别般。甩头,阿七忙抛开这愚蠢的念头。他们还要一起离开九坊楼,还要一起云游四海,怎能生此念头。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他知道,狄云定会追来,若不拦下他,只有再一次前功尽弃。
不出阿七所料,两个时辰后,狄云的身影便出现在他面前。
"阿九早已走远了,你说过,只要盗得信,你就放我们自由。我也知道,你不会轻易履行诺言。所以我留下,请你放过阿九,放过九坊楼众人。"阿七镇定地望着他,准备好了承受他的怒气。不想,狄云却在怔了怔后,笑了起来。
踏上两步,将呆愣的阿七揽入怀中,狄云头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做如释重负。原以为他会离去,没有丝毫留恋,不想他却在此等候。这才是他的赌,赌他的去留,现在看来,他赌赢了。
"我有什么理由动九坊楼,或是阿九?我所有的威胁只为留下你,永远留下来吧,留在我身边。我会给你我们都渴望的自由。毕方,我想要的只有你,只有自由的你。"狄云的举措,狄云的话语令阿七顿然瞠目,无法相信自己听见的,却也无法推拒这暖得他眼眸湿热的拥抱。那一瞬间,阿七起了留下的心。那一瞬间,他将所有顾忌、疑惑抛在了脑后。无论之后还会有什么,只要此刻让他沉浸在这份暖意中就好。
十四、折返
没有了针锋相对,没有了目的,阿七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些什么。悠闲而无所事事的日子,令他心生惧意,仿佛如此宁静的时刻随时会破灭般。然而真正令他不安的一非阿九离去后时常泛起的心绪不宁,二非这梦境般的自由平和,却是狄云判若两人的态度。无论是平日里细致入微的体贴,还是几乎事事顺着他意的举措,甚至是应他无心之言,特意投下重金买来全京城最好的酒,醉仙楼秘藏十年的上等女儿红。照狄少杰的说法,从不曾见他为个姑娘投下这许多心思。
狄少杰说这话时,阿七却只有苦笑的份,若叫他晓得,他又敬又怕的大哥投下心思的,他一口一个大嫂叫得勤得,是他这不折不扣得男人,不知这书呆子会作何反应。要表明身份,狄云是不准的,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凭着一时兴趣紧咬着自己不放,说到底,待在狄府的自己依旧得作戏作下去,直到他没了兴趣。
正是这般的想法,叫阿七不安于心。在自己下了决心彻底放弃抵抗的此刻,他却又给了多余的温柔。阿七害怕,怕反抗不得的自己,会在不觉间恋上这暖心的温柔,会放不开心,背不过身。狄云的兴趣终是会转移,若论手段,自己断不是他对手,若到了分道扬镳的那一刻,狠不下心的自己怕是只得一条路可走,死。不是死在他手上,便是死在自己手上。到头来,所为的自由仍旧铐着厚重的锁链不是?仍旧锁在重重的楼宇之中,解开的,是众多枷锁中最无关紧要的,却还要不停地欺骗自己,安慰自己,渴望的东西已揣在怀中,钥匙也已捏在掌中,不同的天地只在一步之遥。
温和的性子,扬起的笑脸,都是装给人看的,连自个儿的心都能骗,还有什么是骗不了的?那么真实的自己在哪儿?在那重重紧锁的楼宇中?抑或,在他面前?
陡生的想法令阿七为之一怔,既而转为错愕,那可是真的?冷漠的自己,警觉的自己,处处提防的自己,嗔怒的自己,恼恨的自己,嘲讽的自己,苦笑的自己,甚至哭泣的,疯狂放纵的自己,这些可都是真实的?确确实实存在的,名为阿七,不,名为毕方的他?
过多的情感只会招来厄运,这是阿七自素红衣那儿学到的。所以他放弃了所有,只作冷酷无情的杀手。是何时,又是什么唤醒了那本该沉睡的自己,令那再真实不过的现实,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蠢活生生呈现眼前。
这不由自主的点点喜悦,这不由自主的依赖和期待,这不由自主的渴求是什么?这满心满眼的影子又是什么?
阿七理不清,更不明白,甚至不曾发现,向来以阿九为重,向来一心只念着阿九的他,这数日来竟不曾替她操过半点心,这数日来想的,念的,竟都是那双撩人鹰眼的主人。
一双有力但颇有分寸的臂膀悄悄环上他的身子,将他轻轻扣入身后温暖的胸膛。
"想什么呢?"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问得随意。
习惯性地放松了身子,阿七苦笑着摇头。若是告诉他自己所想,怕是要被他不屑地嗤笑自寻烦恼。
"今日怎的这般早?"收了心思,阿七难免对他亥时便折返回来心存疑惑。
"剩下的,交了给少杰。现下不让他好好熟悉帐目,日后要如何持这个家。"听得这话,阿七不禁失笑。这是这些时日来,狄云一直挂在嘴上的,真不晓得,这狄家明明有他撑着,为何还要狄少杰如此面面俱到,即便他理应相助。瞧他整日扮着张苦瓜脸,阿七少不得好奇狄云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的还不睡?站在这儿吹风想心事。"鬓角一缕乌发落入粗糙的掌中,叫他玩得随手。
"有事问你。"乌发的主人倒也不甚在意,只轻描淡写地道着目的。
扬了扬眉,一双鹰眼饶有兴趣地眯了起来:"洗耳恭听。"
"这几日,你在我的饭菜中加了什么?该是和那夜的酒中相同的东西吧。"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听得身后人暗笑不已。
"发现了?难怪你今夜什么都不吃,害得我今晚一回来就得听厨子唠叨,外加胡乱的猜测。"依旧把玩着掬在手中的发,道出扣的话语同样漫不经心,"何时发现的?"
"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