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去世时,刘彻尚是舞象之年。
在此前两三年,景帝病况愈重,为稳住国内,不使北边的匈奴察觉,也为了让刘彻能够顺利继位,景帝甚至一改往日作风,在宫内宴饮,赐群臣大酺,允许民间酤酒。
饶是如此,天子病重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迅速传入草原。军臣单于趁机发兵,王庭四角麾下倾巢而出,诸胡趁火打劫,北疆狼烟四起,生灵涂炭。
长安、茏城相距何止千里,宫中千方百计掩藏景帝的病况,匈奴还是得到消息,甚至连查证都免了,直接出兵寇边。指责朝廷在清理探子时马虎大意,难免有失公允。只能说匈奴人的手段阴损,埋下的钉子太深。
能制定出这样计划的,除了背汉投胡的中行说,赵嘉实在想不出第二个。
马长族人举发的商队,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想到这些年来,郡内一遍遍过筛子,仍有匈奴的钉子存在,赵嘉就感到一阵胸闷。他终于明白,汉武帝为何要倾举国之力,不惜穷兵黩武也要把匈奴碾碎。
要根除匈奴这样的敌人,必须把他们彻底揍趴下,毁掉所有根基。要不然,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死灰复燃,对汉朝造成更大的威胁。
想到这里,赵嘉深吸一口气,请县丞代为审讯恶徒马长,自己调派人手搜寻城内,捉拿藏匿的商队。
“关闭城门。”县丞比赵嘉更为果决,亲笔写成告示,命小吏往城门处张贴,“今、明两日,不许任何人出入。”
赵嘉颔首,向县丞借来木牍刀笔,当面写成一封书信,仔细封缄,连同自己的木牌一并交给季豹,命他立即出发前往郡城,将此信呈于魏太守。
原本,赵嘉想把信送给魏悦。突然间想到魏三公子已经离开郡城,早在月前就前往郡边要塞驻扎,来回要耗费更长时间。如果遇到骑兵出塞,更会扑个空。事情紧急,不能有片刻耽搁,只能改变主意,将信送往太守府。
季豹将木牍和木牌收好,行礼后大步离开。
县丞往狱中审囚,从周决曹处学来的手段轮番来一遍,无论如何都要撬开恶徒的嘴。
赵嘉带人搜捕城内,重点放在商市。
在马长族人的指认下,先后有三名商人落网。可惜领队提前发现不对,撇下商队独自逃跑。
搜寻商队藏匿的奴隶时,发现其中有三人很是可疑。秉持宁可抓错绝不放过的原则,赵嘉下令,将整个商队带走关押。
官寺抓人闹出的动静不小,为免引来更多怀疑,对外放出口风,言商队不法,以次充好,被买主举发。事情能瞒多久,赵嘉没把握,只希望能瞒一刻是一刻。
人带入官寺,赵嘉无心再去军营,召来一名小吏,让其往营中传话,他这几日走不开,营中一切暂由文吏主持。
名为文吏,武力值并不低,抡起兵器照样上战场。加上更卒尚未到齐,无需马上投入训练,赵嘉几日不露面,基本出不了什么乱子。
赵嘉走进囚牢时,一名小吏正提着木桶进-入刑房。
刑房内,一名恶徒被吊起双手,两名狱卒手持皮鞭,蘸着桶内的盐水,一下又一下抽在恶徒身上。
破风声中,恶徒终于坚持不住,开始大声惨叫。
县丞没令停手,狱卒用足十分力气,恶徒的胸前和脊背遍布红痕,一道叠着一道,渗出鲜红的血。
见赵嘉来得这么快,县丞微觉惊讶。
“人都抓到了?”
“抓到数人,余者提前逃窜。”赵嘉站到县丞身边,即为他解惑,也为让恶徒听分明,“事报魏使君,告发之人也送往郡城。郡内会接手此事,凡牵涉在内,一个都逃不掉。”
“甚好。”县丞笑着颔首,示意狱卒继续抽,放下木牍和刀笔,貌似没兴趣再问。
恶徒叫得固然凄惨,到底没有昏过去。听到两人的对话,再看县丞的举动,不由得肝胆俱裂。只是仍怀抱最后一丝侥幸,沙哑道:“汉人狡猾,休想诓我!”
