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修士又笑了,他道:“我怎么不知道呢?师父,莫要喊了。到了我这里,便是东昆仙主复生,也绝不可能将你救出去。”
束忠左臂剧痛,脊背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修士似乎是故意要看他受惊的表情,走得更近了,紧紧贴着束忠的脸,似乎要将他脸上的每一寸恐惧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我是谁。”那修士心情愉悦,道:“但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好教你知,徒儿本名姓柯,名婪奕。”
“……”
束忠愕然睁大双眼。
柯婪奕这个名字并不耳生。世人皆知,柯婪奕是近些年来正梧洲赫赫有名、风头正旺的绝世魔头。
他所修之道极为特殊,名唤“饿抑道”,顾名思义,修炼此道之人,越是饥饿,越是压抑自己的本能,越是强悍。
听闻柯婪奕修炼此道之前,尚为凡体时,便生生将自己饿死。
世人皆有求生本能,而这柯婪奕对待自己竟也毫不手软,可知其心智之坚定狠硬。
他是一颗横空出世的夺目魔星,方一出手,便搅得天翻地覆,血雨腥风,令正梧洲修士谈之变色。
“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今日我来找你索命了,束忠仙君。”
听了这话,束忠有些惊慌:
“你……”
可他毕竟位列仙君之位,非同一般。
束忠迅速收敛心神,闪电般思考如何逃离出去,边暗暗试图吸收周围的灵气,凝聚在丹田内。
此处灵气稀少,再加上束忠左手受伤颇重,真不知要何时才能攒够足以逃脱的灵气。
束忠担心被柯婪奕发现自己暗中偷偷恢复,转念间,开口道:
“你还算是个人吗?这些年来……为师我倾囊相授……可曾有哪里亏待过你!”
一开始还有转移柯婪奕注意力的想法,可说到后面,束忠是动了真怒,咆哮的声音在地牢中回响。
柯婪奕一声没吭,他慢慢抬起手来,将自己上身的衣袍脱下。
青衣苍翠欲滴,犹如绵延翠柏,轰隆隆自山脉垂落,露出少年山脊般嶙峋的身体。
束忠双目圆瞪,看着柯婪奕赤/裸的上身,忍不住呆了。
好不容易聚集的一丝灵气也自丹田散开。
原来,柯婪奕掩盖在衣袍下的原身,瘦骨梭棱,惨不忍睹。
他瘦得肋骨突出,腹部深深凹陷,好似行走的干尸。
“你说说看,”柯婪奕身材高大,他伸手拽住束忠的衣领,将他硬生生提了起来:“我究竟是不是人?你说!”
眼看束忠眼中露出错愕、凝重又怜悯的神情,柯婪奕几乎是暴怒了,他右手颤抖,伸出一根食指,对准自己胸前,轻轻一划。
下一瞬,柯婪奕的胸部竟然好似匣子一般,被剖腔打开了。
柯婪奕的五脏六腑全都暴露在外,被一团黑雾笼罩着。
这骇人听闻的场面真叫人头皮发麻。
柯婪奕左手攥着束忠的衣领,右手在自己胸腔内摸索。
不一会儿,便被他摸出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出来。
将那东西掏出来后,柯婪奕胸前肋骨自动闭合,盖着那东西的黑雾也消失了。
柯婪奕摊开右手,手心朝上,对准束忠。
束忠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想看柯婪奕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就见他掌心处摊开放着两个圆肚的饺子。
那饺子不知放了多久,已经长了绿毛,形状扭曲,勉强能看出白面的颜色。
“这……”
束忠的声音哑了。
柯婪奕用右手托着那两颗饺子,十分珍惜的凑到嘴边,珍而重之的小小咬了一口。
微弱的臭气自饺子的圆肚处喷出,从柯婪奕咬破的地方看,这坏了的饺子,连馅儿都是黑色的了!
束忠想到这饺子是从哪里拿出来的,思之几欲作呕。
柯婪奕举止十分令人恶心,可他本人却毫不在意,反而道:
“平日里,我可舍不得吃这饺子。许多年过去了,也只有高兴的时候,会尝一个。”
只见这少年慢慢的将其中一颗饺子吃光入腹,好半天,他才阴阴柔柔地说:
“……我妈妈是最会包饺子的,我好爱吃她做的饺子。师父,你知道吗?我妈妈受伤后,动也动不了。我背着她走了整整一个月,她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轻……好不容易啊!我才将她活着背到了擎天之柱上!可是!可是你!”
