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凌恭皱紧了眉,手指深深陷进漆黑浓密的发里,拼命思索。
那是什么地方?
若若,你想要告诉我,你在那里吗?
曲凌恭在脑中模糊的浮光掠影中,拼命想要捉住那一闪而过的线索,只是,那画面惊鸿一现,已经遥不可追。
少年缓缓睁开幽深痛苦的眼睛,心中升起一片绝望和荒凉,他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发现自己正跪在教学楼后院的苦楝树旁,树上融融的淡紫色小花,随着清晨的凉风,在风中徐徐摇曳,正向他幽幽送来一缕淡淡的清香。
那清芬的香气,仿佛烙印着某种记忆,一丝一缕融进鼻息,牵起心中莫名的悸动,像昔年的好友,久别重逢,急不可待地跟他叙着家常絮语,催促少年想起尘封的旖旎时光。
曲凌恭皱紧了眉,他知道心底有什么深藏的情绪,在被这熟悉的香气牵引,可是他想不起来,他从不留意身边的树木花草,对它们毫无印象。
曲凌恭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树底,看到苦楝树虬结的根系,有几根刺破了土表露了出来。
他脑中灵光一现,忽而闪回一个美丽伤感的画面,就在前一世,他在这里看到张钧若站在这棵树下,虔诚地埋葬了什么东西。
男孩静立在风里,敞开的淡蓝色衣襟在风里轻轻摇曳,他低垂了好看的眼睛,一滴晶莹的泪,快速划过脸庞,淹没在风中。
那画面就这样栩栩如生地撞进了心里,曲凌恭认真回忆,这件事发生在高二上学期,张钧若刚转校不久,期中考试后他踹了张钧若一脚,后来又发生了“网络暴力事件”,那时他已经爱上张钧若了,一直偷偷关注着他。
如果前世今生是一条连贯的线索,那么,张钧若在苦楝树下埋葬的东西,就依然还安静地掩埋在泥土之下。
好像冥冥中,有什么牵引着他去探寻,曲凌恭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只要他能找到男孩在这里亲手葬下的东西,就能找到男孩失踪的线索,能够跟他深爱的那个少年再次聚首。
曲凌恭双膝虔诚跪在记忆里张钧若驻足的地方,用骨节分明的手指将树根附近的一块土一抔一抔掘出来,掘了半刻,指尖就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那东西并不是他曾经猜想过的巧克力糖,曲凌恭有种直觉,他将要面对什么遥远尘封的过往。
他用双手从泥土中,虔诚地捧出那样东西,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了光滑锃亮的材质和完美精致的造型。
经过数年岁月的磨洗,那样东西竟然依然完好如初,光亮如新,可见男孩对它的珍视,以及亲手埋葬它时的痛心绝望。
静静躺在曲凌恭手中的,是一个亮蓝色与银白色相间的高达模型,它身后有漂亮威武的银色翼翅,全身包裹着完美的盔甲,手臂上还有可以拆卸的武.器。经年累月,看上去依然威风凛凛,神武非凡。
曲凌恭望着小小的模型,乌亮的瞳眸微微颤动,一段记忆倏然从天外飘回了脑际。
他独自在一段栽满苦楝树的小路上奔跑,夜幕低垂,鼻息里充斥着苦楝树的芬芳,他心底有些焦虑,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人在跟踪他。
然后,记忆缺失,下一个画面,在一个堆满陈旧桌椅的幽暗室内,他蹲在一个瘦小的男孩面前,伸手认真抹掉男孩脸上纵横的泪痕,又抚了抚男孩细软的发顶,说:“小勋,别哭了,以后有我保护你……”
话毕,他将他最为珍藏的宝物,他的高达守护神,郑重其事地放在男孩怀中,认真说:“这个以后给你了,有了他,你就不会害怕了。我不在的时候,它就会替我守护你……”
少年跪在苦楝树下,用双臂将小小的高达模型紧紧拥进怀里,深深低下头去,略长的头发挡住了一双漂亮邪魅的眼睛。
他形状完美的菱形嘴唇轻轻翕动着,发出轻微的气音,只有走近才能听到,他在嘴里一遍一遍用低沉的嗓音叫着“小勋”。
早上六点三十分,静寂的校园里迎来了第一批惯于早起的学生,他们穿着校服穿过教学楼时,不经意看到一个身材高大,侧颜俊逸的少年,正跪坐在后院一颗苦楝树下,怀里紧紧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少年垂着头,一动不动,略长的漆黑刘海,挡住了他俊朗非凡的脸,人们只看到他略显瘦削的下巴上,沾着几滴晶莹的泪珠,在熹微的晨光中,闪动着点点微光。
☆、寻觅
第106章 寻觅
那到底是哪里呢?曲凌恭皱眉思索。
他跟“小勋”在一起的地方, 他把他的“守护神”亲手交给“小勋”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周围有陈旧破败, 叠放在一起的旧桌椅,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霉味,他依稀记得, 他在哪里也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并因为这种味道的熟悉感,引起了心中的悸动。
那好像是上一世的事,曲凌恭在心中追溯。那时,他冒充“周老师”, 获悉了张钧若的行踪,并且跟踪男孩去了郊外的“S市孤残福利院”,当他走进陈旧昏暗的教学楼时, 嗅到了楼道里淡淡弥漫的一种陈旧的味道。
那味道牵引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情绪,脑中甚至浮现出走廊深处,一对男孩嬉闹着跑远的画面。
曲凌恭掏出手机,给宋诗芳打电话, 一向养尊处优的宋诗芳, 这个时候还没有起床,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听。
电话里, 曲凌恭跟母亲问清了他小时候的学校名和地址,宋诗芳含糊道出的位置,竟然正好是S市孤残福利院附近。
这一信息更加验证了曲凌恭心中的猜测,他、张钧若、孙恒才三人之间可能出现的交集,并不是“S市孤残福利院”, 也是他和张钧若曾经一起就读的小学吗?