县丞微微一笑,示意狱卒停手,拿起一把小刀,走到恶徒身前,刀锋划过对方的脸颊,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赵嘉开口道:“可惜没有渔网。”
这话有些莫名,县丞疑惑转头。
赵嘉左臂环在胸前,单手托着下巴,双眼微眯,唇角勾起。
“割肉离骨,千刀万剐。”赵嘉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魁壮的恶徒,“以渔网罩其身,以匕片之。百千刀之后,不损心肺,仍不死。”
凌-迟之刑出现在五代,汉时的官吏自然不知晓,更未亲眼见过。不过,仅是听他形容,就知此刑酷烈,甚于车裂腰斩。
骇人听闻的程度,只是想象一下,狱吏和狱卒都觉得头皮发麻,更不用说被吊起来的恶徒,完全是胆战心摇,三魂出窍。
偏偏县丞面露兴味,饶有兴致开口:“渔网无有,麻绳不缺。”
话落,就兴致勃勃地命狱卒寻来麻绳,当场结成网,并让人取来匕首,连试几把,选出最锋利的,很有试一试的打算。
想到自己被罩起来割肉,恶徒终于崩溃,当场涕泪横流。他不怕死,可这样刑罚实在太过可怕,压根不是人能受得住的。
“我招,我愿招!”
赵嘉正想出声,县丞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随后召来狱卒,命其将结好的麻绳绑到恶徒身上。
后者魂飞魄散,见狱吏拿起匕首,竟然双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被盐水泼醒,发出凄厉惨叫,声音之高,近乎能穿透房梁。
隔壁关押的恶徒看不到刑房内的情形,却能清楚听到声音。
狱卒取粗绳时,刻意停在牢房前,不怀好意地盯着几个身形最壮的恶徒,绘声绘色描述赵嘉所言的酷刑,打赌哪个身上割下的肉更多。
“可惜不能用斗。”一名狱卒道。
“木桶亦可。”另一人回道。
狱卒煞有其事,挨个对恶徒“称斤论两”。待两人进入刑房不久,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马长蜷缩在牢房一角,混身是伤,勉强还剩一口气。听到狱卒之言,吓到脸色惨白。不知哪来的力气,扑到牢房门前,手探出木栏,大声道:“我举发,举不法!”
就在这时,惨叫声戛然而止。
恶徒迅速扑到围栏前,看到狱卒从刑房内拖出一只麻袋,还提出两只木桶。麻袋被鲜血浸透,一滴滴落在地上。木桶边缘被染成猩红,貌似很有分量……想到里面可能装着什么,恶徒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脸色发青。
再看从刑房走出的县丞和赵嘉,发现两人各自拿着一方细布,擦着手上的血渍,偏偏面上带笑,好似在谈什么有趣的事。
阴暗的牢房之内,这一幕让恶徒魂飞胆丧。
在边郡隐藏多年,他们竟然从未发现,汉朝官吏是如此凶残!和他们相比,大单于和王庭四角完全不够看!
刑房内,昏过去的恶徒被麻绳捆住,为防他醒来出声,嘴也被堵住。
其他恶徒脑中的“惨剧”,事实上并未发生。但这不重要,只要他们认为自己的同伙被剐了,赵嘉的目的就算达到。
两人净过手,将染血的布帕丢到脚下,随意踩过。视线扫过囚室,很快达成一致,让狱卒开锁,将里面的恶徒拖出来。
“我愿招,我愿招!我降汉朝,我愿指认,还有胡人藏在云中!”
恶徒手脚瘫软,差点当场失禁,再无马场时的凶悍。
等把人拖离其他恶徒视线,县丞才示意狱卒停住。
赵嘉走上前,蹲下-身,左手肘支着膝盖,右手握着一把匕首,用刀背托起恶徒的下巴,笑道:“说说看,若是不能让我满意,就在此处剐了你。”
恶徒浑身颤抖,仿佛面对一尊魔鬼。
“说。”
赵嘉的声音不高,却如惊雷在恶徒耳边炸响。恶徒不敢迟疑,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尽数道出。
县丞亲自执笔,将其所言尽数录下。
等恶徒说完,两名狱卒硬将他拖进刑室,紧接着就有惨叫传来。声音持续了有一会,狱卒才拍拍手,将新鲜出炉的“粽子”扔到墙角。
县丞和赵嘉核对过两份口供,让狱卒再去牢房提人。
一个接着一个,恶徒接连吐口,记录供词的木牍装满三只木箱,赵嘉和县丞压根不觉得轻松,表情反而愈发凝重。
与此同时,赵嘉的书信送抵太守府。看过内容之后,魏太守下令严查城门,同时遣人往要塞军营,命魏悦调两曲人马,速至城内待命。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接到魏尚命令, 魏悦当即抽调千余骑兵, 亲自率领, 火速赶往郡城。
羌人见到骑兵出营,以为是要去草原劫掠, 都兴冲冲的拿起武器,飞身上马。队伍刚刚集结,就遇斥候打马而来, 告知众羌骑, 部都尉此行不需要辅兵。
“部都尉是去城内?”野利首领拉住缰绳,望向云中骑离开的方向,面露疑惑。
“部都尉令汝等严查胡市, 将贩僮商贾报于市吏。如敢隐瞒甚至通风报信,一律严惩!”
