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岁?”刘嫖吃了一惊,“这么快?”
“不快。”窦太后无意解释,握住陈娇的手稍稍用力,硬声道,“这事已经定了,成婚前的两月,娇娇回堂邑侯府。”
刘嫖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脸色隐隐发白,声音微抖:“阿母,是天子的身体……”
“噤声!”窦太后神情一厉,猛然从榻上坐起。
刘嫖忙闭上嘴,愈发肯定心中所想,一时间噤若寒蝉。
走出长乐宫,刘嫖满腹心事,回到堂邑侯府,始终坐立不安。
陈午回到家中,刚刚下马,就遇婢仆来禀,刘嫖想要见他。
堂邑侯和馆陶长公主成婚多年,彼此之间却总像是隔着什么。在陈娇被定为太子妃,陈午奉命督造马具后,隔阂进一步加深,纵然住在一座府内,见面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同榻的日子更是寥寥无几。
“公主要见我?”陈午走进房内,见刘嫖站在屏风前,脸上带着焦色,不由得面露诧异。
“要见君侯一面当真是不容易!”刘嫖心情焦躁,语气自是不好。
陈午表情一顿,硬声道:“公主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不是!”想到窦太后的话,刘嫖勉强压下怒意,上前一步,低声道,“良人,我有话同你说。”
见刘嫖有服软的迹象,态度又是如此郑重,陈午转回身,道:“何事?”
“关于宫中。”
刘嫖令忠仆在门外看守,将陈午带到屏风后,低声道出窦太后所言,并道出自己的猜测。
听到太子明岁大婚,陈午的脸色也变了。
“公主容我想想。”
事情太过突然,陈午无心讲究礼仪,直接坐到屏风旁,皱眉深思,将事情一件件串联起来。
前临江王犯罪夺爵,自请戍边,长乐宫不见疏远,反而几番赏赐,金银绢帛不断,更赐下数十骑僮;
天子日前赐群臣宴,独不予条侯刀匕;
后族两姓,田蚡贬,王信起,据悉天子有意以王信为侯;
阳信公主嫁平阳侯;
诸皇子封王,尽就国;
明岁太子大婚……
想明白一切,陈午心头剧震,看向对面的馆陶长公主,轻轻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刘嫖脸色泛白,各种复杂的情绪一齐涌上。
她拼着失去窦太后欢心,只为陈娇能成为皇后。可目标即将实现,她的心中却腾起不安,慌乱挥之不去。
长安城内,凉风渐起,落下一场小雨。边塞诸郡正是秋高气爽,谷浪在田中翻滚,迎来丰收时节。
更役结束,更卒陆续还家。
在动身之前,赵嘉特意宰牛杀羊,将粟菽搬到校场,当面为众人发下奖励。手持木牌的更卒陆续上前,背起成袋的粟菽,全身上下洋溢着喜气。
早在役期结束之前,郡城就派人来要走了最优秀的更卒名单。
原本,这些更卒都是赵嘉的亲兵人选,奈何郡内大佬要人,他总不能拒绝。好在魏太守要去的人不多,在剩下的四百人中挑选亲兵,仍是绰绰有余。
送走更卒,赵嘉离开军营,开始官寺畜场两头忙。
好不容易休息一日,突遇郡城来人,言北行商队发生变故,出塞的骑兵失去消息,魏太守召赵嘉入城议事。
听完飞骑的话,赵嘉脑袋登时嗡地一声。来不及多想,匆匆吩咐虎伯和熊伯几声,当即跃身上马,飞速向城内赶去。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嘉心急如焚, 一路风驰电掣、马腹贴地,抵达郡城时, 已然将飞骑甩出一大截。
逢秋收时节,边民多在田中忙碌,出入城内的胡商却没有减少,城门前依旧排成长龙。
守门的军伍列成两队, 严查过往商旅。在出塞的商队和云中骑先后失去联络后,太守府连下两道命令,出入郡城的检查变得更加严格。
赵嘉策马行到队伍前, 取出木牌官印。军伍查验过后,确认无误,立即让路放行。
猜出马上之人是个汉官, 胡商继续老实排队,没敢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是心中惊疑,这个汉官未免太年轻了些。
行到太守府前,赵嘉翻身下马, 将缰绳递给骑僮。不需要健仆引路, 快行穿过前院,来到魏太守和属官议事的书房。因为走得太急, 险些和一名书佐撞到一起。
赵嘉拱手致歉, 后者道声不敢,两人擦肩而过, 都是行色匆匆, 没有片刻停顿。
书房内, 魏尚眉心紧锁,王主簿等人也是满脸凝色。
健仆通禀赵嘉请见,房门打开,不需要近前,就能感到气氛凝重。
“见过使君。”赵嘉上前行礼。
“阿多来了。”魏尚颔首,示意赵嘉坐到右侧。
待赵嘉坐定,众人开始商议,接下来该采取什么章程。
派人出塞是一定的,为防匈奴南下,要塞也必须增加兵力。郡内兵力有限,势必要征召青壮。正逢秋收,家家户户都需要劳力。之所以将更役定在七月,就有避开春耕、秋收的打算。奈何变故来得突然,任谁都不会想到,情况会恶化至此。
斥候多日未归,商队和云中骑先后失去联系,草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都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
未知最令人焦躁,尤其是当前这种情况。
“按照之前送回的消息,商队本该在五日前抵达。”王主簿沉声道。
“三公子出塞至今,仅遣回一名斥候,之后即渺无音讯。”
“李使君的长公子同出塞外,据悉,也在数日前失去联络。”
“此事必为匈奴所为。”
综合当前情况,参考往日经验,众人得出相同的结论:不只是商队,出塞的骑兵必然也出事了!到底是被拖住,被困住,还是……在场之人都不敢轻易断言。
在众人议论时,赵嘉始终保持沉默,脑海中却在飞速旋转。
商队出事了。不管是意外还是遭遇埋伏,都是身陷草原,生死不明。出塞的骑兵失去联络,同样吉凶难定。
云中骑固然强悍,草原终归是匈奴的主场,同等兵力难分胜负,几倍乃至十几倍呢?
