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匈奴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
说句不好听的话,青黄不接的月份,边郡的库房里能跑马,百姓家中也没有多少存粮,有的人家连耗子都能饿死。这个时候来,收获未必有,遇到愤怒的边军和边民,死伤千八百却有可能。
卫青跟在赵嘉身边,怀里抱着捆扎好的青草。听着赵嘉和虎伯的对话,愈发坚定了之前的信念:匈奴都不是好东西,必须像田里的杂草一样,全部除掉!
喂完牛羊,赵嘉拍拍手,看到跟在身边的卫青,干脆弯腰把小孩抱了起来。
“郎君……”虎伯皱眉。
纵然这孩子不是田僮,这样也不合适。
赵嘉咧嘴笑了笑,未来的大司马大将军,别人想抱可还抱不到!
走在村寨中,陆续有孩童围上来。稍大的几个怀里都抱着羊羔。几只芦花鸡飞过,扑扇着翅膀,似乎要啄孩童怀中的羊羔。孩子们单手抱住羊羔,小手挥舞两下,准确拍上芦花鸡的脑袋,轻松把袭击者赶走。
赵嘉看得有趣,将卫青放到地上,解下腰上的布袋,倒出里面的肉干和饴糖,分给围过来的孩童。
许多孩子分到饴糖之后,没有自己吃,而是用牙齿咬开,再分给其他同伴。肉干也是一样,全都撕成细条,每人也只能尝尝味道。
“谢郎君!”
“不用,去玩吧。”赵嘉又要抱起卫青,却被小孩躲开,坚持要自己走。
在场孩童听到他的话,都摇头表示不赞同。
“郎君,匈奴来了,哪里能玩!”
“郎君,不能轻视这些匈奴!”
“把他们打死,才能保住粟菽!”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表示事态严峻,这个时候还想着玩,思想很危险,问题很严重!
见豆丁们严肃的样子,赵嘉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只能强压下嘴角,正经表示他们说得对。
孩童们散去之后,赵嘉将卫青交给找过来的公孙敖,独自上马,沿着垣墙巡视。询问过警戒的青壮,确认没有匈奴游骑的迹象,才策马返回家中。
与此同时,卫氏村寨也是紧闭垣门,青壮轮流登上箭楼,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游骑。
老人们抓紧统计粮食牲畜,妇人们看紧孩童,平日里不做活的闲汉也被驱赶着爬上土垣,不许在这个时候偷懒。
狼烟升起时,阿陶和阿石还在畜场附近放羊。得到警讯,立即将羊群往回赶。幸亏有畜场的青壮和健妇帮忙,羊没有遗失,放羊的孩童也平安回到村寨9" 汉侯0 ">首页 11 页, 。
来送人的健妇特地去见了卫青蛾,转达赵嘉的话。
“郎君说,如果情况危急,女郎可往赵氏村寨。”
“我知。回去告诉阿弟,我这里无事,他需当心。如遇险情不要强撑,当持宾客木牌入云中城。”
“诺!”
健妇退出室内,和青壮一同策马离开。
卫青蛾走出房门,手背搭在额前,看向湛蓝的天空,微微眯起双眼。
健仆背着弓箭、手持短刀守在院中,卫夏如影子一般跟在卫青蛾身后。
还有一名少女跽坐在卫青蛾腿边,样貌娇美,左臂绑着布条。她的胳膊被恶人折断,医匠的能力有限,骨头虽然接上了,手臂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几乎成了半个残废。知道她的情况,连族人都不肯收留。卫夏告诉她,女郎愿意收留她,少女几乎不敢相信,直至同卫青蛾当面,她才相信自己不是做梦。
“从今日起,你名卫秋。”
卫秋。
这是她的新名。
少女仰起头,对上卫夏的双眼,随后又转开视线,望向站在廊下的卫青蛾,单手抚过头上的木钗,弯起饱满的红唇,笑意浸入眼底。
“阿秋,你为何笑?”卫青蛾好奇道。
“秋觉得女郎甚美。”
卫青蛾被逗笑了。
“我颜色尚不及阿多,何言美?”她的相貌随了父亲,英气有余,娇柔不足,实在称不上美。
“女郎此言莫要让赵郎君听到。”一名年长的女仆从厨下走来,手中提着一个陶罐。
“媪,这是什么?”卫青蛾好奇道。
“豆腐。昨日赵郎君送来,仆取酱和羊汤煮,加了豆芽和葱韭。”
“甚好!”
卫青蛾转身走进室内,对卫夏和卫秋道:“媪极擅烹,你们都来尝尝。”
“诺!”
