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之地,逢战乱匪盗,失踪之人不知凡几。本郡人尚有户籍可查,外郡人最为难寻。”
恶徒嗜杀成性,动手之前,根本不会去记自己杀的是谁。
时间长了,别说核对死去边民和商队的姓名籍贯,包括曾沆瀣一气的商贾,以及被收买驱使的无赖,他们照样记不清楚。
赵嘉翻开一卷木简,看着上面记载的姓名,眼前又浮现出累累白骨,思及其中大多是无辜边民,死后不知姓名,无法立碑入葬,不自觉攥紧手指,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见赵嘉低头不语,神情有些不对,魏悦忽然停下笔,向魏尚告罪一声,取过赵嘉手中的木简,在他愣神时,拉着他走出书房。
房门合拢,发出一声轻响。
王主簿抬起头,看一眼两人离开的方向,又将目光移向魏太守。
“使君,赵郎君尚且年少。”
“我知。”魏尚无声叹息,拿起落在地上的木简。
“那为何……”
“知匈奴之恶,才可放下不必要的仁善。”魏尚卷起木简,重新放到屏风旁,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豺狼之辈,屠尽方能解除后患。阿多年少,性情过于温和,不入仕则罢,今已为县尉,性子不改一改,于他今后绝非好事。”
王主簿沉吟片刻,不得不同意魏太守之言。饮一口变温的果汤,道:“三公子所行是使君授意?”
“阿悦自己的主意。”魏太守轻笑一声,“两人一同长大,情谊甚厚,来日入朝也可互为助力。”
当初赵嘉离开太守府,魏悦冒了整整一个月的冷气,让习惯他笑脸的魏尚都吓了一跳。
虽然魏三公子很快恢复“正常”,但经历过这一变化,魏太守终于明白,自己这个从子,远非表面看起来的温和无害。
自那之后,魏尚抓紧对魏悦的教导,更是越过亲子,将他作为继承人培养。
身为魏尚的继承人,魏悦要扛起的不止于一家,而是魏氏全族。
做出这个决定,魏尚从不后悔。哪怕夫妻反目,次子久居长安,父子关系疏远,他也从不曾动摇。
景帝废临江王改立胶东王,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刘荣不缺才干,作为守成之君绰绰有余,甚至可以做得很好,但他缺少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剑指四方,挞伐强敌的锐利。
经过两代积累,汉朝已经具备同匈奴硬捍的实力。长安需要的不再是一名温和的君主,而是能横扫天下,开疆拓土的强硬帝王。
景帝清楚意识到,要铲除北边的强敌,他的继任者必须强横,甚至专横,就是不能温和。
所以,刘荣被废,刘彻成为太子,完全是历史的必然。
魏尚也面对同样的选择。
在罢官赋闲的几年中,他见多人情冷暖,看到的东西远比在任时多得多。
如果长子没有战死,本该是能扛起魏氏的最佳人选。
可惜时光不能倒转。
然而,即便能够重来一次,魏尚也不会拦住儿子,不许他上战场。汉家儿郎本就当沙场立业,将敌人的头颅踩在脚下,用匈奴的尸骨和鲜血铺就晋身之路,虽死无悔!
次子不同于长子,才干不缺,性情却显得优柔寡断,该决不决,该断难断。魏尚试过教导,奈何收效甚微。
至此,魏尚必须承认,以次子的性格,能扛一家,却无法负上全族。
经过慎重考量,魏尚越过亲子,以从子魏悦为继承人。后者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从军不久就立下大功,新硎初发,展-露-出将相之器。
魏尚可以肯定,魏悦将来的成就必不在自己之下,甚至更会高出自己。
赵嘉是魏悦的玩伴,两人幼时结下情谊,如能继续加以稳固,将来踏入长安,就是旁人无法动摇的默契和根基。
身为太守属官多年,王主簿自然能猜出魏尚的打算。当下没有多言,饮尽碗中果汤,继续埋头案牍,争取在掌灯之前,将手边的供词全部梳理一遍。
书房外,赵嘉被魏悦一路拉着向前,穿过两条回廊,又穿过一扇院门,直至来到魏悦位于后院的书房,脚步方才停下。
“三公子?”赵嘉面露不解。
魏悦没出声,推开房门,大手按在赵嘉后背,几乎是将他推进屋内。
待屋门合拢,魏悦背靠木门,凝视赵嘉,脸上不见熟悉的笑容。
赵嘉脸上是一个大写的“懵”,嘴巴开合几次,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的情形太过熟悉,记忆中,每遇到心情不好,他就会被魏悦带来书房。赵功曹战死的消息传来,他更是被魏悦抱在怀里,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脸上一片冰凉,双眼都被泪水蒙住。
第一次,赵嘉主动抱住魏悦;也是在那一次,赵嘉心中的某根弦开始松动。等意识到那根弦究竟代表什么,赵嘉已经搬出太守府,并开始刻意疏远自己的幼年玩伴。
“强敌之恶甚于阿多所想。今日之事,今后还将见得更多。”魏悦身体前倾,单手按住赵嘉的肩,手指用力,打破沉默。
“更多?”
