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阿母,我去吗?”三公主拉住王娡。
“不用,你留在这里。如果太子过来,告诉他什么事都不要做,也不要去天子面前求情,知道吗?”
三公主点头,老实的坐回屏风前,翻开之前没读完的竹简,继续看了起来。
看看三女儿,又看看长女和次女,王娡叹息一声:“如果你们也能如此,我也就不需如此心焦 。”
阳信公主和妹妹对视一眼,同时低下头,脸色泛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长乐宫中,宫人换上新灯。灯油是脂膏和蜜蜡调配,还加了草药,燃起来全无半点烟气,还有隐隐的香味。
窦太后微合双眼,靠在矮榻上。
陈娇坐在榻边,手上捧着一册用玉简雕刻的《道德经》,是日前梁王遣人送来。上好的白玉,入手温润,采用隶书雕刻,普天之下恐怕也只这一册。
馆陶公主坐在另一边,说完了日前在城内惊马,又提及拦住疯马的张次公,语气中不无欣赏之意。
窦太后只是听着,良久也未出声。直至宦者来报,王皇后和两位公主已奉召前来,窦太后才睁开双眼。
“皇后也来了?”
“回太后,是。”
“让她们在殿外等着。”
“诺。”
宦者退下传话,窦太后转向刘嫖,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阿母,凭阳信两个不可能办成这件事,八成是另有其人,想借机挑拨。”还有一点,就是王皇后贼喊捉贼。不过以王娡的心性,这个可能实在不大。
“还行,没蠢得彻底。”
“阿母!”在女儿面前被这样说,刘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之前和你说的事,你想得如何?”
“我……”刘嫖皱7" 汉侯0 ">首页 9 页, 眉,她依旧没能下定决心。
“想好了,趁这个机会,正好把话说了。”窦太后道。
借阳信两人犯错,将口头约定揭过,哪怕太子日后得知,也只能当做是刘嫖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不能借此找堂邑侯府的不自在。
毕竟这事是他亲姊理亏。
陈娇合上玉简,抬头看向刘嫖,双眼格外明亮。在刘嫖避开时,眸光不由得暗淡下来,直至一片幽深。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听到宦者传话, 王皇后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带着两个女儿站在殿门前,许久一动不动。
长乐宫,秦时为兴乐宫,汉初定都长安,高祖刘邦、皇后吕雉都曾居于此。惠帝之后,天子移居未央宫, 这里成为皇太后的居所。
直视紧闭的殿门, 王娡挺直脊背。
在入宫之前, 阿母卜筮得言,她与阿妹都将贵不可言。
为此,她离开良人,撇下亲女, 入皇太子府, 成了太子刘启的美人。又向太子夸赞亲妹美貌,为亲妹铺平进入太子府的路。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固宠, 为了不被刘启遗忘,为了同栗姬和程姬争锋!
从太子府到未央宫,年复一年, 从桃李芳华到年逾不惑,从太子府内一个小小的美人到椒房殿中的皇后,王娡偶尔回想,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她埋葬了自己的亲妹, 同馆陶虚与委蛇, 算计了栗姬,使得前太子被废为临江王,将亲子送上太子宝座。
从被栗姬压在脚下,到坐上皇后之位,王娡越来越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要如薄太后和窦太后一般,从椒房殿走进长乐宫,她要执掌大汉宫廷,成为一言可决朝政皇太后!
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对馆陶低头,可以匍匐在窦太后面前。
正如她对阳信所言,今日忍多少,明日就能得多少。如果不能学会忍,就会像栗姬一样拖累亲子,将自己逼上绝路,到头来失去一切!
栗姬太蠢,蠢到让她觉得可怜。
薄皇后已经被废,天子最年长的三个儿子都是她所生,哪怕临江王早逝,只要前太子不被废,任谁都无法越过她,更轮不到自己的儿子登上太子之位。
她愚蠢又任性。
愚蠢到将天子视为良人,任性到忘记了自己的良人是一国之君,手握生杀大权。
站在殿门前,王娡从没像此刻一般清醒,也从未如此刻一般恐惧。
她不担心天子,因为天子喜欢她的儿子。
她担心窦太后,甚至恐惧窦太后。
这个一度想要让梁王成为皇位继承人的女人,拥有的智慧和权势远非她能比。她可以将馆陶捏在手心,却不敢在窦太后跟前耍任何心眼。因为她知道,如果惹怒这位长乐宫的主人,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下场。
就在不久之前,天子召儒经博士和道家黄生论汤武之变,窦太后听闻,召博士辕固当面奏对。辕固抬高儒家,贬低道家,使得窦太后大怒,当日就被投入野猪圈。
太后盛怒之下,无人敢开口求情。天子没法放人,只能给了他一把刀,辕固才能刺死野猪,留住一条性命。
这件事给了王娡极大的震撼。
权力!