据王主簿言,魏悦率两千正卒出塞,并未带辅兵。以上郡的兵力,李当户所部也不会太多。纵使两人合兵一处,遇上本部大军,情况也会不妙。
胡骑人多势众,汉骑缺少支援,这种情况下,匈奴就算是用命堆,用人耗,也能耗尽汉骑能量。
更让赵嘉提心的是,是否商队北上的主要目的已经-暴-露,匈奴中途伏击,以其为饵,就为-诱-汉骑深入草原?反过来想,云中骑和上郡骑兵陷在草原,为了破局,会否主动出击?
但有一点说不通,主动出击的话,无论如何都该给边郡送回消息,让郡内有所准备。除非是情况太过危急,根本来不及派出斥候,要不然,就是匈奴早有准备,在中途进行截杀。
思及此,赵嘉神情微变。
“使君,嘉有言。”脑中转了几个来回,赵嘉不能再不出声,当即起身拱手,道明心中所想。
听完他的话,室内陷入短暂寂静。
少顷,王主簿看向魏太守,道:“使君,赵县尉所言有理。”
如果是遇到匈奴大军,以魏悦和李当户的脾气,主动迎击未必不可能。那么问题又来了,北上的商队在哪里,莫非都被匈奴所害,尽数身陨?
“使君,嘉请出塞!”
赵嘉十分清楚,要塞防卫早有安排,暂时不需要自己。他有阿金帮忙,是最好的出塞人选。
他曾去过草原,沿途不算陌生。不需要调遣正卒,畜场内的青壮、七月训练的更卒,足够组成一支队伍,随他北上寻人。带足-毒-烟-筒,遇匈奴不做正面交锋,就算打不赢,以青壮和更卒的脚力,也能寻机全身而退。
赵嘉细述因由,魏尚沉吟片刻,同王主簿商议几句,允他所请。
“更卒未曾临战,要塞处兵力不可轻动,由城内调拨两百正卒。”
“敬诺!”
赵嘉着急北上寻人,接下来的事,自己也帮不上多大的忙,干脆提前告退,持魏尚手令往军营中调人,并由库吏引路,往郡武库领取-毒-烟-筒和兵器。至于马匹和马具,军营内皆有配备。如果数量不足,大可到郡内马场去寻。
除了-毒-烟-筒,赵嘉额外多领了一批箭矢。
时间仓促,不可能全部制成-毒-箭,只能先带回畜场,交给医匠,趁着召集更卒和青壮的时间,能制多少算多少。
两百正卒皆是经历过血战的老兵,身形魁梧,带着一股子煞气。
在营中列队,每人身前挂一片皮甲,再套上两片护臂。背负长戟,腰佩短刀,强弓和箭壶挂在马背,大腿上还绑有巴掌长的匕首。这种携带兵器的方式是从畜场兴起。将官们见过几次,觉得可用,遂在军营中传开。
队伍集合完毕,赵嘉一马当先,率众骑驰往畜场。
彼时,熊伯正带人在田中抢收,提防有雨水突然降落。虎伯率领二十余佣耕,在晒谷场内挥舞连枷,给谷子脱粒。孙媪和妇人们赶着驽马,拉动碾子磨盘,将去壳的粟和麦子收进麻袋,送入仓库。
少年们负责照顾牛、马、骆驼和野猪,卫青和阿稚则带着孩童专门放牧羊群、喂养鸡鸭。
金雕在田中抓到一只肥硕的野兔,正在大快朵颐。
忽然间,远处腾起滚滚烟尘,响亮的呼哨声随风传来。
金雕鸣叫回应,振翅飞起。
吃剩的野兔丢在地上,被一只大犬咬走。几只断奶不久的幼犬追在大犬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着,希望能分得一杯羹。等大犬丢出一块肉,幼犬们一改可爱的样子,全部呲牙,开始凶狠争抢。看架势,几同狼崽无异。
赵嘉停在木栏前,用兽皮裹紧前臂,接住飞落的金雕。
锋利的爪子染着血迹,鸟喙上还残留一丝血肉。赵嘉皱了下眉,用拇指擦过鸟喙,引来金雕不满的叫声,颈后的羽毛都蓬了起来。
