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想留下,谁也留不住。
这句玄之又玄的话,沈南逸以前说过——
大概两年前,沈南逸带着魏北旅行写作。途经佛学院,滞留一天。翌日去观看天葬,魏北听着喇嘛讲世事皆为一场梦,开心是梦,楚痛也是梦。他当年没心情体味什么叫禅机,尸体被秃鹫叼食,浓浓腥臭味儿顺着大风四散开来。
秃鹫展翅遮天蔽日,天色阴黑,眼前是大片大片枯败之绿。魏北问沈南逸,人死后会去哪里。是留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还是去到宇宙里。
沈南逸说荒谬,这世上谁都想留下,谁也留不住。
那时沈南逸处于写作瓶颈期。魏北想哄他开心,咧嘴道,我死后会留在你身边。
那一笑,真真是不可言说。
一口漂亮整齐的白牙,笑容在发光,于是他整个人也像在发光。
沈南逸看着他,怔了好久。接着伸手揉揉魏北的头发,将自己手中最后一口烟交给他。
这仿佛一种形式,挺有仪式感——你将永远与我共吻这世间任何。
当初魏北对沈南逸确实揣了点金钱以外的东西——他实在太倾慕他的才华,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可他后来清醒了,彻彻底底。
魏北洗净身上泡沫,舌尖品着雪茄遗留的香味。他瞥一眼沈南逸,将视线落在玻璃门上。
“你也不用急着赶我走,还有一年。”
“钱我没要够,赖着也不走。”
沈南逸打笑,嚼出一点孩子气。他始?" 尖锐沉默0 ">首页 6 页, 瘴任鹊钡保贾漳艽ξ罕钡男乃肌S谑谴永床患保苌傧裰霸谘┑乩铮罕彼墒质蹦茄拧?br /> “你要多少我都给,但也得看值不值当。有没有什么新花样,让我爽不爽。”
“问你有没有情人,没其他意思。有就有,没有就算了。”
“刚才想,你和谁交往、上床,我都不该干涉。以后我不会再问,但你要搞清楚,这个接盘侠是否稳妥。”
潜台词是你对我可有可无,要走也就走,出于好心,我还是得嘱咐你慧眼识人。
老姜辛辣。
这一口呛得魏北眼眶发红,他嗤笑几声,“南哥,你不要太关心我。”
“我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的。”
“倒也不是完全没意思,”沈南逸刚要走出浴室,他的浴袍半敞,露出整片胸肌。
他说:“我——”
魏北就关了水龙头。想要将后半句听个清清楚楚。
沈南逸却似语言系统忽然失灵,他拉着门把手,皱眉。
——我其实差一点会爱上你。
不是这句。这不对。要表达的核心意思不对。
魏北没留意自己双拳紧握,年轻的脸上泄露了紧张。沈南逸回头看他,只一眼,像透过魏北去看其他什么人。
爱与不爱。这话题未免太沉重。他沈南逸也有爱不起的时候。
谁没年轻过,谁没冲动挣扎过。那些年炽热、滚烫、无悔的一颗真心也曾拿出来献世。最后收场,却是他祝他年少有为。
沈南逸认为自己处在边缘,有时作家要站在边缘去审视世界,审视制度。而边缘以下或许是深渊,深渊太黑。那人走的时候,他也曾挽留。是否痛苦,应当还是有。
只是年代太久远,当时的场景、面容、前因后果已记不太清。唯有那种后劲绵长的悲伤,像插在根骨里的钢针,发了锈,抽走时血肉模糊。
经年以后一旦下雨,它便隐隐作痛。
魏北说得有点僭越,聪明人说话是有深意。我怕你对我有意思,那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意思。
说出口,甚至有一瞬后悔。如果时间能拨回,他会沉默,但没有如果。
沈南逸恍惚几秒,从记忆中拔出。他看了魏北一眼,很长、很深、很有含义。
“魏北,给你一个建议。明年你离开我,不要立即投入下家的怀里。”
“年轻人要去看看更广阔的东西,比如飞过峡谷,潜入深海。然后你会发现,生与死,爱与恨,得与失,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爱不爱的,一点也不重要。
魏北洗澡出去时,沈南逸坐在床上,靠着床头打电话。语气不太好,应该是和编辑产生争执。
那头声音挺大,魏北上床,勉强听清。
“沈爷,我哥。我知道您才高八斗,视角新颖。写别人之不敢写,说些话都是要杀头的。反正你不怕,可我怕啊。上回有本审批没通过,说是哪些关键词有问题,这他妈直接扔进黑名单。南哥你改一下稿子,行不行。”
“上回我进局子喝过茶,下次再去喝,也无妨。”沈南逸说话懒洋洋的,见魏北靠过来,便抬手伸进他的睡衣。指尖带有薄茧,揉擦魏北细腻的后颈。像提着一只猫,弄着一只宠物。
“实在不能出版就算了,你给我发回来。”
“沈爷,您不要这个钱吃饭,我干这行的,我还有一家子需要养活。谁都知道你的书本本大火,销量也好,再版一茬接一茬。看这几年形势好,您能不能多留点传世之作?”