馆陶渴望权力,她也是一样。
只是馆陶顺风顺水了一辈子,常会犯不该犯的错。她却不然。她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更明白馆陶可以犯错,她却必须谨慎小心,不能予人任何把柄。
馆陶是长公主,有窦太后为靠山。她名为皇后,在这长安宫中,权力却少得可怜。
想起阿弟同她提及的边郡畜场,王娡微微眯起双眼。
阿弟需要钱,需要结交朝臣壮大实力,她也同样需要。
只是事情必须做得聪明,要不然,今日帮他们之人,明日就会背后-捅-上一刀,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隔着殿门,隐约能听到窦太后和馆陶的说话声,只是内容不甚真切。
王娡静静站着,目光平静如水,始终不骄不躁。
阳信公主却心态不稳,看着始终不曾开启的殿门,焦急和恐惧不断攀升,哪怕有王皇后站在身边,也禁不住隐隐发抖。
终于,殿门从内部开启,一名宦者向三人行礼,言太后召见。
王皇后微微低下头,摆出谦恭姿态,迈步走进殿门。两个公主紧跟在她身后,脸色微白,再不见之前的骄傲。
砰!
殿门合拢,声音本不大,却因殿内过于安静,如惊雷一般砸在三人心头。
蜜蜡和草药的香味弥漫在殿中,却不会让人觉得憋闷,反而有瞬间的神清气爽。宫人立在墙边,仿佛石雕泥塑,头颈低垂的高度都一模一样,近乎同殿阁融为一体。
一步、两步、三步……行到第十步,王娡双膝触地,如最卑微的宫人,伏跪在窦太后面前。两名公主满脸惊色,再不甘愿,也只能跟随母亲的一举一动,分别跪在了她的身后。
殿内没有半点声响,落针可闻。
王娡的眉心开始沁出冷汗,滴落在地板上,晕染开一小团暗痕。
阳信跪在地上,伴着恐惧升起的,还有无限的愤怒和不甘。她想要站起身,想要冲上去,将馆陶脸上的傲慢和嘲讽撕碎,将靠在矮榻边的陈娇扯开,将她踩进泥里,让她再不得翻身!
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至少现在做不到……
窦太后终于开口,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漫不经心:“我召阳信二人,皇后所来为何?”
“回太后,妾来请罪。”
“何罪?”
“妾未能教好女儿,请太后责罚。”
“嗯。”窦太后闭上双眼,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觉得我该如何罚你?莫如去永巷舂米?”
王皇后神情骤变。
永巷曾为妃嫔居所,自戚夫人起,成了关押宫中罪人之地。窦太后此言,同要废她后位几乎没什么区别。
她设想过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有想到,窦太后竟会有废她之意!
这一刻,王娡不免心神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后、太后开恩!”阳信公主跪着爬上前,哭道,“一切都是我做的,同阿母无关!阿母全不知情,求太后开恩!”
二公主也哭着伏身,样子十分可怜。
“都做了什么,说说看。”窦太后淡然道。灰蒙蒙的眼瞳转过来,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阳信和二公主一边哭,一边将“命人寻来草药,趁馆陶进宫之机下手”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不敢有半点隐瞒。
“太后,是我们的错,阿母全不知情,请莫要责罚阿母!”
两人哭得分外可怜,刘嫖都有些意动。陈娇坐在矮榻边,手里捧着玉简,似看得入神,嘴边却带着一丝嘲讽。
从馆陶长公主避开窦太后的问话,她就冷了心。
大母爱惜她,不想她嫁给太子,将事情掰碎说给阿母。可在阿母心中,权利仍远远重于她这个亲女。陈娇想笑,想放肆的笑,将憋闷和愤怒全都笑出来,哪怕被视为疯癫。
阳信两人哀声哭泣时,突然有宦者禀报,太子在殿外求见。
“太子?他不是该去读书?”窦太后掀了掀嘴角。
王皇后脸色一白,立刻猜到刘彻没去椒房殿。要不然,三公主肯定会转述她的话,不让太子走这一趟!