卫青和阿谷追着金雕跑来,见到赵嘉,立即打开木栏。
两百骑进入畜场,几只圈外的黄羊受到惊吓,竟然一跃跳过围栏,迅速藏进羊群中,好像这样才能获得安全感。
虎伯得到消息,将事情交给长伯,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一路快行到赵嘉跟前。
“郎君回来了。”
“嗯。”赵嘉翻身下马,将决定出塞之事告知虎伯。
知晓事情的严重性,虎伯纵然担心,也不敢有半点迟疑,依照赵嘉的吩咐,迅速从畜场抽调人手,开库房分发强弓箭矢。
接下来的两天,畜场众人都被调动起来,青壮佣耕不提,少年和孩童们每日都要给医匠帮忙,搜集特定种类的草药,帮忙熬煮汤汁,浸泡箭矢。
赵嘉请县丞帮忙,尽速召集一批更卒。同时开县武库,取五十人用的皮甲,以及百人用的短刀、大盾和马具。
商队和云中骑失去联络,事情非同小可。
为抵防匈奴南下,各县都在征召青壮。赵嘉到官寺时,恰好有一批青壮抵达,其中就有返家不久的更卒。
录下名单,赵嘉又召来两名文吏,准备带其一同出塞。
文吏半点不觉得危险,反而是大喜过望。沐浴在同僚歆羡的目光中,以最快的速度备好行囊,随时准备出发。
清楚赵嘉带他们北上,必然是为负责后勤,两人商议一番,禀报赵嘉,最好再带几名小吏。
建议得到采纳,于官寺内公布。为争取北上的名额,官寺中的小吏几乎打破头。最后,藉由曾在军营帮忙,六名小吏拔得头筹。
筹备军粮时,文吏建议多备几辆大车,征召一批商贾赘婿。
赵嘉摇头否决。他此行是为寻人,时间宝贵,不能有片刻拖延。带着大车过于累赘,也太过显眼。
不过,该备的军粮总是要备。
为减轻负担,赵嘉下令开谷仓,将储存的麦全部制成油炒面,分给北上的军伍。
畜场内已经有了豆油和麻油,只是数量不多,妇人们仍习惯用熬制的油脂。炒制面粉时,用的是骨髓油,香味更加浓郁。
第一批油炒面制成,赵嘉用热水冲了一碗,哪怕用的糖极少,味道也是分外香甜。放凉后分给军伍,大多数没用水冲,直接抓起来干嚼,半袋眨眼吃完。
油炒面之外,赵嘉再次开库,将储存的肉干和腊肠取出大部分,交给文吏清点分配,确保军伍到齐之后,每人带足五日的口粮。
五日之后怎么办?
面对文吏的疑惑,赵嘉微微一笑,既然北上草原,就按照草原的方法,去杀,去抢!
一切准备就绪,赵嘉凑齐四百人马,不足一曲,奈何时间有限,不容耽搁,必须尽早出发。文吏和小吏同样穿上皮甲,配备兵器,遇到战事,自要同军伍一起冲杀。
“出发!”
赵嘉扬起右臂,四百汉军策马向北,轰隆隆的马蹄声踏碎大地。
冷风平地而起,在半空打着旋。
金雕发出高鸣,如一道利箭,冲上云霄,振翅飞向草原。
草原深处,数百人的商队尽被打散,货物散落在身后,数万牛羊也被追袭的强盗分割掠走。
破风声中,数名汉骑身中骨箭,速度被迫慢了下来。发现追来的胡骑足有数百,为给同袍争取时间,几人不约而同调转马头,抽-出长刀,迎面冲了上去。
“走!”
类似的情形,沿途发生过数次。凡是调头的汉骑,尽数死在胡骑刀下,无一能够存活。
领队眼底布满血丝,纵是恨意滔天,咬碎银牙,也没有调转方向,而是不断挥舞马鞭,带着剩下的汉骑继续向南。
队伍中没有卫青蛾、卫夏和卫秋的身影。早在匈奴大军猝然袭击,商队被打散时,三名少女就和众人失散。如今陷在草原,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