“更多。”魏悦直起身,只是仍未收回放在赵嘉肩上的手。
想到匈奴南下之时,边地烽烟四起,边民朝不保夕;想到击破匪寨,挖掘出埋藏在地下的累累白骨;想到手持简牍,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感受,赵嘉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阿多可还记得我日前之言?”魏悦凝视赵嘉,一字一句道,“路有荆棘猛兽,当以刀斩箭击!”
字句入耳,犹如雷声轰鸣。
赵嘉闭上双眼,再睁开,复杂变作坚定,整个人犹如宝剑开刃,刹那间锋芒毕露,锐利慑人。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匈奴探子能藏身边郡, 躲在魏尚的眼皮子底下,而且一躲就是数年, 除了抓住边郡大佬的盲点, 杀人灭口眼也不眨,同样要靠几分运气。
然而, 随着沙陵县最先查出端倪, 郡内的盖子陆续被揭开,这些探子的好运终于到头。
郡中大佬亲自操刀,可疑的村寨里聚一个个过筛子,恶徒据点尽被捣毁。同恶徒串通的商贾,甘愿被驱使的匪徒无赖, 接连都被查出, 一个接一个押进官寺严加审讯。
经过严密排查, 单云中一郡,活捉的疑犯就超过两百。其中有半数证据确凿,或是探子伪装的边民,或另有身份,在数年之间, 直接间接为草原传递消息。有的更是建起里聚, 成为贩僮商队的转运点, 帮忙送间入长安。
随着疑犯接连吐口, 送入太守府的供词成倍增加。书房中实在放不下, 隔室都被堆满。
值房内的灯火彻夜不熄, 书佐文吏熬油费火, 通宵达旦,写成的简牍堆积成山,刀笔的损耗直线攀升,小吏送墨都是成箱。
郡内抓捕工作结束,赵嘉没有返回县中,同样被魏太守抓壮丁,和魏悦一起“押”在书房,帮忙整理供词,核对历年失踪人口。
在核对过程中,赵嘉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当下停笔,神情变得凝重,眉心拧出川字。
“阿多可是想到什么?”魏悦同时停下笔,捏了捏额角。要做的事实在太多,每日焚膏继晷,不离案头,最多睡不到两个时辰,纵然是体力再好,也难免会感到疲惫。
“我在想,这些失踪人口,多数只有简单记载,无法核对之下,是否会被冒名顶替?”赵嘉摊开木简,指着上面记载的姓名,道出心中所想。
“冒名顶替?”魏悦动作微顿。
“边陲之地常有战祸,匪盗也时有出没,里聚消失,亲族不再,除留在官寺的户籍,无人可证其身份。”赵嘉沉声道,“假使不在云中郡,会否顶其名潜入他郡?”
汉初的户籍制度不比后世,甚至比秦朝都稍有逊色。
户籍制度不够完善,使得不法之徒有空子可钻。尤其是边郡,郡内大佬非是没有意识到问题,也不是不想解决,而是受到条件限制,压根没法解决。
彼此传递书信、交换消息就是最大的难题。
汉时延续秦制,十里一亭,五里一邮,有专门的邮人负责传送书信。边郡邮人均备有快马,就为保持消息畅通。
然而,边郡烽火不断,隔三差五就要和匈奴抄刀子开片。一旦战鼓声响起,郡内青壮都要上战场。
邮人擅骑,熟悉地形地貌,又属于官寺的在编人员,经过训练,是斥候的最佳人选。
以沙陵县为例,三年两次大战,中间还有匪徒骚-扰,游徼亭长最近才补全,七成都属于临时上岗。县中的捕盗、亭卒、邮人都有空缺,估计到秋收时也未必能补足。
即使能补足,保不准匈奴又会来,到时候,县中上下再次披坚执锐,谁也无法断言,能回来的究竟有几个。
邮人三天两头空缺,各邮近似于空设,有等于没有。
官寺之间传递书信基本要靠飞骑,边民要送信就只能依托于行商。
这样的通讯方式,加上边郡人口流动的特殊性,除非数十口同时迁移,否则的话,仅是少数几个云中边民迁入他郡,官寺之间根本不会互相通报。
随着赵嘉越说越深,魏悦的神情也变得严肃,当下推开写到一半的竹简,重新展开一册新简,将赵嘉所言尽数录下。
“此事需尽快禀于阿翁。”魏悦写字的速度极快。实在是工作太多,想不快也不行。
赵嘉点点头,同样展开一册新简,写下针对此种情况的数条建议,递到魏悦跟前。
两人通力合作,条陈迅速整理完毕。
魏悦起身去见魏尚,赵嘉主动帮忙,搬来魏三公子案上的简牍。
面对跟前的“两座大山”,赵嘉深吸一口气,一把-撸-起袖子。白天做不完,今晚就不睡了,挑灯夜战!
