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尼莫没有立刻回到房间。
奥利弗会不会已经走掉了?他拎着布丁瓶的绳子,一个近乎残酷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撞进他的脑海。
换个立场思考,这的确是最理性的做法。可这个想法让他如坠冰窟,尼莫眼看着那个颜色明艳的招牌,以及柜台后用笔尖戳墨水瓶的老板——明明是温馨平和的景象,他的胃却绞成一团,血管似乎被人换成了细小的毒蛇。
无论如何……当自己再次踏入那个房间,都会得到确定的答案。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那么他注定要承担坦白后的结果。尼莫提着手里的甜品走向那扇门,心跳接近失控。这就是恐惧的感觉,他心想,由衷地厌恶这种情绪。
尼莫慢慢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并且没有第一时间在床上找到那个浅棕色的脑袋。
他的心脏绝对停止了几秒。好在安息之剑还躺在浅色的被单上,此时分外扎眼。
奥利弗似乎把自己的脑袋塞在了枕头底下,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茧。听到门响,他终于把头从蓬松的枕头底下伸出来。
“你吃吧。”奥利弗指指那个布丁瓶,严肃地建议。“不好意思,刚刚撒了个谎——我没什么胃口,你也削完了最后一个软梨。”奥利弗叹了口气,再次坐起身。他将枕头竖起,重重地靠回床头。“……你看起来惨白得吓人,甜的东西会让你好一点。”
尼莫愣在原地,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来坐。”奥利弗说道,拍了拍床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保证我不会像十岁小姑娘那样尖叫。”
这回轮到尼莫拘谨了,他双手握住布丁瓶,差点把那可怜的瓶子给捏碎。犹豫十几秒之后,他谨慎地踏出几步,小心地坐回床边——活像这张床下一秒就要爆炸似的。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奥利弗望向天花板,“尼莫,你说你是魔王……你的判断依据是?”
“尤里瑟斯的头骨碎片。”尼莫干巴巴地说道,“我能感受得到,那里面毫无疑问是我的力量,半点差异都没有。至于完整的头骨,它就在你家后院的树顶。”
“你是说——”奥利弗的声音有点变调,“‘怀特先生’是你的骨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尼莫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放得更低。“这是依据之一,第二个……可能比较难懂。奥利,我能完全支配上级恶魔的性命,我猜一般恶魔做不到这一点。”
“我确实听不太明白,不过这么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份十分确定。”
“……是的。”
“那么下一个问题。”奥利弗绷着脸喃喃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没错。”尼莫苦涩地握紧手中的小瓶,“接触到头骨碎片的时候,我拿回一点尤里瑟斯的记忆。他……不,曾经的我是故意让你父亲带出头颅的。奥利,我利用了你的父亲。尽管不清楚详情,但我现在在这里……肯定和那个头骨有关系。”
奥利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最后一个问题。”他转过身,直视着尼莫的眼睛。“你打算去哪里呢?”
“什么?”尼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你昨天坚持说‘安会来接我’。”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听不出喜怒。“尼莫,你是想要离开吗?”
“我……”
“这是一个分手要求?”
