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才发现,平日里不关注的小事,回忆起来竟是格外清晰。甚者,连芦花鸡每日下几枚蛋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我还记得!”有少女一拊掌,惊声道。
少女们先是一愣,听过解释之后,当场笑不可抑制,仿如花枝乱颤,黄莺初啼,凝成刹那美景。
为保万全,魏尚的奏疏并未示于朝中,仅有入宣室的重臣知晓。
不过,随着朝廷大批铸造甲胄马具,快骑连续数日出长安奔赴边郡,宗室官员或多或少都听到些风声,依各种线索进行推断,只要不是脑袋转不过弯,很快就能串联成线,猜得八-九不离十。
真正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滞留长安的匈奴使臣。
断定天子正练强兵,并已有了进展,谈判官员放开手脚,一边怼得兰稽七窍生烟,一边绢帛美食送上,引得使团众人乐不思蜀,恨不能就此住在长安。
和亲的章程一直拖着,兰稽再是脑袋塞棉花也能察觉不对。
终于,在又一次谈崩之后,兰稽确信汉人没有诚意,不过是在拖延时日,当尽快动身启程,请单于发兵南下,打到汉朝的边郡,长安不松口也得松口!
为让众人动身,兰大当户大发神威,再次刀砍随员。
这次不是砍伤就罢,而是当场砍死两人。众人这才明白,兰稽不是说笑,再敢拖着不走,他真会杀入。
裨小王心怀鬼胎,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兰稽,更“忠心”建言,若是汉人不肯放行,凭他们未必能杀出去,不如假意答应汉人的章程,出长安后就快马加鞭,以防事情有变。
兰稽毫不怀疑,拍着裨小王的肩背,大赞他忠心有谋略:“回到草原,见到右贤王,我为你请功!”
裨小王满脸激动,用手捶着胸口,向兰稽大表忠诚。等背过身去,离开兰稽视线,同几名匈奴官员交换视线,双眼放出凶光,满面俱是狰狞。
草原上,赵嘉一行抵达拓跋部的驻地,婉拒拓跋诘入营地的邀请,选在距羌人一里外扎营。
在营地建起之后,领队分出一部分护卫巡逻警戒,带领余下掀开蒙布、解开绳索,将车上的货物卸下部分,展示在羌人眼前。
商队携带的盐和粮食装不满两车,但在草原价贵,加上绢帛,倾拓跋部全力也未必能吃下。
开价的是乌桓商人,盐粮的价格不是翻番,而是十几倍的上涨。赵嘉以为自己听错,不想对面的羌人半点不觉得被坑,反而表示这价很合理。
“郎君莫要觉得奇怪,早年间盐价更高。有蛮部在草原深处,常年不见商队,只能从其他部落手中市盐,价格还要高上数倍。”
最重要的是,从商队手里换盐,不用担心里面掺一半的沙子,更不用担心生意刚刚做完,转身就被对方拔刀子捅死,连牛羊带换来的货物一起抢走。
匈奴本部对别部这么干,别部对蛮部这么干,蛮部活不下去反杀,别部忍不下去对本部拔刀,就是又一轮部落仇杀。
一代代的世仇结下来,想同心协力拱卫单于大帐?
做梦去吧。
赵嘉听得目瞪口呆。
他终于明白,能将草原统一,让匈奴各部如臂指使的冒顿有多么强悍。
不过子孙不肖,冒顿之后的单于一代不如一代,反倒是汉室连出数代明君。虽说伊稚斜也是个强人,可惜他遇到了汉武帝,想重现匈奴荣光纯属笑话。
此消彼长,注定汉军将匈奴各部铲飞,挨个按到地上摩擦。
商队驻扎在拓跋部附近,临近的羌部陆续得到消息。知晓这支汉人商队有盐和粮食,都赶着牛羊前来交易。
和羌人不对付的部落,如高车和氐部,再气也只能瞪眼看着。
这片草场属于羌人,彼此又有世仇,见面九成要开打。带的人不够,只能给对方送菜;将部落勇士全带来,天晓得会不会有别部背后捅刀。
对于高车人和氐人的怨念,赵嘉暂时无从得知,他正让乌桓商人代为翻译,同前来市货的羌人阐明交易规则,并且言明,他愿意用绢交换汉人奴隶。
“郎君,这么做不行。”乌桓商人对赵嘉摇头。
“不行?”赵嘉皱眉。
“郎君交给我,我来同他们说。按照草原的规矩办,不需另外付出绢帛。”
赵嘉半信半疑,但乌桓商人言之凿凿,拍着胸脯保证,又有领队给他使眼色,终归点了点头。
“郎君心急了。”虎伯走到赵嘉身边,低声道。
赵嘉捏了捏眉心。
他是关心则乱。