曲凌恭又问宋诗芳,是否听说过孙恒才这个名字,他小学时,有没有一个老师叫着孙恒才。
宋诗芳在电话另一头沉吟了片刻,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对这个名字的确有印象,肯定是见过的,却想不起来是谁了,不过,那座小学的校长好像是姓孙。
曲凌恭漆黑的眼瞳倏然一凝,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宋诗芳提供的线索虽然含糊不明,却隐隐验证了心中的猜测。
匆匆挂断电话,曲凌恭马上让人去查自己当时就读的小学,以及小学校长的姓名。
如果小学校长就是后来孤残福利院的办公室主任,那么,他、张钧若,以及孙恒才三人之间就都有了关联。
孙恒才认识自己,也就找到了答案,他绑架张钧若,也可以通过这条线索找到犯罪动机。
派去调查的人,通过渠道很快得到了回复,第一时间通知曲凌恭调查结果。
正如曲凌恭先前所想那样,孙恒才正是原平罗第一小学的校长。
这个小学校位于市郊,位置偏僻,每年生源都不足,后来政.府进行城市规划,将这个小学以及周边一些设施划分在一起,改建为“S市孤残福利院”。原小学的校长孙恒才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孤残福利院的办公室主任。
曲凌恭心中隐隐升起一种直觉,他脑海中慢慢清晰起来的画面,那个弥散着潮湿陈旧气息,堆满了破旧桌椅的仓库,就在原校址,现孤残福利院的某处避人的地方。
那里不只是他福至心灵,突然忆起的地方,曲凌恭理智地分析,那里也是孙恒才任职数十年,最为熟悉的地方。
孙恒才现就职的私企规模很小,他已经派人去搜寻了,在那家小企业的办公地点,并没有发现可以将人藏匿起来的隐蔽角落。
而孙恒才是典型的“凤凰男”,他的老家离这座城市十分遥远,可以排除他将张钧若带回老家藏匿的可能。
思及至此,曲凌恭更加确信张钧若被囚禁在孤残福利院的某处,他整理好精神,疾步冲出了星忆校门,在路旁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坐落于郊外的S孤残福利院。
清晨,福利院里人迹寥寥,曲凌恭绕着围墙在边缘处的各个隐蔽的角落搜寻。
S市孤残福利院远比他想象的大很多,上一世他第一次跟踪张钧若来到这里时,只是在前操场和活动教学楼两个地方稍微驻足,并没有向后方幽谧处探寻。
福利院后院,树木繁密,郁郁葱葱,渐渐显出幽谧荒凉的景象。
曲凌恭越向后院走,越觉得眼前的景象隐隐透着一丝熟悉感,直到他翻过一段破败塌陷的围墙,站在围墙的另一边。
入眼的,是一段苦楝树夹道的小路,跟记忆闪回里的画面别无二致。
路的另一端,夏日的清风穿过夹道徐徐向曲凌恭吹拂着,带来了刻入心底的清远芬芳,曲凌恭被一种难以言明的“旧事幻现感”攫住了全部心神,跟随着直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小路的尽头走去。
他心头莫名升起一种笃定的情绪,那是一种非常私人的体验,他懵懵然觉得,在这段与记忆重合的路途彼方,他家那个沉静温雅的少年,就静静地等候在那一端,等着他来找他,亲自接他回家。
他就快要找到他的若若了。
手机在衣兜里响个不停,各种提示音一阵连番轰炸,曲凌恭无暇去理会,他被一种不可铭说的奇妙感觉牵引着脚步,不断向前。
这感觉太过玄奇和隐秘,非亲历不能体会,随着周围景物的不断倒退,就好像时光也跟着一起倒流,他迈开的每一步,都准确地踏在记忆之河的逆流里,而他正在逆流而上,向通往旧日时光的隧道那一端,踽踽独行。
他有一种笃定感,在被遗忘的时光深处,他将会打开一扇紧闭的门扉,带走门里那个抱着膝盖,静默地等在原地的男孩。
曲凌恭越向前走,脑中就会出现更多的浮光掠影,像写意的画作,就要几个随意的线条,就能描绘出昔年美好纯真的时光。
盛夏里有风轻轻地吹拂着,苦楝树繁茂浓密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树影婆娑里,隐隐飘来几句稚童的絮语。
“小恭,从1数到100,等我藏好了,才可以出来找我……”
“哈哈——你快点藏好——因为我会一下子就找到你的……”
苦楝树夹道的尽头,是一片破旧的低矮仓房,曲凌恭抬眼一望,不知为何视线就锁定在其中一间毫无特别之处的平房上。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骤然变大,凭直觉感到自己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将要直面最后结果的时刻。