“别提什么钱不钱,庸俗,”沈南逸听得烦了,又说,“什么传世之作,狗屁。都他妈是些低俗读物,你别把我抬那么高,我也不是什么好玩意。伟光正的东西写不来,谁他妈要改谁去改。”
编辑陡然也拔高声音,“我他妈!沈南逸!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几年书号减少你是知道的吧!啊?能出版就不错了,全国那么多作家眼巴巴看着呢,今年出版严控,业界内都焦虑成什么样了?啊!”
“书号只给畅销书,你是不愁钱,比起那些不出名的作家,至少不怕风餐露宿,不怕吃了这顿没下顿。你是怎样?想搞地下出版物?又想在法律的边缘试探?”
沈南逸将手机远离耳朵一点,魏北才将要睡着,这动静闹得他微睁眼。
沈南逸低头看他,厚实的手掌覆盖在魏北额头上,“小声点,你吵到我宝贝了。”
魏北转过来,贴在沈南逸身边。他闭着眼,鼻音浓:“怎么又跟编辑吵架了,大半夜的,不要吵,好不好。”
软软的,有些糯。沈南逸莫名心颤一下。
编辑不晓得躺在他身边的是哪个宝贝,两人共事多年,沈南逸身边的小妖精多如牛毛,是他妈个滥情人。可能鉴于大半夜吵闹确实扰民,他降低声音,“现在写网文的都晓得要收敛了,网警入驻,红线一天比一天更低更紧,稍不注意就会碰到。什么题材能写,什么设定不能写,沈爷,你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沈南逸就笑了,真笑。
“老李,几年前你不这样的。有些话不能说?你这是在操谁妈呢,说什么蠢话。”
“没有能不能说的话,言论自由是天赋人权。几十年过去,高中学的知识都喂狗了?一忍再忍,一让再让换来的是什么,你被打过脸吧。”
“不是沉默,就能让所有人当做无事发生过。我只说我想说的,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魏北不太记得这通电话什么时候结束,他迷迷糊糊梦到沈南逸躺下,把他抱入怀中。
他问他,如果明晓得“事情”已经不对了,锤子让钉子闭嘴时,该怎么办。
魏北没有回答,不知是睡意太浓,还是没想好答案。
好几年前,那时的监管并没现在这样严苛。沈南逸确实出版过一些地下书籍,俗称不合法读物。没有书号,没有正规出版社过审。由作者交由其他人印刷制作,但其实也赚不了几个钱。
那时的风浪不大,所有人都圈地自嗨。有些警醒的、真挚的、呐喊的句子,都从这些书本中流出。没有监管就没有束缚,所以许多暴力、艳情的读物也相继流传开来。
一朝东窗事发,国家严查此现象后,地下出版物如树倒猢狲散,逐渐消失匿迹。现今再加限制书号,众人所不能察觉的改变,实际早就开始温水煮青蛙。
沈南逸的问题,魏北不好说。他只是个演戏的,演着主流所不接受的剧本。他想宽慰沈南逸几句,不知从何下手。
时常他会觉得沈南逸太强,因为年长他十六岁,似巍巍高山伫立。偶尔他会觉得沈南逸也疲惫,真理是很尖锐的东西,沈南逸要去寻找、坚持,难免浑身是伤。
魏北在沈南逸身上,看到过一点所谓殉道的东西。
魏北糊里糊涂地,伸手抱着沈南逸。黑暗里,呼吸格外轻。沈南逸身上有好闻的烟味与香水味。他们的肌肤上,是同样的沐浴露气息。
他喜欢黑夜,有时黑夜会放大情绪,亦会掩盖情绪。他可以放肆地抚摸沈南逸,从他坚实宽阔的肩膀,到性感的尾椎骨。
魏北想说,如果锤子要让钉子闭嘴,那就去呐喊。
“真实”需要人去讲出,去揭露。人可以活得荒诞,但要有基本的责任、良知,与滚烫。当已察觉“事情”明显不对劲时,要去指出,要去高声呼喊。
一定一定不要放弃追求理性。
但魏北没说,他认为沈南逸知道的。
他不晓得沈南逸有没有真正睡着,只是闭着眼,将头靠着对方胸膛。他们的心跳再一次贴近,一呼一应。
像一首双钢。
魏北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不要跪着。就好。”
六个字,已概括全部。
