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罢,曲凌恭嚣张地把运动包搭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走了。
留下的人,木然站在无人的教室中央,目送着那人的背影,润黑幽深的眼眸里慢慢泛起一丝凄楚……
*
“喂——凌恭?”
“对,怎么了?尹孜。”曲凌恭全身放松,躺在大床上。
“哎,就那个整天在你面前晃的那小子,兄弟们想问问能不能动手意思几下。”
“怎么,天天堵他都没效果?”
“可不是嘛。兄弟说了,是颗软钉子,不来点硬的不好办。”
曲凌恭回忆起张钧若今天下午提醒自己交实验报告的情形,不管是真心假意,倒下不去手了,眉头一皱,说:“算了,就那样继续几天看看,他不转校我就忍着吧。”
听筒那边传来几声嗤笑:“呦,日久生情了?终于被打动了?听哥们说,那小子长得可挺好看啊。”
“滚犊子——别拿你那些gay吧里的剧本往我身上套,这小子好死不死的塞我们班里,占了我班草的位置,还把我从校草排名里挤出来了,一天还总在老师面前卖乖,看得我直恶心。”
“呦呦,原来不是虐恋情深,是丛林法则啊,白瞎你俩了。”
“白瞎你妈!”
*
周一下午,高二年级全体教职人员开会。
语文课代表兼学习委员卢心悦被“地中海”叫去帮忙批改语文作业,一起被叫去的还有——张钧若。
张钧若在空空如也的教师办公室里,批改着今早收上来的作业,左手下意识地按揉着脚踝,那里现在高高肿起,已经青紫了,只要重心一移到左脚上就会疼痛难忍。
脚踝的不适和中考复习的体力透支,让他今天一天都在发低烧。
回想昨天在地铁站口,被那些人推搡着滑下楼梯的情景,他不禁拧紧了眉心。
收回心神,视线在一本本作业本上浏览,翻到那个黑底星空本子的时候,不禁想起了一直对着他怒目而视的本子主人。
张钧若心中微起波澜,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他不高兴,好像特别讨厌自己……想到这里,眼神黯淡了几分。
翻开最后一页,张钧若发现曲凌恭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了两次,他又交了跟上次如出一辙的本子上来,最后一页红笔写着“已阅”,新内容毫无更新。
想起袁老师叉着腰,甩着曲凌恭的本子的泼辣样子,不禁摇了摇头。
张钧若放下手中红笔,在办公桌的笔筒里,轻轻抽出一支原子笔,在星空本上模仿起本子主人那种张牙舞爪、龙飞凤舞的字体来……
☆、皓腕凝霜雪
第二节自习课刚一下课,教室的喇叭里就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调试音,曲凌恭单手支颐,没精打采地想着:这特么又是哪个兔崽子得了什么金奖银奖……别又是那个张钧若……要真的是他,够陈芳跟袁仙眉飞色舞地吹半年了……
预想中的轻柔女声“这里是星忆之声,这里是星忆之声”的开场白,并没有如约响起,取而代之的是教导主任那把苍老尖锐的公鸭嗓:“现在经过教员会议决定,向高二年级三班——曲凌恭同学,提出通报批评——”
“高二三班曲凌恭,在期中考试——语文科目期间,夹带小抄,实行作弊,情况已经查实。特此,校方公开通报批评——将该生语文成绩计0分,不计入期中考试总分——请全校学生引以为戒——”
“我们星忆私立中学——秉承求实、进取、公诚、笃行的治校精神和办学理念,肩负着追求真理、开启智慧、弘扬文化、传播知识的神圣使命……”
仿若晴天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闪电穿过云层直直劈在了曲凌恭的头顶,曲凌恭懵懵然不知如何反应,还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一动不动,狭长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紧缩,眼里闪过一片怔忡惊骇。
对比于曲凌恭的沉默,教室里如同一碗凉水倒进了滚油锅里一样,瞬间喧腾起来。不一会,前门和后门都有外班的好事者伸长脖子往里张望,想要看看大名鼎鼎的曲公子现在情况如何……
喇叭里,教导主任还在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治学严谨、实事求是——像木塑泥雕一样僵直了半天的曲凌恭,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遽然起身,环顾了一圈正齐刷刷凝视着自己的同班同学,没有找到目标人物,随即像一阵疾风骤雨一般,咣当哗啦的响声次第传来,桌椅被撞得歪歪扭扭,桌上的杂物应声而落。
曲凌恭径直冲出了教室前门,带起的疾风将怔愣在门前的骆可可嘴里轻轻叼着的曲奇棒扫落在地……
李允岸课间听到广播也是目瞪口呆,语文不计分就算了,还要全校通报批评,让好面子的好友怎么受得了,还有他爸……他爸……好像……已经回来了……
想到这里,赶紧跑出教室,一出门就眼前一花,曲凌恭只穿着个短袖黑T恤,像一阵黑旋风一样卷了过去,想拉都来不及。
“哎——曲凌恭——!”