柯婪奕的表情狰狞恐怖,他的周围有黑雾升腾而起,声音也陡然尖锐起来,发出犹如兵刃碰撞的尖锐声响:
“可是那时你在忙着救别的人。你说她已经没有救了!我跪下来求你,说她坚持了一个月,还能继续坚持下去。你走到哪里,我便跪75" 纵使相逢应不识0 ">首页 77 页, 行到哪里,只求你给我妈一次机会!可你说什么了?哈哈哈,你说行医者仁心仁术,要留下灵力救助还有希望的人,你说你不会放弃每一个凡人的性命,好啊!好个仁心仁术的束忠仙君,哈哈!哈哈!”
柯婪奕紧紧攥住束忠的领口,勒得束忠面色通红,喘不过气来。
“我信了你!”柯婪奕眼中泪水滚滚而落,“我对我妈说,是我们母子俩命不好罢了!那一天,我妈忽然能站起来了。她差使我去买面扒菜,给我包了整整一天的饺子!你信吗?小山一样多的饺子,全都是她一个人包的,她什么也没让我做,我吃着她做的饺子,心里好幸福。我觉得她能活下来的!”
“……”
柯婪奕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悲伤,自他眼中倾泻而出,他大哭道:“她说她渴了,要我再去拿些水。我把她托付给旁人,欣喜若狂,奔到泉边。当我回来时,她已经、她已经……可她的手里,还攥着一颗没有包完的饺子……”
束忠的脸越来越红,蹬腿挣扎。他全身灵力被封印,若再无法呼吸,恐怕要有生命之忧。
便在这时,柯婪奕猛地松开束忠的领口,自胸腔里发出一声犹如野兽般哀嚎的恐怖声音。
这声音全然不似是人发出来的,当真是苦不可言。
第198章
束忠骤然被松开脖颈, 双臂再度受力。
他猛吸口气, 用力咳嗽。
剧痛的手臂被锁链紧拽,疼得他大叫一声, 几乎便要晕了过去。
这声痛呼明显将柯婪奕的理智抓了回来, 他阴森森地回过头, 忽然猱身上前,用力捏住束忠的下巴, 掰开了他的嘴。
束忠拼命挣扎, 但也无济于事。
柯婪奕的右手将那颗带着苦臭味道的饺子,塞到束忠的喉咙里。
束忠肠胃剧烈反呕, 整个人发癫般抖动起来。
“呜……呜!”
可柯婪奕丝毫不手软, 用要将他扼死的巨力压住束忠的口。
当他松开手时, 那腐烂的饺子已经滑入束忠的肠胃深处了。
束忠剧烈颤抖,“哇”的一声,干呕着吐出一团东西,将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了。
“好吃吗?”
柯婪奕彬彬有礼地询问, 他抓住束忠吐出来的秽物, 又往自己曾经的师尊口里塞去,眼神凶狠, 下手毒辣,吼道:
“你本来有机会吃到更好吃的。——束忠, 是你!是你把这一切都给毁了!”
束忠悲愤至极, 只觉毕生从未受过如此羞辱,他张口含糊道:“快将我杀了!我……问心无愧!”
柯婪奕冷笑道:“杀了你, 岂不是让你太轻松了?”
说着,他的右手握住束忠受伤的左手腕,然后轻轻用力!
强烈的疼痛如夜潮奔岸,自左手传到后脑。
束忠只觉得,仿佛浑身骨骼被人硬生生掏走了芯般,他浑身肌肉僵硬,连叫也叫不出来。
眼前黑暗袭来时,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二十几年前,跪在自己面前的尖脸少年。
那时候,柯婪奕也只有十几岁罢了。
二十六年前,孽龙作乱。
束忠仙君身为正阳仙宗医道第一人,义不容辞加入了救治行动中。
这位仙君心慈善良,奉行仁心仁术的观念。
对他来说,仙与凡并无区别,仙本是凡,凡亦可为仙,是以即便是凡人请他出手救治,束忠也不会拒绝。
只是来的凡人多了,未免让他有些焦头烂额。
这一场孽龙作乱,对凡人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只要束忠出现,无数凡人便犹昆虫般蜂拥而至,将他周边每个缝隙都贴得严严实实。
束忠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放言道:所有凡人就诊均需排好列队,本君自会按照情况轻重缓急进行救治。若有违序者一概不救。
这一日,束忠救治修士凡人达到了有史以来最夸张的数字,他眼前发黑,灵力枯竭。
实在是无法忍耐,束忠仰起头望向远方,看着长龙般乌泱泱等着他治疗的庞大人群,叹了口气。
便在这时,人群中有个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人,他自己都站不稳了,背上还背着一个女人。
他的草鞋被磨破了,脚下裂了几个大口子,看上去就痛得厉害。
可少年人毫不在乎,他一步一个血脚印,急切地朝束忠这边疾走而来。
“这孩子……”束忠皱了皱眉,他心口猛地一跳,见到少年的时候,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胸口发慌。
躺在束忠身前,正在被包扎的病人闻言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道:
“是他,他也来啦。”
“他是?”