他耳边是沈南逸轻微的呼吸声,或许有一瞬紧促,或许没有。两人交织的呼吸那般绵长,如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国境线。
良久,好似沈南逸在梦里回应了他。
“嗯。”
他们知道有些时刻非彼此莫属。他们感到万念俱灰。
第十三章
锦官城的冬天很难萧瑟。落日,蛋黄似的悬在云间。
前几天下过一场雪,未积垫。已十二月底,热闹堪比情人节的圣诞夜刚过没几天,元旦将临。
魏北再提着行李箱回来时,距沈南逸从剧组离开,一月有余。
意味着此时魏北二十三岁,他们的合约正式进入倒计时。
沈南逸离开剧组那天,请了导演、副导演及几位主要演员吃饭。李谷遇上这种陪酒场合,基本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导演想把魏北引荐给沈南逸,副导演知道其用意,踟蹰几秒,帮忙拒绝。
他是不太愿一根好苗子被“夺”了灵气,吃个饭可以,陪酒上床说不过去。沈南逸那点小癖好,圈内人士基本知道。关于沈家背景,沈南逸也从未遮掩。大家多多少少了解,所以想一路睡下去的人挺多。
结果沈南逸在饭桌上压根不看魏北,最后点了男二坐他身边。十七八岁,青涩稚嫩。推杯换盏间,沈南逸的大手一直游走在男二后背。两人时不时亲密耳语,搞得男二脸颊绯红。
沈南逸多会哄人,魏北知道。他身边坐着导演,同样有只大手“不经意”拂过他的腿。个中暧昧,显而易见。
晚餐结束涉及转场,沈南逸叫男孩先上楼。他站在走廊的观景台抽烟,等魏北出来。
导演喝得烂醉,副导负责扛他去房间。李谷与其他人见形势不妙,早已撤退。魏北就踢踏着步子,慢悠悠走在后面。
沈南逸看见他,将烟蒂戳灭。他没穿大衣,一件薄羊毛衫看来没什么温度。夜色黑,走廊灯光辉煌。
楼宇之上,千万盏霓虹洒在沈南逸的睫毛间,人中那点凹陷似盛了一洼月光。沈南逸背着光,金线勾边伟岸英俊。可能是喝酒上头,魏北看得差点心跳促停。
不等对方说话,魏北抿了下唇,先开口,“我知道你今晚用不着我,所以跟你讲个事。”
“刚才导演让我今晚陪他,我答应了。”
“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过去。”
魏北讲得直白又隐晦,“陪”这个字不好理解。往深了去,那挺龌龊的。往浅了说,又不太现实。
沈南逸心尖有点波动,很短。他从包里摸出烟盒,熟稔地抽出一根。放置于唇间,可没点。半晌,他说:“没事。”
究竟这句“没事”,是指他没什么要吩咐,还是指“陪导演”一事微不足道。魏北没有追问,也没深究。
他说好,然后转身就走。沈南逸靠着围栏,盯着魏北的背影直至消失。再抽完一根烟,隐有下雪的征兆,才动身上楼。
那天沈南逸没和男二上床,甚至未曾进入房间。至于魏北和导演是否颠龙倒凤,他也没追问,也没深究。
翌日剧组上戏时,魏北才从李谷口中知晓,沈南逸清晨离开,这会儿得上飞机了。
他坐在椅子上抽烟,将剧本卷成筒状,展开,再卷成筒状。中指与食指夹烟,抽得缓慢。灰白烟雾在风中盘旋上升,口红沾留烟嘴,印迹清晰。
雪很大,接下来是一场哭戏。倡人着了最艳丽的妆,为英年早逝的皇帝哭丧。整个皇城惨白一片,甚至白过积雪。
魏北就站在城楼上,大红袍子迎风狂舞,又妖又野。他挣着嗓子唱青楼里下贱的淫词艳调,胜过苍凉悲壮的出塞曲。故人一去,经年不复见。
真疯啦。
那场面,见过的人都晓得。疯得特得劲儿,疯得极漂亮。
魏北唱到忘我,泪珠子顺着下巴只管淌。
“这他妈得把死去的皇帝给唱活了。”
杀青的李谷站在城楼下仰望,看着魏北一身华服美如妖精。那腰身勾人,衣袖舞动似欲乘风而飞。
“我身边要真有这么一尤物,我舍得死么我。”
魏北杀青那天,是单伍接他。据说一路从锦官城开车过来,真准备带他去旅行。后备箱里装着满当当的玫瑰花,魏北数不清多少支,单伍说他也不清楚。
“我跟花店讲多少支无所谓,但一定要塞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