就在昨日,他看到几个汉人孩童被拉出羊圈,身上挂着羊尾,被羌人当成练习箭术的靶子。当时他就有种冲动,灭掉这支羌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最后是领队拦住他,指了指陆续到来的羌人部落,赵嘉才咬牙没有动手。
“我知道这事是我莽撞,虎伯放心,不会了。”
现在不会,不代表永远不会。
赵嘉抬起头,望向燃起篝火的羌人营地,听着风中传来的笑声,想到被关在羊圈中的妇人和孩童,眼底尽是杀意。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商队在羌部的草场驻扎数日, 换出去的货物超过五车。
一些草原商队闻讯赶来,高价从赵嘉手中市盐粮和绢帛, 回头运往草原深处,价格照样能翻上几倍。
赵嘉一直在等乌桓商人的消息,可惜时间一天天过去, 事情始终没有着落。就在他的耐性几乎要告罄时,乌桓商人终于笑呵呵的走上来, 给出赵嘉最想要的答案。
“郎君,羌部答应了。”
“答应了?”赵嘉腾地站起身。
“郎君能给他们带来盐和粟, 他们愿意按照草原的规矩,赠送一批奴、汉家子,为郎君放牧牛羊。”
乌桓商人常年在草原行走, 熟悉各部规矩, 他没有道出赵嘉的真实意图, 只言这次商队市换的牛羊太多, 还有一批骆驼,仅凭护卫无法驱赶,需要更多人手。
从草原上招揽,领队和赵嘉都不放心, 更愿意选择这些出身汉地的奴隶。
这番话有一定说服力,拓跋诘未经多少思考,就答应赠送一批羊奴。他们刚刚屠灭高车部, 压根不愁羊奴的来源。既然如此, 无妨借此卖个人情, 以期赵嘉下次北上多带一些盐粮。
事情敲定之后,乌桓商人兴冲冲来见赵嘉,本以为对方会高兴,未料想,赵嘉的兴奋仅维持不到两秒,很快又皱起眉头。
“只有拓跋部?”
明白赵嘉的意思,乌桓商人顿了一下,解释道:“郎君,这里是拓跋部的草场,其他羌部另有驻地。”
也就是说,想从他们手中要人,要么跟着一起走,要么就必须多留一段时日。且不提冬日临近,羌人是否愿意来回跑,货物交易完不马上动身离开,反而长时间盘桓不去,难免会惹来怀疑。若是引来匈奴本部,全盘计划都可能落空。
“非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没有商队这么做,汉人商队也是一样。”乌桓商人道。
“郎君,大局为重。”虎伯沉声道。
赵嘉沉吟许久,深吸一口气,对乌桓商人道:“劳烦,尽量多要一些人。”
决定做得艰难,赵嘉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郎君放心。”
乌桓商人点头离去,带着两罐腌菜去见拓跋诘。腌菜有咸味,又能长时间保存,可以做盐的备用品储备,在草原上的价值相当不低。
“拓跋首领。”走进帐篷,乌桓商人送上陶罐,言明去而复返的缘由。
拓跋诘收下礼物,大手一挥,让帐前勇士带乌桓商人去羊圈,羊奴随他挑选。
“只要汉人?”
“只要汉人。” 乌桓商人道。
拓跋诘没有再问,送乌桓商人离开帐篷。转身看到摆在兽皮前的两只陶罐,脸上的笑容变得狡猾,隐隐透出几分狰狞。
无论对方的真实目的为何,只要能给自己带来好处,一切都不是问题。
他不会对这支商队下手,也会警告周围的羌部,遇到这支商队必须用牛羊市货,绝不能玩转身捅刀子的把戏。
经过这次茏城大会,拓跋诘看到匈奴本部的裂痕,被压下的仇恨开始重燃,野心也随之滋生。
在冒顿统一草原之前,匈奴也曾一度衰落。换做几十年前,秦兵横扫草原时,谁能想到匈奴王庭会有今日威势?
匈奴兵强马壮,羌人同样不弱!
羌部联合起来,能战的勇士达到数万,只要匈奴现出疲态,未必不能趁势而起!
拓跋诘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疯狂,更不会被部落中的老人们接纳。他们已经被匈奴打怕了,丝毫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
但他不同。
不能像匈奴一样统一草原,但屠灭压在头上的本部,占据更广阔的草场,绝非遥不可及。只要匈奴内部乱起来,就是羌部的机会!
拓跋诘像一只阴险的豺狼,藏在黑暗的角落伺机而动。只要身边的猛兽现出疲态。他就会张开嘴,现出满口利齿,狠狠地咬上去,用力撕扯下一块肉来。
“首领,那个乌桓人带走了全部汉奴。”
部落勇士归来之后,向拓跋诘禀报乌桓商人的举动。
“全部?”