“你……”这和自己所预想的完全不同,尼莫差点弄掉手里的瓶子。他迅速将它搁在床边的矮柜上,硬物磕碰发出沉闷的声响。说实话,他没敢抱有太大的希望——奥利弗没逃走,他是发自心底松了口气。至于眼下奥利弗提到的层面,他完全没有考虑到。
他没想过他们还有“将来”这种奢侈品。
“……你沦落到凋零城堡,归根结底是我害的。”尼莫低吼道,“你本来也不用坚持,我一直给了你很大压力,我清楚。奥利,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级恶魔,我们当然可以继续……但我一直以来都是地表的敌人!我总有一天会将你拉下水,你……”
“你给我听好。我一点都不无辜,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现在的我很可能只是个假象,一个让你们放松警惕的伪装……”
尼莫将眼睛埋进一只手掌,咬牙切齿。“你一直都会做出最合理的判断,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知道。”床垫塌陷下去,奥利弗在接近。“我没有打算代替任何人告诉你‘那些事情无所谓’。”
随后一双温暖的臂膀从他身后搭了上来——奥利弗从背后拥住了他,那毫无疑问是一个拥抱。“我无法代表任何人原谅你。你说得对,发生过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奥利弗拉开了尼莫的胳膊,将自己的掌心覆上他的眼睛。
那掌心干燥而温暖。
“如果我没有‘沦落到凋零城堡’,可能我会像你想的那样做下所谓最合理的判断。”奥利弗将下巴搁上尼莫的肩膀,尼莫能感受到呼吸的热气伴随着低语钻进耳朵。“但我现在不会那么做。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你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说的。”
“但是尼莫……魔王从没有登上过地表,是地表的军队自行进入深渊。父亲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总是能一眼看透事物的本质,你知道吗?他会在头骨旁边放下花束。他一定也相当珍惜他的同伴……可花束仍旧在那里。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定不会是单纯的‘利用’。”
“如果真的要论罪,我和你一起承担。如果你想要答案,我和你一起去找。”
“因为我喜欢的人此时此刻就在这里,并为了伤害过他人而痛苦。假象也没关系,伪装也没关系,‘你’现在就在这里,尼莫。”
“你可能会死掉。”尼莫清清嗓子。“我可以回深渊,我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待好,我……”
“差点死掉……体会过啦,以后会更熟练的。”奥利弗甚至低笑起来。“现在知道了真相,我更该负起责任好好监视你,不是吗?”
“比起把你一个人丢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还是更想抓住你。毕竟就算你回到深渊,下次远征依旧不可避免。而且谁也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能在深渊和地表间自如往返。”
“如果说我这次明白了什么……尼莫,孤独地坚持十分痛苦,痛苦到超乎你的想象。两个人会更容易些。”
“我只是想保护……”尼莫的声音里多了些沙哑。
“‘以前的你’做过的事情不会消失,‘现在的你’做过的也不会。”奥利弗的声音则越来越轻,“我们帮助过不少人,你的确改变了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如果你藏起来,我一个人可做不到那些事情。如果有一天,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拥抱在收紧,背后传来的心跳平稳有力,奥利弗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过来,几乎要把他烫伤。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这可能是他做过的最好的梦,尼莫想道。他紧紧抓住奥利弗的胳膊,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丝毫不怀疑奥利弗的话——就在不久之前,这个人甚至试图将自身的死亡化为枷锁,去捍卫一个守卫地表的承诺。
他爱上的人如此残酷,真是太好了。
“……在那之前,如果你愿意,我会陪在你身边。”
“好。”
尼莫吸了口气,他身边的空气终于再次出现。血液再次流动,奥利弗的手还轻轻捂着他的眼睛。阳光将他的指缝两侧透成温暖的橘红色。
“……所以不要哭了。”
“好。”
第145章 温度
太阳即将下山, 投射到地板上的阳光带了些橘红的色调。
蜂蜜牛奶早已凉透,牛奶表面结出一层薄薄的脂膜。尼莫吁出一口气,眼睛还有点干涩。那层看不见的, 一直包裹住他的冰冷外壳终于崩毁。他再次沉入这世界, 如同再次投入清水的鱼。
他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
尼莫能感到耳侧落下一个安抚的轻吻。奥利弗收回了搂住他的双臂, 铺了铺枕头,再次躺了回去——他的恋人将双手垫在脑后, 面色严肃地紧盯天花板, 显然陷入了思考。
犹豫片刻, 尼莫甩掉脚上的鞋子, 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那张床。
自从奥利弗失踪,他一刻都没有合过眼。虽说魔王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倒下,可绷紧到极限的精神突然松弛下来,尼莫还是险些一头栽倒。磨磨蹭蹭地前进中,他的膝盖碰触到了安息之剑的剑柄。
尼莫原本想顺手把骨剑搁在身旁的床头, 可手伸出的那个刹那便后悔了。悄悄瞥了奥利弗一眼,确定对方对此毫不在意后,尼莫将剑放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随即被火燎到似的抽回手。
这样它仍然在奥利弗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飞快地扯过一半被子, 把脸埋进枕头, 背对着奥利弗。尼莫原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到睡不着, 可阳光温暖, 对方的心跳声平缓有力——他险些在几秒之内就彻底睡死过去。
“奥利。”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 尼莫盯着枕套边缘的一个线头, 再次开了口。“等大家再聚集起来,我得把这件事说清楚。”
他停顿片刻,可奥利弗没有接话的意思,于是他只得继续。“我的确算是……某种危险,这样把安和克洛斯先生蒙在鼓里,对他们来说不公平。”
“狄伦知道?”奥利弗迅速抓住了重点,直接丢出一个反问。
“他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很可能是——”
“停停停。”奥利弗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不好的预感……尼莫,我还在消化你的身份,狄伦的事情以后再说。”
空气彻底安静了会儿。
“关于坦白的事情,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想法?”就在尼莫再次差点睡着的时候,奥利弗主动开了口。
“嗯。”尼莫迷迷糊糊地应道。
60" 迷途_年终0 ">首页 62 页, “这件事由我来讲。”奥利弗的声音坚决而沉稳。“我理解你的想法,尼莫。我不会刻意瞒着他们,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尼莫登时清醒:“怎么说?”