好友在身后连名带姓的厉声呼唤,在曲凌恭耳朵里像是一阵清风吹过,泛不起任何波澜。
看着曲凌恭往教员办公室密集的丁字路冲去的背影,李允岸心念电转——丁字尽头往左拐是教导主任办公室,校长室,副校长室,右拐是老师办公室……
李允岸心下惊骇,急忙追了过去。
张钧若捧了一摞作业本,表情沉重地从教师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刚才,在袁老师抽查自己批阅的作业的时候,听到教师办公室里关于曲凌恭的广播,不禁全身一震,惊骇地发出了一声轻呼。
袁老师翘着二郎腿,颠着漆皮的小高跟鞋,抬眼看了看张钧若,看到他一双好看的内双眼睛瞪得溜圆,眼里闪着怔忡,好像被通报批评的是自己一样,不觉想要安慰一下。
“你跟曲凌恭那小子很好?”没见回应,少年呆愣愣地站着,“哎——”袁老师哀叹:“有什么办法,校长敲定的,杀鸡儆猴——这也是给他个教训,也是好事——”
袁老师拈过曲凌恭的黑色星空笔记本,翻了一翻:“唉,这小子——今天作业写得还挺好……”把笔记本搭在张钧若手里的一叠本子上面,“这回也够他受得了,他班主任就饶不了他……校长在会上放那个视频的时候,气得脸都绿了……”
袁仙老师回忆起会上的情景,摇头道:“看在这两道题写得认真的份儿上,我就不落井下石了……”
怔愣愣地走到门外,张钧若才想起自己忙着批改作业和打印资料,两节课没有去卫生间,小腹微微有些酸胀。低头忘了忘手里最上面的星空本,好看的眉峰不自觉向额心聚拢,想着先回教室,把本子发给大家——发到他的时候,就安慰他几句。
——说什么好呢?
说猴子也有从树上掉下来的一天?叫他不要太在意?
不行——他一定会更生气。
兀自摇了摇头,张钧若发现自己遇到那个人就会反应迟钝、才尽词穷……
曲凌恭一边跑一边游目四顾,搜寻着那人的身影,刚跑到丁字岔路的尽头,一个浅蓝色颀长身影从教师办公室的拐角里一闪,出现在视线中央……那人此刻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身后一片深绿色墙壁映衬得那人脸颊更加苍白如雪。
张钧若拐到路口正中,忧心忡忡地想着跟曲凌恭说什么,正蹙着眉举棋不定时,余光里突然觉察到了危险的降临,茫然地抬起了眼睑,与站在身前不远处的曲凌恭四目相接。
电光石火之间,曲凌恭像发了狂的狮子一样,裹挟着熊熊怒火向张钧若冲了过来,抬腿就是一脚。
“张钧若——我X你妈——!”
还好这是下课时分,走廊里人声嘈杂,教导主任的五讲四美还在整个楼道里回荡……
猝不及防的情形下,身子被毫无留情地踹得飞了出去,肩胛骨“砰”地撞在了身后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手中的本子像落叶一样簌簌地散落在身侧,张钧若跪倒在大理石地板上,低着头蜷缩起身体,一只手紧紧按住腹部,一只手勉强支撑着地面,让自己不至于整个人倒在地上……
周围好像迅速安静了下来,在冻结的空气中,曲凌恭听到从跪伏着的张钧若那里传来的,夹带着抽气声的短促呼吸。发泄了心口的怒火,奋力一脚把张钧若踹倒后,曲凌恭也稍微冷静了下来,挺直了身体,全身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张钧若跪伏着,低垂着头,看不到脸上什么表情,曲凌恭知道自己这一脚用尽了全力,可想而知张钧若现在正在忍耐着疼痛。
视线在张钧若身上巡睃,掠过僵硬的身体线条,小腹上醒目的黑色鞋印,绷直的手臂,最后停留在张钧若勉力撑着地板的雪白手指上,绷紧的指骨因为主人正在强忍痛楚,而不自然地微微抽动。
两人间的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曲凌恭听到一声仿佛隐忍了很久,终于从嗓子里绞出的细微呻\吟,伴随着这一声呻\吟,张钧若的背脊毫无征兆地颤抖了起来,像一阵强劲的电流蹿过全身,到达双肩,双肩也颤动了起来,最后战栗滚到了那只裸/露出来的细白手腕上……
曲凌恭看到白净修长的手指猛地痉挛了起来,一根根绷得青白的指节苦痛地竖起,剧烈地抽动着,修剪得整齐圆润的指甲狠狠抠住大理石地面,手指的主人突然将头垂得更低,全身肌肉绷紧,抑制不住的一声闷哼在耳畔响起。
“你……”饶是从小没少打架的曲凌恭,遇到这种情况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上前一步,想要检视一下张钧若的伤情,刚要俯身扶他,却看到张钧若跪伏着的修长双腿间,有淡色的液体蜿蜒流出……
“……!”