几名羌部首领互相看看, 心中都打了个突。
习惯了如今的生活,他们再不想回到草原。既然部都尉要查贩僮的商队, 那就查!
“只是查?抓不抓?”莫折首领舔着嘴唇, 眼冒凶光。汉人商队他们不敢下手, 运奴隶来的胡人就没许多顾忌。
斥候取出魏悦手令, 交给野利首领, 道:“部都尉有令, 不出胡市暂且不抓。如有商队北遁,立即派人拦截。行动切忌张扬, 务必谨慎, 非到万不得已, 避免在市内动手。”
“诺!”野利首领捧着木牍,满脸都是得意。
自归降以来,野利部有五名勇士被征为正卒,莫折部仅有一人,罕彭部至今还一个没有,部落上下削尖脑袋,就是没能在部都尉面前出彩。
斥候将魏悦手令交给野利首领,无形中肯定了他的地位。
只不过,几部的实力并非天差地别,莫折部和罕彭部压根不乐意屈居人下,时刻都想着取而代之。
尤其是同样出了正卒的莫折部。
别看莫折勇士数量不及野利部,战斗力却半点不弱。加上罕彭部的支持,早在暗中磨刀霍霍,决心掀翻野利氏。
羌部之间不和,早在归降之初就埋下种子。经过酝酿发酵,裂痕和矛盾越来越大,注定他们无法拧成一股绳。
其结果就是,为保证部落利益,必须死死压住对方。
谁敢膨胀,突然冒头挑刺,不需要魏尚动手,其他归降的羌部就会先一步冲上来,杀死所有部落勇士,分割部落中的一切。
这是草原的规矩,也是魏尚默许。
坐镇边陲多年,魏尚深谙诸胡秉性。心知优抚绝非良策,只有下狠手,才能保证这些归降的部落老老实实,不会随意起幺蛾子。
各部之间裂痕增大,不需要太多手段,就能让他们恨不能抄起刀子互砍。
胡部不稳,边民才能安稳。
斥候离开后,羌部首领凑到一起合计,迅速行动起来。
胡市中的商队他们基本都熟悉,尤其是北来的胡商,有一个算一个,想要长期在市中交易,都会给他们送上重礼。
自从市旗重挂,胡市恢复交易,几名首领收礼收到手软。不过他们牢记自己的位置,转头就把送礼的商人及其所求上报魏悦。
要查贩僮的商队,对他们一点也不困难。事实上,如果魏悦下令抓捕,他们立刻就能点齐队伍,从市中抓出二十多人。可惜命令是“不出市中,暂不抓人”,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野利氏举起魏悦的手令,给各人分派任务。
莫折首领和罕彭首领心下不悦,但命令要紧,只能将不满暂时压下,等完成魏悦的交代,再想办法和野利首领别一别苗头。
羌部迅速行动起来,贩僮的商队,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被暗中盯紧。
负责跟踪的都是老练的游骑和不起眼的孩童,借熟悉市中布局,隐藏得十分巧妙。除了两三个直觉敏锐的领队,余者压根没有发现。
一旦被发现形迹,跟踪者会立即换人。
领队心存疑惑,对危险的直觉占据上风,放下看好的盐,想方设法甩掉尾巴,找齐散在市中的商队成员,就要动身离开。
游骑将情况上报,野利首领兴奋得直拍大腿,决定亲自带人到市外埋伏。想到离开的商队多达三支,可能选择不同道路,到底不甚情愿的通知莫折部和罕彭部。
与此同时,魏悦率兵回到郡城,刚在太守府前下马,就见老仆匆匆赶来。
“三公子,请至书房。”
魏悦将马鞭丢给骑僮,快速穿过前院。途中遇到几名书佐,怀中都抱着大捆竹简,看系简的绳子,年头必然不少。
行至书房前,魏悦除去皮靴,取下头盔托在臂上,稍停两息,方才迈步进入。
屋内坐满了人。
屏风前的矮几被移开,魏尚正身而坐,面前是三摞简牍。王主簿和周决曹等属官位列太守两侧,各自捧着简牍,正在凝神细看。
赵嘉同在室内,没有依照秩禄等级入座,而是被魏太守召至身侧,就简牍中的内容回答众人疑问。
魏悦上前行礼,同被魏尚召至近前。
关于赵嘉信中所提,他已从飞骑处得知,这才令羌部盯紧胡市。在他点兵回城之时,赵嘉则带着口供和恶徒从沙陵县赶到太守府,当面呈于魏尚。
大致看过口供内容,魏尚面露凝色,命人去请王主簿等人。言无论手头有何事都立即放下,务必尽速赶来。
魏悦抵达时,众人刚到齐,正依魏太守所言,各自取简牍细看。
仅是看过一册,王主簿就现出沉怒,周决曹则转头询问赵嘉,恶徒是否全部带到,他准备再深入地挖一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