“全部。”部落勇士点点头,很是不解,“他连抱不动羊羔的孩子都带走了。”
拓跋诘坐到兽皮上,手一挥,随意道:“带走就带走,还有高车奴隶。让勇士们打起精神,很快寒冬就要来临,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必须迁到过冬的草场!”
拓跋部有从高车部抢来的铜钱,可以打造更多兵器,搜寻弱小的部落,劫掠更多牛羊和奴隶。在草原上,只要兵强马壮,一切都不需要担心。
拓跋诘准备迁移部落时,乌桓商人正带着妇人和孩童返回商队驻地。
在羌人打开羊圈时,里面的人压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听到乌桓商人的话,反应也显得有些迟钝,仅有少数面露激动和喜意,更多则是表情麻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失去反应。
反倒是不久前被抓来的高车人更加激动,几个身穿皮袍、身材丰腴的高车妇人大声叫嚷,两个还推出怀中的孩童,希望汉家妇人能一起带走。见对方不予理睬,立刻面容狰狞,当场破口大骂。
被骂的妇人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转过头,麻木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表情。
“你的男人杀了我的良人,你用鞭子抽死了我的孩子!让我带你的孩子走?说我恶毒没有良心?”妇人双眼充血,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敢说出口?!”
“阿母。”一个小姑娘抓住妇人的手。她并非妇人亲生,就像其他被掠来的汉人一样,父母都被杀死,自己被丢进羊圈。不是妇人相护,根本活不到今日。
妇人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弯腰抱起女童,一步一步走向圈门。起初脚步有些踉跄,伴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脚下越来越稳,伛偻的背也渐渐挺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身后的高车妇人依旧在咒骂,神态近似癫狂。
可惜没人理会。
乌桓商人带走了拓跋部中所有的汉人奴隶,可全部加起来,数量也没有超过一百。
离开羌人的部落,进入商队驻地,看到熟悉的汉家衣冠,听到熟悉的语言,妇人们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笑容温和的汉家郎君,递来散发热气的蒸饼,妇人和孩童们顾不得说话,两手抓着用力撕咬,哪怕被噎住也舍不得停下。
蒸饼吃完,饮下整碗温水,妇人们拦住孩童,不许他们再吃。
就像之前赵嘉听到的,在羊圈中常年吃不饱,若是敞开吃,根本停不下来,会一直吃到将自己撑死。
“谢郎君活命大恩!”
带着女童的妇人伏身在地,赵嘉忙要上前搀起。无奈妇人力气极大,加上羊皮外的手臂上满是鞭伤,他根本不敢硬扶。只是犹豫片刻,更多的妇人带着孩童向赵嘉行礼。
“郎君,你得受下。”虎伯站在赵嘉身后,声音低沉,“否则她们不会安心。”
赵嘉的喉咙里像堵着石块,眼眶发疼。依照虎伯所言,他受下妇人的礼,随即躬身长揖在地。
营地中一片寂静,许久没有人说话。
北风呼啸而过,一声哽咽打破沉寂,一名妇人流下泪水,抱着孩童大声痛哭。更多的妇人加入其中,泪中带笑,无法言语,只能大叫出声,宣泄出难以抑制的情绪。
等到妇人们停住,赵嘉走近两步,对上几名脸上挂着泪水、仍掩不去好奇的孩童,笑着将手递到唇边,发出悠长的哨音。
枣红马哒哒走过来,用大头蹭着赵嘉的肩膀。
赵嘉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随后从马背解下一只皮囊,取出之前藏起来的饴糖,分给了在场的孩童。孩童们瞪大双眼,有些不知所措。直至赵嘉提醒,才将饴糖送进嘴里,鼓起腮帮,牢牢地闭上嘴巴。
就在这时,空中意外传来一声鸣叫。紧接着,一道暗褐色的身影俯冲而下,扔掉爪上半只黄羊,落在距赵嘉不远的木桩上。
赵嘉愣在当场。
“阿金?”
金雕鸣叫一声,破天荒的飞过来,用嘴咬了一下赵嘉的头发,然后飞回木架上,展开一侧翅膀,开始梳理羽毛。
赵嘉继续发懵。
傲气十足的雕兄何时变得如此平易近人?
闻声赶来的羌人看到金雕,都是面露敬畏,看向赵嘉的目光变得截然不同。
妇人们来回看着赵嘉和金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营地外的羌人用胡语高呼了一声,随后更多声音响起。赵嘉听不懂,回头询问乌桓商人,发现后者神情颇为复杂。
“郎君,他们在说‘勇士’和‘雄壮’。”
赵嘉表情发木。
勇士?
雄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