不会吧?!
大脑如同被抽成了真空,曲凌恭像是冻结了一样,怔愣在原地,狭长的凤眼圆瞪,一瞬不瞬地盯在张钧若身上。
身后跑过来一个人,曲凌恭瞪着眼睛,呆愣转身。
“曲凌恭——!你——”
李允岸冲到曲凌恭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刚想要劝解几句,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一时失语。
两个引人注目的高挑少年,像两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张钧若面前。
也不知过了几分几秒,两人身后一群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由远及近,语气里带着好奇和探究。
“那边是三班曲凌恭和我们班允岸吧?”
“傻愣愣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一菲,快点,我们过去看看……”
两个身材高大的身体遮蔽了跪在地上的张钧若。
李允岸先一步反应过来,转过身向着人群迎去。快步上前,招手吸引住大家的视线,先对众人献上招牌微笑,再向人群中几个熟悉的面孔打着招呼:“哎肖月、林姝、冯蓓瑶,我找你们有事呢……啊,你就是三班班花方一菲!还有你,骆可可。我一直想要问你地下乐团的事——”
“我这里有几张地下乐团的演出票,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
“有——!”女生们兴奋地齐声答道。
李允岸不着痕迹地抬手擦了擦汗,哄着众人向教室方向走远……
剩下的两人,依然一站一跪,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如丧考妣
打破沉默的是一声清脆的开门声。
墙壁一侧,高二画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卡其色长风衣的俊秀身影从门里走了出来。来人没发现身后的状况,背对着曲凌恭和张钧若锁好了门,晃着一串缀着hellokitty的钥匙,转过身来……
那人怔楞了几秒,目光在站着的曲凌恭和跪着的张钧若之间来回巡睃,上前几步想先扶起张钧若,走近看到张钧若的尴尬境地和雪白校服前襟上的污黑鞋印,脚步微微一滞,随即温声劝慰道:“没事——没事——踹在小肚子上了吧?”
俯下身,先拍了拍张钧若单薄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要紧——不用害怕——老师先带你去画室检查一下……看看伤得重不重……”,温柔的声线好像有某种魔力,瞬间让僵持尴尬的场面得到了一丝舒缓。
双手轻柔划到张钧若腋下,一鼓作气把他从冰冷的地板上捞了起来。淡色的液体濡湿了雪白的运动裤,还在顺着裤脚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汇成了一块小水洼。
曲凌恭看到张钧若虽然站起来了,却还是直不起腰来,弓着身子,脚步踉跄,左脚不敢用力,被秦老师搀扶着,右手死死捂住小腹的位置,身体微微发着抖。凌乱的碎发间,额头上冷汗涔涔,脸颊青白如纸,心里掠过一丝愧疚不安。
来人是教美术的秦风眠,他一手环着张钧若的细瘦手臂,一手揽着他的腰,想要把他带离这个师生来往的丁字路口。
可是稍微一用力,张钧若就痛呼出声,秦老师只好扶着他缓一会儿,等他的痛楚减轻一点,再继续一小步一小步地向画室移动。
回头看了看还傻愣着的曲凌恭,秦老师有些头痛,厉声道:“哎同学,你把地上的本子捡一捡,用水房的拖把把地拖一下,别傻站着啊……”
“……”曲凌恭呆愣地点了点头,转身机械地向水房走去。
上课铃声响起,曲凌恭抱着一叠本子呆坐在椅子。
刚才李允岸跑过来跟他说了什么?他需要时间消化。
他看了一下左臂上造型夸张的黑色运动表,所有的事都只是课间十分钟发生的?
他怎么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曲凌恭仔细咀嚼着李允岸刚才对他说的一切。
“你是不是分在高一六班考试?”
“嗯……”
“高一六班是我表弟蓝珂那个班!”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