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窦太后心情转好,陈娇想起之前的事,好奇道:“大母,太仆言驯牛之法可行,为何不告知舅父?”
陈娇口中的太仆是太后三卿之一,专掌皇太后舆马。
汉袭秦制,朝廷设九卿,皇太后宫中同样有少府、太仆等官,位次前者,但同样称“卿”,足见皇太后权力之盛。
“此事拖到现在,插手的人不少。不过再拖也拖不了几日,无需多此一举。云中太守可不是什么善人,敢欺到他头上,难有好下场。倒是献上此法之人不过舞勺之龄,颇有些意思。”
“大母如觉有趣,无妨招来长安见一见。”
“不急,多看两年再说。”说到这里,窦太后抚过阿娇的头,沉声道,“娇娇,你要牢牢记住,做事可以毒,可以狠,可以蛮横,但要为自己想好退路,绝不能犯蠢。”
陈娇颔首,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展开一册《道德经》,继续诵读起来。
南郊祭祀不久,魏尚的第二封奏疏就进了长安城。
由于途中遇到雪融泥泞,道路阻断,比预期迟了足足半月,奏疏和青铜牛尊才抵达长安。带来的耕牛在路上死了两头,剩下三头进城时,迅速引来围观。
“这牛为何如此老实?”
“想是驯服过。”
“你我所用耕牛何尝没有驯过?”
“也是。”
议论声中,围在耕牛附近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有人发现不同。
“那铜环是何物?”
“牵之即走?”
永远不要低估劳动人民的智慧。拉着耕牛走一圈,不需要专门解释,更多人发现其中关窍。
相比起城中的热闹,太仆官寺上下却是如坠冰窖。
他们本打算近日就上奏疏,言驯牛之法可用。哪里想到,魏尚的第二封奏疏送到长安,还送来几头耕牛。更要命的是,还有一尊前朝的青铜牛!
太仆心知不妙,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如果这次能扛过去,他绝对要和田蚡划清界限。
皇后的同母弟,太子的舅父?
算了吧,活脱脱一个扫把星!
田蚡尚不知自己被嫌弃,在太仆官寺已经人见人厌,此刻正带着礼物,又一次拜访魏其侯府上。哪怕对出入的宾客,田蚡的姿态都摆得极其谦恭,盘算着如何讨好对方,借机得些好处。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由于灌夫的一封书信,他做的一切注定成为无用功。
正室内,魏其侯放下竹简,突闻家僮禀报田蚡求见。
“田蚡?”
思及灌夫信中所写,结合此人平日所行,窦婴心头一动。想起早年窦氏被薄氏压制,积蓄力量一朝翻身,对比如今的田氏王氏,神情不由得生出变化。
今日能一指碾死的蝼蚁,难保他日不会成为心腹大患。既然如此,能解决的麻烦,还是趁早解决为好。
“请田大夫进府。”窦婴命忠仆取来木匣,亲自将竹简收好。
虽说要做,但手段不能过于急躁。
他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清除隐患的同时,务求不给自己惹来麻烦。如果事情顺利,还可以借此做一下试探,看看太子对外戚是何态度,对窦氏能有几分容忍。
长安城风雨将起,远在云中郡的赵嘉依旧在为春耕忙碌。
新犁送入太守府不久,赵嘉的畜场又迎来一波观摩人员。
继亲手给牛鼻穿环之后,以魏尚为首的云中郡大佬们纷纷牵起耕牛,扶起耕犁,下田进行体验。
大佬们亲自下田,同行的护卫健仆自然不能例外。
赵嘉站在田边,看着一群人从田头开到田尾,又从田尾回到田头,半亩地耕完,兴致勃勃半点不觉得累,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要是多来几次,估计连佣耕的工钱都省了。
在大佬们忙于耕田时,魏悦从马背取下一把短刀,递到赵嘉面前。
刀是用精铁打造,出鞘的一刻寒光慑人,俨然是一把利器。刀柄是一块弧形软木,末端雕刻成一枚木环,细看却是一头衔尾的狼。
“给我?”短刀入手微沉,比赵嘉之前佩的好上数倍。
“对。”魏悦递出刀,指了指赵嘉马背上的弓,道,“阿多的弓不错,当佩一把好刀。”
“谢三公子。”赵嘉当即换下佩刀。出于身体本能,在魏悦抬手时向后一躲,成功躲开一记脑蹦。
“阿多反应快了许多。”魏悦似有些惋惜。
赵嘉手握短剑,选择沉默。
经验丰富了,想不快都不行。
魏尚等人从田地走出,护卫和健仆立刻送上清水。