匈奴的到来打破了边塞的宁静,先锋一支五千人的骑兵,一头撞-进云中郡。太守魏尚亲自调动兵马,在边界进行布防。
看到匈奴打出的旗号,城头的郡官将兵都有些诧异。
“不是须卜氏。”
作为老对手,自然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眼前这支骑兵很陌生,武器破破烂烂,身上只有皮袍,之前从未见过。更让魏尚皱眉的是,这些来犯的骑兵须发泛黄,瞳生异色,根本就不像是匈奴本部。
“阿翁,他们应是匈奴别部的蛮骑。”魏悦一身甲胄,站在魏尚身侧。他方才带人出城探查,带回五六颗首级。杀之前审问过,知晓了这支骑兵的身份。
“别部蛮骑?”
“匈奴右屠耆王征服一支蛮族,收为别部。”
说好听点是别部,说难听些就是右贤王的奴隶。
对匈奴来说,本部之外都是奴隶,尤其是这些长相另类的蛮族,属于最佳炮灰,随时可以丢弃。他们被派来攻打云中郡,打不下正常,全死了右贤王也不在乎。若是撞大运打赢,以后再碰上魏尚这样的硬茬,就可以采取人海战术,全派奴隶军!
事实上,匈奴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南下,依照中行说定下的战略,秋熟才是劫掠的最佳时机。
奈何去岁雪灾,草原冻死不少牛羊,上次劫掠来的粮食也不够支撑所有部落。单于一声令下,各部化整为零,勉强撑到开春。可随着一场疫病的爆发,还没长膘的牛羊突然大批死去,匈奴贵种要养活族人,甚至开始抢夺别部的牛羊。
单于和左右贤王都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乱子。
无计可施时,单于的谋主出主意,干脆集合各部南下。抢得粮食固然好,抢不到,也可以借汉军消耗别部奴隶,接收别部的牛羊,保存匈奴本部实力。
比较聪明的别部,例如丁零、氐、羌,多少能猜出王庭的打算。只是碍于匈奴的强大,不得不按照对方的命令行动。唯一能动的脑筋,就是在进攻中有所保留,避免伤筋动骨,整个部落被吞并。
没有脑子的,如进攻云中郡这支蛮部,一门心思的往前冲,其下场,就只能是给汉军送人头,留在后方的牛羊被本部接收。
“放箭!”
冲锋的队伍越来越近,鼓声响起,弓兵纷纷躺倒,用腿架起强-弓。
弓弦张开,足有两指粗的箭矢闪烁寒光。伴随着又一阵鼓声,箭矢如雨般飞出,划过长空,狠狠凿进冲锋的骑兵之中。
刹那之间,马嘶人吼,数十骑兵跌落马背,被冲锋的同伴踩成肉泥。
边郡遇袭的消息尚在途中,一支携带有圣旨和赏赐的队伍已从长安出发,日夜兼程,直奔云中郡。
驯牛之法已经得到验证,太仆运气还算不错,被罚了薪俸,并未夺官。只是经此一次,想要如前任刘舍一般继续晋升,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
褒奖的旨意和赏赐发出不久,景帝去往长乐宫,希望由窦太后为太子择妃。
窦太后应下此事,顺便向景帝提出,应给皇后的兄长王信封侯。为说服景帝,更提及去世的窦长君。
“我兄在时未得封,我深痛之。皇后贤,不当感我之痛,其兄可封。”
景帝没有当场答应,推说要与丞相商议。
窦太后倒也没有反对,待景帝离开之后,让陈娇继续诵读《道德经》,同时让宦者给馆陶传话,近日不要来给她请安,来了她也不会见。
景帝离开长乐宫不久,关于王信封侯的消息就在宫内不胫而走。
椒房殿中,王皇后听宦者禀报,知晓消息是从长乐宫传出,只觉得全身发冷,瞬间如坠冰窖。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景帝召丞相周亚夫入宣室奏对, 议皇后长兄王信封侯一事。
周亚夫以“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上禀,明确表示出反对之意。景帝以为有理,以同样的理由回窦太后, 太后天子达成一致, 此事暂且作罢。
然而, 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带来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经历过文、景两朝, 没人敢小看长乐宫中的皇太后。也不会愚蠢的认为, 窦太后提议给王信封侯,真是因为“怜惜”皇后。
联系此事的起因,再想一想窦氏、王氏和田氏三者间的关系,众人不由得心头一凛。甭管能猜出几分, 只要稍微摸到线头, 立刻会退避三舍, 不敢轻易沾上一点。
景帝登基之初,借助薄氏巩固权柄。待到大权在握, 立即扶持窦氏对抗薄氏, 促成窦氏今日的显耀。
太子立满一年, 皇后在宫中渐有仁善贤德之名, 同母弟田蚡在朝中崭露头角, 等到太子登基, 俨然又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外戚势力。
窦太后所为, 既是为窦氏找一个对手, 也是将潜在的隐患摆到景帝和太子面前。
王皇后的政治智慧不及窦太后,但她终究是个聪明人。仔细想想,就知晓此事是祸非福,无论王信封侯与否,她之前的打算都会付之流水。
王氏和田氏已经入了天子之眼,是成为天子手中的刀,和窦氏拼个你死我活;还是暂时留住根底,作为太子登基后的磨刀石,全在景帝一念之间。
窦太后足够狠,不惜以窦氏为饵,摆下这个死局。无论王娡怎么走,都未必能走出活路。
心惊胆战数日,除了给窦太后问安,王娡几乎不踏出椒房殿半步。哪怕程姬挑衅到面前,也尽数隐忍下来。阳信姊妹更被严格约束,绝不能在这个关头任性,更不许闹出任何乱子。
对于王娡的担心,阳信三人能清楚感受到,却不能完全理解。
“阿母,舅父封侯不是好事吗?”阳信问道。
“好事?哪来的好事!”王皇后强压住脾气,挥退宫人,让将行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今日说的话,你们必须牢牢记住。不明白不要紧,只要照着做,明白吗?”