“先不说安的立场,克洛斯先生绝对会将情况上报给教廷。比起一般审判骑士,他的态度确实比较温和……可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想你知道。”
“……我明白。”
“我们现在谁也不知道‘曾经的你’到底计划了些什么。如果你将这件事彻底坦白,只会带来毫无意义的冲突和恐慌。就算他们没有直接证据……如果有人要彻查当初深渊教会的事情,还是会抓住些蛛丝马迹。”他的恋人听起来冷静得可怕,“个人建议,我们最好等有些头绪后再和他们谈谈。”
“……”
“至于那两人的安全问题……相信我,尼莫。你的身份一旦暴露,安和克洛斯先生肯定都活不下来——毕竟你们曾经是同伴,不会有人想在这种事情上来点儿宽容。大家只会想要万无一失。”
尼莫裹紧被子,整个人蜷缩起来。长满软刺的沮丧再次击中了他。“我知道了。”
“而且这件事由‘身为人类’的我来说,比你自己坦白要好。”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后脑。身后一阵布料的摩擦声——奥利弗似乎抽走了两人之间的武器,将它随手放在床沿。“你不用这么着急证明自己,没关系的。”
“睡吧,”奥利弗补了一句,“我哪里都不会去。”
那句话的话尾还没有落地,尼莫便睡着了,活像那是什么强效的催眠咒语。焦虑和不安还在,可此刻它们变得无比稀薄。自己估计能一路睡到安到来,尼莫在朦胧中思考道。
可他醒得比自己想象中的早了很多。
窗外的天空是接近于黑的墨蓝色,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温暖的阳光无影无踪。尼莫猛地坐起身,本能地向身旁探去,下一刻指尖触到了温热的皮肤——奥利弗的温度还在,他这才松了口气。
真的不是梦。
尼莫看向身边的人。奥利弗维持着那个双手垫在脑后的姿势,碧绿的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这会儿他将视线移过来,和尼莫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你没睡。”尼莫有点尴尬地收回那只手。
“嗯哼。”奥利弗小声应道。
于是尼莫鼓起勇气,再次把手贴了上去。奥利弗没有发抖,但肌肉的确在皮肤下紧绷起来。那皮肤不算光滑,这会儿他能摸到凸出的疤痕和凹陷的暗伤。愤怒和痛楚再次从心底钻出,尼莫抽了口气,手指沿着一道长长的伤疤抚上。
然后被奥利弗一把抓住。
尼莫下意识看向奥利弗的脸,发现对方的眉毛正微微拧着。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发现奥利弗的手攥得死紧。
“这不是梦。”奥利弗的语气十分笃定,手上的力道大了几分。“我也在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尼莫……但这的确不是梦。”
微弱的月光洒进房间,奥利弗的睡袍因为动作而微微敞开,露出左胸口那道狰狞的疤痕。尼莫索性靠得更近了点,另一只手按上那道疤。他能感到奥利弗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可那温度吸引着他,尼莫无法将手收回。
这个现实美好得过分,哪怕是现在,他都不敢发自心底相信这是真的。或许他会在某一刻醒来,然后发现自己睡在某个孤独而冰冷的角落里——
而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抱有这个担忧的人。
先是手指,随即是整个手掌。如同头一回接触人类的肌肤,对方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从掌心涌来。生平第一次,尼莫兴起了去主动掠夺什么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