一阵马蹄声传来,数名少年和童子赶着大车,沿着地头走来。车上是熬制的羊汤和蒸好的热饼,用特制的食盒、汤盆盛装,保证送到时还是滚烫。
除此之外,还有新制成的豆腐。
赵嘉没办法弄到盐卤和石膏,对魏悦来说不是问题。之前到城内送耕犁,赵嘉顺嘴提了一句,没过两天,东西就送到赵嘉面前。
经过一番试验,从豆浆到豆腐脑,再由豆腐脑到豆腐,家中储存的黄豆飞速减少,制成的美味却是越来越多。
在豆腐制成后,家中一天三顿,天天都离不开。无论赵嘉还是虎伯等人,没有半点吃腻的迹象。
有了豆腐,赵嘉又想起黄豆榨油。不过和前者相比,他对后者没什么印象,只能尽量回忆,再试着与人商量,看是否能够得到灵感。
在西汉生活十四年,赵嘉的味蕾备受考验。只要条件满足,关于吃的科技树,真心是一点就停不下来。
大车停到近前,看到车上端下的羊汤和豆腐,云中郡大佬们也是眼前一亮,正准备拿起饭碗,远处天空突然腾起一道黑烟。
轻松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
只要生活在边郡,哪怕是三岁的童子,都知道那道黑色的烟柱象征着什么。
狼烟!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马蹄声震动大地, 烽火台一座接一座燃起,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 数里之外仍清晰可见。
匈奴来势汹汹, 代郡、雁门、定襄直至云中,边陲诸郡皆是狼烟滚滚。
边军敲响鼓锣, 边民迅速撤往城内及附近村寨。实在走不脱的,干脆数人结伴, 以随身的弓箭和短刀为武器,对抗先至的匈奴游骑, 尽量拖延骑兵的速度,为其他人争取时间。
“杀死一个是个!”
几名青壮丢掉耒耜,张开从不离身的弯弓,顶着骑兵的冲锋,射出一波箭雨。
匈奴骑兵熟练的侧身挂在马上, 或是向前一趴, 飞来的箭矢全部落空。
一匹战马被射中脖颈, 发出咴律律的嘶鸣。匈奴骑兵面露狰狞, 双腿夹紧马腹,躲过第二波箭雨, 驱使战马提速,狠狠-撞-上前方的青壮。
砰砰几声, 青壮倒飞出去。落地时, 熟人胸骨凹陷。受伤较轻的来不及爬起, 瞬间被淹没在铁蹄之下。
匈奴骑兵越来越近, 已经有边民被刀锋掠过,倒在血泊之中。
听到惨呼声,陆续有青壮停止脚步,转身朝匈奴冲了上去。然而,对面的匈奴实在太多,边民的反击如浪花拍击巨石,短刀砍中马腿,下一刻,持刀的人就被卷入铁蹄之下,鲜血染红大地。
一队斥候从斜刺里冲出,手持弯弓,一次又一次拉开弓弦,掩护边民撤退。箭壶射空,仍牢牢挡在匈奴和边民之间,直至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
面对凶悍的强盗,什长丢掉弯弓,抽-出随身的短刀,厉声喝道:“贼子屠我边民,死也要拉上一个,随我杀!”
“杀!”
刀锋交错间,十余名斥候尽数落马。鲜血飞溅,染红了铺满碧绿的草原。
景帝中元年二月,匈奴大举南下,边郡接连告急,云中郡亦在其列。
看到狼烟升起,魏尚等人飞速上马,向云中城飞驰而去。
临行之前,魏悦一把扯住赵嘉的手臂,道:“回村寨,畜场不要留人!”
赵嘉来不及说话,魏悦已经松开他,飞身上马,紧随魏尚而去。
沙陵县在云中城西南,同郡边要塞有一段距离。匈奴要冲到这里,除非破开边军防守,或是从五原郡绕过来。
从以往经验来看,两种可能性都不大。不过凡事小心为上,赵嘉不想冒险,决定听从魏悦的建议,把人全部撤回赵氏村寨。
“熊伯,虎伯,召集青壮套车,牛羊能带走的就带,带不走的就留下!”
“孙媪,组织人手带上孩童,其他的都不用管!”
赵嘉跃身上马,提高声音,命令一道接着一道。
远处的狼烟久久不散,虽然没有听到喊杀声,却能清楚感知到事态紧急。
“郎君,我等可守卫畜场,如之前一样!”有青壮道。
“照我说的做!”赵嘉语气严厉,“全部回村寨,这里不留一人!”
“郎君,田地……”
“不用管!”
赵嘉严令之下,众人迅速行动起来。
熊伯和虎伯组织青壮,飞快套好大车,将羊羔、牛犊和马驹装到车上,还收回不少耕犁。孙媪和妇人们展开麻布和兽皮,将孩童们绑在自己背上,抓起弓箭,利落的跃身上马。
公孙敖帮青壮们打开栅栏,畜场里的几条大狗跟在他身边,不断的吠叫着,驱赶落单的牛羊回到队伍。
卫青原本和公孙敖一起,奈何个头不高,混乱中很容易被落在后边。
赵嘉策马经过,看到抓着一头小马驹的卫青,直接唤道:“阿青,过来!”