曲凌恭踯躅着向前,背脊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他不敢深究那种恐惧感来源于何处,更不敢细想他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曲凌恭站在那扇锈迹斑斑,破旧不堪的铁门前,用矫健的长腿暴力踹开了拴住仓库的细铁链。
他推门而入,老旧的门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门里浑浊潮湿,带着灰尘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正午的阳光从门外照射进来,封闭阴暗的仓库小屋里,光明倒像个不速之客一样,与这里格格不入,让藏匿于此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曲凌恭站在被灰尘和阴湿的霉味掌管的室内,凤眼快速扫视着仓库内各个角落的情形。
库房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光。房内的情景跟记忆中的光景大致相同,墙壁周围叠放着好几层破旧焦黄的木质桌椅,被这些破烂桌椅挤挤挨挨地簇拥着的,是这里唯一一个金属办公用品——一个灰青色的卷柜。
金属卷柜是最经典老旧的样式,文件的收纳空间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面有三个格子可以陈列书卷,镶嵌着已经破碎皲裂的玻璃拉门,下面则是两扇紧闭的金属柜门,两扇柜门严丝合缝,紧紧闭着,一把精巧的铁锁将它们牢牢锁住。
在一片凌乱弃置的物品里,那扇被人有意锁起来的柜门看起来十分突兀。
曲凌恭感觉到心脏像被人握在手中,倏然揪紧,向着那个唯一能藏匿起一个少年的地方一步一步踯躅着靠近。
他单膝跪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用里面的钢条和螺丝刀,暴力打开了铁锁。
障碍解除了,曲凌恭却有些怯意,他深深闭了闭眼,拧紧了眉,指尖微微颤抖着打开了卷柜的两扇铁门。
柜子里,面容苍白的少年合拢了浓密的长睫,头抵在柜子深处,安静地蜷缩着身体,手脚都被人用粗麻绳牢牢绑着,嘴巴上还贴着一段黑色胶带。
看到眼前的画面,曲凌恭心脏漏跳了几拍,整个人完全怔住了。他直直望着男孩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指尖停在半空,却没有勇气伸过去碰触男孩,他怕触手是一片冰凉僵硬。
“若……若若……?”少年轻声启唇,低低地喊着男孩的名字。
周围一片沉寂,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声,男孩紧紧阖着的眼睫,连颤也没颤一下。
曲凌恭探出去的指尖晾在空中,开始变得冰冷,一种灭顶的恐惧感,正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若若?你睡着了么?”少年听到自己用带着颤音的沙哑嗓音说着话,连他自己都被声音里透露出来的凄恻和恐慌惊到。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那样的。
他在心中暗自拼命说服着自己,但是探出去的手,就是不敢真正碰触男孩的身体。
少年不知过了几分几秒,还是几个世纪,少年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得来的勇气,他已经想好了,大不了就“生同衾,死同穴”,他无法面对第二次的失去,也无法再让男孩独自面对寒冷和恐惧。
曲凌恭的手终于抚上男孩单薄的肩头,手掌下的身体软软的,还能感受到温热的体温,曲凌恭心下一松,眼圈泛起一阵酸涩,喜极而泣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他用手轻轻推了推张钧若的肩膀,小声说:“若若,醒醒。我们要回家了。”
少年全副心神都在眼前的男孩身上,完全没有觉察到身危险的临近,头顶一阵劲风刮起,一记闷棍重重击在后颈上,眼前男孩沉静的睡颜变得模糊,随即,视野被一片黑暗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