“阿多。”魏悦走到房门前,忽然又转身回来。在赵嘉面露疑惑时,从几下取出一只漆匣。
漆匣上的花纹很是眼熟,赵嘉确信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不等他想明白,魏悦已经打开匣子,取出一颗饴糖,递到赵嘉嘴边。
“三……”
三字刚出口,饴糖已经送进嘴里。
甜味沁入味蕾,微热的触感轻压下唇。赵嘉抬头看向魏悦,后者笑弯双眼,十分自然地将手指抵在他的唇边。
确认赵嘉明白自己的意思,魏悦才收回手,又取出一颗饴糖,送进自己口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轻轻舔了一下沾着甜味的指尖。
赵嘉坐在几后,目送魏三公子的背影消失在背后,面前摆着漆匣,嘴里咬着饴糖,足足有半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房门被推开,婢仆送来加了蜂蜜和干果的冰碗。
待婢仆退下,赵嘉拿起木勺,舀起数块碎冰,和饴糖一起咬得咯吱作响。
凉意沁入心脾,大脑逐渐恢复正常。
扫一眼魏悦之前坐的位置,赵嘉眯了一下眼,重新拿起笔,继续投入工作,埋头苦干。
接下来数日,郡城贴出告示,云中各县开始地毯式的人口普查。过程中,查出数例冒名顶替之事,好在不是匈奴的探子,都是此前藏在林中的野人。
魏太守遣飞骑送出书信,定襄郡、五原郡、雁门郡、上郡和代郡陆续开始清查。其中,雁门郡和上郡抓获的探子最多。
郅都和李广同时发威,下了狠手,凡是查出实据,甭管是为恶多年还是新入伙,也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一律推出城外砍头。
尸体堆起来焚烧,头颅经过处理,成排挂上城头。警告心怀叵测和贪婪之徒,谁敢为匈奴通风报信、刺探汉郡情报,这就是下场!
行刑之前,有汉商大喊冤枉,也有的愿意出金,只求能保住性命。
“朝廷许赎金保命!”商贾大声喊道。
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这里不是长安,而是边郡;他们犯下的不是寻常罪名,而是叛-国-叛-族!因他们的贪婪,死在匈奴刀下的军民不知多少。这样的恶徒,百死不足以偿其罪!
“杀!”
刑场上,刽子手高举屠刀,刑场周围,愤怒的边民不断聚拢,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痛恨匈奴,更痛恨叛-族之人!
“不为人子!”
“恶徒!”
“一刀砍头便宜他们!”
“都该千刀万剐!”
借狱吏和狱卒之口,加上周决曹与雁门太守的书信,赵嘉所言的凌迟之法已经在云中、雁门和上郡等地传开。
郅太守特地给赵嘉写来书信,表示对能够“推陈出新”的后辈十分欣赏,日后有机会,可以当面互通有无,交流心得体会。
李当户直接从上郡派人来,询问赵嘉是否有实际操作过的人手,如果有,希望能从沙陵县暂时借调。上郡擅长刑讯的官吏不多,抓到的恶徒却是不少,有的太过嘴硬,老办法没用,正急需此类人才。
读过两人的书信,赵嘉默默运气,半晌没说话。提笔良久,始终写不出回信,干脆起身离开书房,站到屋檐下,仰望湛蓝晴空,表示他想静静。
进入七月,郡内清查接近尾声,除少数乡里人口过于分散,还在做最后梳理,其余各乡早将整理好的名录送入官寺,待县中核对完毕,就会全部送入郡中。
至此,赵嘉终于从繁重的案头工作解脱,能腾出手来,开始实施更卒的训练计划。
在他被魏太守抓壮丁的日子里,军营内的事务均由两名文吏负责。
五百更卒早在六月底到齐,尽数入住新营房。因郡中忙于抓捕匈奴探子,紧接着又开始清查人口,更卒被限制在军营内,不许随意走动,半月的劳作尽数免除。
不需要去建造要塞和城墙,操练尚未开始,挖完储冰的地窖,五百名健壮的汉子除了吃饭睡觉,整日闲在营里,无事可做。
文吏十分清楚,继续让他们闲下去非出事不可。两人商量过后,干脆心一横,不出营没关系,就在营内平整校场,继续将地窖深挖。实在挖无可挖,就去拓宽溪流水道,加深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