“让他进来吧。”
似乎忘记了地上的王娡母女,窦太后靠在榻上,半合眼眸,等着刘彻进殿。
殿门外,韩嫣眉心拧紧,脸上浮现一抹焦色:“阿彻,你不该来长乐宫。”
“我知道。”刘彻看着殿门,沉声道,“但我必须来。”
韩嫣张张嘴,想劝又找不到话,只能狠狠跺脚,五官皱成一团。
很快,宦者宣刘彻进殿。韩嫣被拦在外边,不敢在长乐宫乱闯,只能焦急的等在一旁,祈祷刘彻千万别乱来。
“殿下,请。”
宦者让到一边,刘彻迈步走进殿内,看到伏身在地的王皇后三人,眼底闪过一抹锐利。
“见过太后!”几步来到近前,刘彻向窦太后行礼。
“免。”窦太后侧过身,“太子所为何来?”
“回太后,彻闻姊姊行错事,阿母请罪于太后前,彻亦当向太后请罪。”
“先是皇后,又是太子,你们母子姊弟倒是亲和。”窦太后笑道。
王皇后脸色更白,阳信姐妹浑身颤抖,唯有刘彻面不改色,继续道:“太后,彻尝闻梁王叔言《庄子》,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彻仰圣人道不久,难望梁王叔项背,此言却牢记在心,始终不敢忘。”
“阿武确喜《庄子》。”刘嫖道。
窦太后嘴角微掀,似觉得刘嫖不可救药。但刘彻既然出面,不好真不给太子一点颜面,只能叹息一声:“太子聪慧孝悌,难得。”
“谢太后!”刘彻恭敬行礼。
“都起来吧。”窦太后靠在榻上,陈娇放下玉简,从宫人手中接过蜜水,送到窦太后手边。
“大母可要用些?”
“也好。”窦太后有了笑脸,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王皇后和两个女儿坐到馆陶公主下首,刘彻则被叫到窦太后近前。
苍老的手抚过刘彻的额头,顺着鼻梁和脸颊滑落,窦太后笑道:“我双目不能视,阿嫖,你观太子是否类先帝?”
“确类!”刘嫖笑道。
得如此夸赞,刘彻再是心性沉稳,也免不了脸颊泛红。
伴随着窦太后的一句话,之前的紧绷全部冰雪消融。
阳信姐妹不敢置信的看着窦太后,甚至想要掐自己一下。之前要让阿母去永巷舂米,现在却言阿弟肖似先帝?
陈娇靠在窦太后身边,又恢复往日骄纵的样子,别说王皇后,连太子的面子也不给。刘彻几次想同她说话,都被无视掉。
馆陶看得心急,窦太后却摩挲着陈娇的发顶,笑道:“娇娇年长,太子当唤娇娇一声姊。他日娇娇出嫁,如夫家胆敢不敬,太子当为娇娇出气!”
此言一出,馆陶和王皇后的脸色同时变了。
陈娇撒娇扑到窦太后怀里,引来后者舒心大笑。刘彻看一眼王皇后,很快又将目光转回来,唤了陈娇一声“阿姊”。
王皇后和馆陶离开后,殿门重新关闭,窦太后对陈娇道:“可看出什么?”
“娇不敢说。”
“无妨,说给我听听。”
“皇后和太子只向大母请罪,两位公主也只向大母认错,无一人向阿母道歉。”
“你都能看出来,你母竟是半点不见,还帮着王娡说话,她还有脸说栗姬蠢!”窦太后冷笑一声。
然而,无论对刘嫖多失望,终归是自己的长女,窦太后也不容许她被旁人利用,成了挑衅王娡的靶子。
“去给程姬传话,我还不想处置她,她的那些心思都收一收。”
“诺!”
皇后和太子先后进了长乐宫,又同馆陶长公主一起出来,彼此有说有笑,根本不似生出嫌隙。消息很快传遍宫中。
宣室内,景帝挥退宦者,提笔在竹简写下窦氏、王氏和陈氏,良久陷入沉思。
后-宫中,长乐宫的宦者前脚刚走,程姬的居处就响起一阵碎裂声。
宫人们大气不敢喘,直到紧闭的殿门打开,一名年近半百的宦者出来,宫人才低着头走进内室,小心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玉和陶片。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护送两辆大车,从驰道奔向长安。车上是赵嘉畜场中的耕牛,各个膘肥体壮,鼻孔穿有铜环。还有一只木箱,里面是赵掾家中的青铜牛尊。
太仆官寺内,对着宦者送来的竹简,太仆皱了下眉,闻太中大夫田蚡来见,心下思量几番,命人挡了回去。
春耕将至,朝廷又在推广牛耕,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一直拖延下去,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哪怕有代国相的面子,他也不能无视天子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