三公主乖巧应诺。二公主看向长姊,被王皇后瞪了一眼,立刻老实点头。阳信最为倔强,但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终究不敢造次。
“在太子登基之前,王氏、田氏不能有一人封侯,更不能在明面与窦氏相争,否则就是灭族之祸!”
“可是……”
“没有可是!”王皇后声音严厉,“从今天起,到太子的婚事定下之前,你们必须低下头,不许有任何造次。给我牢牢记住,天子先是一国之君,才是你们的父亲。阿彻先为太子,才是你们亲弟!”
“不要犯蠢,不要去惹长乐宫中的陈娇。尤其是你,阳信,自今日起,每日抄一册《道德经》,抄完就抄《庄子》。让我知晓你不听话,你就给我留在殿中,不许踏出殿门半步!”
“诺。”阳信不甘的咬住嘴唇。
“阿母,如果阿弟问起,该怎么说?”三公主开口。
“什么都不要说。太子聪慧,能明白我的苦心。”王皇后道。
三公主似懂非懂,阳信仍是一副倔强的样子,二公主低头摆弄着手指,难言正在想什么。
殿外,刘彻站了许久,才对躬身立在一旁、额头冒汗的将行道:“通报吧。”
“诺。”
将行小心的擦去冷汗,推开殿门。
听到通报,王皇后狠盯了阳信一眼,才扬起温和的笑容,转头看向刘彻。
“太子来了。”
“阿母。”
刘彻正身行礼,随后跽坐在王皇后对面。
阳信三人分坐在左右,宫人送上热汤和点心,一如每次刘彻来椒房殿。可偏偏又像是差了些什么,母子间再不见往日温情。
王皇后用长筷夹起蒸过的麦饼,摆到漆碗里,送到刘彻跟前。
“尝尝,边郡传来的蒸饼,加了蜜和枣。”
刘彻接过漆碗,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拿起面饼,撕开送到嘴里。
见状,王皇后下意识皱眉:“太子,在椒房殿就算了,天子面前万不可如此。”
刘彻没说话,吃完整个麦饼,端起热汤饮了一口,就准备起来离开。
“不多留一会?”王皇后道。
“儿尚有功课,不可多留。”
提起读书的事,王皇后接下来的话就只能咽回嗓子里。
走出几步,刘彻忽然停住,转身看向王皇后,神情严肃,甚至透着几分冰冷,完全不像一个八岁孩子。
“阿母,彻有一问。”
“何问?”
“在阿母心中,彻与舅父熟重?”
“太子怎会有此问?”王皇后面露诧异。
刘彻只是看着她,片刻后再次拱手。他没有听到答案,却已经有了答案。
“不对,太子,阿彻!”
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王皇后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身追出殿门。可惜刘彻已经大步走远。殿前的宫人看到这一幕,都立刻低下头,几个胆小的已经瑟瑟发抖。
指甲抠入门框,顶端劈裂,王娡丝毫感觉不到疼,只有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她十分清楚,刘彻问的不是王信,也不是田蚡,而是王氏和田氏,整个后族!
“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如果就此母子离心,王皇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补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刘彻肖似天子,却又截然不同。一旦心冷起来,就再也不可能焐热。
离开椒房殿后,刘彻漫无目的的走着。他突然不想读书,无论黄老还是儒家,都不想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