卫青转过身,赵嘉已经在马上侧身,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攥紧缰绳,另一手将卫青捞起,直接放到身前。
“抓紧!”
赵嘉呼出一口气,对身后的虎伯道:“栅栏木屋不用管,快走!”
“诺!”
赵嘉在前方开路,大车和妇人行在中间,青壮在左右护卫。季豹带着几个身手好的汉子走在最后,提防匈奴游骑出现。
卫青坐在马背上,小手抓住赵嘉的衣襟,仰头时差点-撞-到赵嘉的下巴。
车马轰隆隆前行,很快抵达赵氏村寨。
垣门已关,土垣四周升起木板,高大的箭楼已经推出,青壮藏在横杆后,向北眺望时,看到了归来的赵嘉一行。
“是郎君!”
“赵郎君回来了!”
“快开垣门!”
守门人拉动绳索时,一名矮小汉子不情愿,低声嘟囔着该将这些人关在外边,真有匈奴来,还能挡一挡。
“鄙夫!”
嘟囔声被独臂的守门人听到,二话不说,一脚将其踹倒。周围人都是冰冷的看着他,更有送热水来的妇人狠啐他一口。
“无胆鼠子!”
见其面露怨色,独臂守门人也不废话,手一抬,立即有青壮上前将他捆牢。
“我有何错?”矮小汉子挣扎道,“垣门一关就不该再开,这是规矩,他赵嘉也不能例外!匈奴来了多少,你们可知?不如将他关在外边,取其家中存粮,我等吃饱喝足,必能守至匈奴退去!”
“小人!”
这番言论非但未能引来共鸣,反而更遭人唾弃。
不是矮小汉子太过愚蠢,口无遮拦,而是他新近投亲,刚到赵氏村寨不久,只知赵嘉富裕,其他却不甚了解,对其处置贼人之事更是仅有耳闻。
在他看来,区区一个孺子,哪会有这等本事,必是其身边老仆所为。
趁乱夺人家产之事,矮小汉子不是第一次做。之前几次都很顺利,哪里想到,在赵氏村寨碰了钉子。
收留他的族人满脸通红,既有恼怒也有羞愧。他们后悔让这人住进家中,早知是这样人品,就该早早赶走!
“关起来,等郎君处置。”独臂守门人道。他压根不想同这样的混账多费口舌。
“不如杀了!”一名青壮单手抓起矮小汉子,锋利的短刀直抵对方脖颈,“若留他命,难保不会投了匈奴!”
“我怎会投匈奴!”矮小汉子高声抗-议,可惜没人理他。
身在边郡,常年面对恶邻威胁,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如矮小汉子这般鼠胆心狭,为保住性命,说不定真会投了匈奴。
赵嘉驰马进入垣门,了解事情经过,皱了皱眉,没有取汉子性命,只命人将他关起来。
“让人小心看守,匈奴退去后,将他送去云中城。”
“诺!”
此次匈奴掠边,边境要塞必遭破坏,急需劳力重建。送他去修筑城墙,和城旦关在一起,别说逃跑,能离开工地半步都是奇迹!
矮小汉子被堵住嘴,反绑住双手拉了下去。
垣门重新合拢,门栓挂好,需两名壮汉才能抬起的重木架在门后,确保不会被轻易撞开。
村寨东侧有一片空地,本属于赵嘉,准备春耕后再起一批房子。土地已经平整出来,正好安置带回的大车和牛羊。
“先把围栏立起来。”
分出一部分青壮去箭楼,虎伯和熊伯带领余下的人手搭建畜栏。木料不够用,就用大车堆在四周,围出一个独立的空间,确保牛羊不会跑出来。
羊羔、牛犊和马驹需要细心照料。有的羊羔实在胆小,被妇人们抱在怀里。马驹和牛犊相对欢实,在新的畜栏中走了一圈,熟悉过环境,很快各找各妈,准备填饱肚子。
众人都在忙碌,赵嘉也没闲着,挽起衣袖,亲自提起木桶,给牛羊的食槽内填补饲料。
“不知匈奴何时退走,各家的粮食可都充足?”
“省着点吃,能撑上一些时日。”虎伯走在赵嘉身边,低声道,“不过匈奴这时来,恐会误了春耕。要是拖上一两月,今年怕收不了多少粟菽。”
赵嘉点点头,知道虎伯所言不假。
“若是真误了农时,需另想办法,才能交上今年的税赋。”
冬日雪灾,以致粮食绝收。春耕开始不久,边民刚有些盼头,匈奴就南下劫掠,真心是不让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