“他是正梧洲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与母亲相依为命。看他背着的女人,估计便是他的母亲啦。”
那女人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束忠只看了一眼,就知此女阳寿已尽,回天无力。
但想到这孩子为了救自己的母亲,一片孝心,令人感动。
擎天之柱道阻且长,这孩子以凡人之躯登上这里。这一路路途遥远,想必是九死一生。
是以柯婪奕求医时,束忠好言相劝,告诉他自己也无能为力。
谁想那少年直接跪了下来,拼命磕头,苦苦哀求说:“求仙师救我母亲性命!”
束忠好生为难,想要安慰。
谁知站在柯婪奕身后的凡人哄闹道:“这里哪个不是求仙师救命,就你特殊吗?先来后到懂不懂?滚去排队!”
“快躲开,不要浪费大人的时间!”
“你母亲没有救了,没听到吗?”
柯婪奕充耳不闻,怦怦磕头,直磕的头也破了。
可这种时候,最不缺的便是血了,后面排队的凡人虽也觉得这孩子可怜,但在自己小命面前,怜悯还是不值一提。
束忠叹了口气,手捏银针,扎向另外一病患,替他止血。
口中对柯婪奕道:
“你回去吧。”
“这人伤势比你母亲要轻。”
“我救不了所有人,要留下灵力救助还有希望的人,势必要放弃一些。”
“对不住了。”
柯婪奕脸皮极厚,充耳不闻,只跪在地上磕头哀求。
他求了整整三天三夜。
一开始,束忠故意硬起心肠,全然不理会柯婪奕的死活。
况且这三天病患数量庞大,他走来走去,忙的要命,也根本没空搭理他。
柯婪奕三天滴水未进,亦步亦趋的跟在束忠身后。
然后在第四天的时候,柯婪奕忽然不见了。
束忠昏天暗地的忙了这么多天,早看柯婪奕不耐烦了,见他离开,只有松了口气。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间的汗珠,看着远方密密麻麻请求就诊的病人,真想仰天大喊一声救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高高瘦瘦的少年忽然又跑了回来。他手上捧着什么东西,似乎十分珍贵,所以抱着的姿势有些奇怪。
见这少年如此冥顽不灵,束忠心中也有怒意,他哼了一声,神情不快。
很快的,柯婪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束忠仙君身边,“噗通”一声跪下,眼中露出讨好的神情。
“……吃吧。”
柯婪奕举起手,掌心里有一小兜饺子,为了方便储存,已经晒得干透,饺子边僵硬干燥。
束忠愣了一下,想到少年多日未曾进食,跑去拿了干粮自己不吃,反而先给束忠。他不由有些心软,柔声道:“本君自金丹后便既辟谷,再不食用人间食物。”
“啊……”柯婪奕明显有些手足无措,他的脸涨得通红,顿了顿,又猛地磕起头来,“求仙师!求仙师救家母一命!”
“你……”束忠叹了口气,“你何苦如此?”
柯婪奕一言不发,拼命磕头。
束忠看他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样子,几乎就要答应他了。
对于仙修来说,只要肯付出代价,没有什么凡人是绝对无法救活。
可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便很不值得了。
孽龙作乱,正梧洲上上下下自身难保,束忠那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耗费太多精力呢?
“我可以替你治疗你的伤痛,但你母亲确实是没有办法了。”束忠道:“你与其留在这里同我浪费时间,不如去陪你母亲。”
柯婪奕不再磕头了,他直起身,泪眼朦胧的看着束忠。
那双眼睛,给当时的束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过了二十多年,一看到柯婪奕原身,束忠便将当初的少年记了起来。
那双眼是如此的悲伤,如此的绝望。
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一滴泪都尚未流出时,旁人也能透过这双眼,看到主人内心的大雨滂沱。
有几次,夜深人静时,束忠回想起那双眼睛,心中都颇有不忍。
“若我当时不顾一切,救了那孩子的妈妈呢?”
但也只能是想想罢了。究竟是救一人重要,还是救一百个人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