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吧。”尼莫叹了口气,但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他甩掉室内软鞋,赤脚走到大浴缸旁。然后稍稍俯下身,用手将奥利弗湿润的刘海理了理。
“你的脸色很差。”尼莫的语调很认真,“我就猜是这样。凋零城堡,对吧?不是第一次了,奥利,你惊醒的每一次我都知道。我不会因为这个就认为你软弱,或者……”
“我知道你不会。”奥利弗抓住那只手,按到唇边。“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就像你不想让我担心一样。”
尼莫沉默了。
“你也没有顺利忘记‘魔王’的事情,不是吗?尼莫,你在羡慕那些学生,我也看得出来。”
“别说啦。”尼莫将手抽回,低下头,与对方交换了个湿润的吻。
“好。”奥利弗的呼吸乱了片刻,“让我们聊聊别的。我想想……关于‘技术’这个问题,你到底和伦纳德说了什么?”
他手上一个使力,直接将毫无防备的尼莫拽进了浴缸——不算厚实的浴袍湿了个彻底,尼莫半跪在浴缸中,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热水。
“‘如果我把我喜欢他的理由列个单子,那个绝对在倒数第一位’……但这是实话。”尼莫索性扯掉了袍子,随手扔到浴缸外,伸手扣住了奥利弗的左手。“偶尔认个输如何?这次让我来吧。”
“哦。”奥利弗挑起眉毛,眼看对方苍白的皮肤在热水的作用下浮出淡淡的血色。“陛下似乎对自己的技术很有自信。”
“嘿,别叫我‘陛下’。”尼莫小声抗议。
“我喜欢这个叫法,尤其是现在。”奥利弗露出一个微笑,心底那片阴暗的空虚被对方的体温和重量彻底填满。“我没有被你的样子迷惑,我很清楚你是什么——这样不是很好吗?……好吧,这不完全是真话。另一种意味上,我的确被迷惑了。”
尼莫愣了几秒,随即耳朵又开始发红。“不管是面还是理论储备,我肯定不会输给你。我当然有自信——”
他强行将话题扯了回来,耳朵越来越红。
“你忘了我家的生意了?”奥利弗好笑地摇摇头,“你懂得,旅店那种地方——我可是被迫撞见过各式各样的现场。上次我失控了,我很抱歉,不过这次……”
“……等等,奥利,离禁闭开始只剩一个多小时了。你上回可是——”
“我知道,所以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毕竟这次没法用清洁咒,不是吗?”
“你……呃。”
“别抓浴缸边沿,你会把它抓坏的。勾住我的脖子,陛下。”
……
“其实我很好奇。”两个人一起擦拭地板上的水渍时,奥利弗试探着开口。“你说你喜欢我的理由里技术是倒数第一,倒数第二呢?”
“本来没有的。”尼莫木着脸,拧了拧手中的毛巾。“我原本想说‘其他都是并列第一,奥利’……但现在不一样啦。”
“嗯哼?”
“把你脸上的得意收一收。”尼莫咬牙切齿,“行吧,它的确不是倒数第一了。现在倒数第一有了新的得主——奥利,把你那个叫‘陛下’的习惯改掉。”
“你看,我对我的学习能力还是有点自信的。”奥利弗打量了下洁净的地板,披上制服外套。“另外我不会改掉,尼莫。至少刚才那段时间里,每次听到这个称呼,你的表情都很解脱。”比起刻意避开这个事实,倒不如让尼莫认清这一点——他很清楚自己的所爱非人,并甘之如饴。
随后奥利弗意味深长地停顿几秒:“我不会在别的场合这么叫你,尽管放心。”
“总得有个倒数第一,不然第一就没意义了。”尼莫揉揉耳朵,深深吐了口气,开始换上制服。“说实话,别的不太好选。”
“那我可以现场提供一个点子。到目前为止,你发自内心不喜欢,但我很喜欢的……的确有。”
“嗯?”
“……我其实挺喜欢你这身制服。”
“……”
第159章 忏悔
禁闭室和两人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说起禁闭, 奥利弗脑中毫不意外地浮现出来凋零城堡中的囚室,他冷静地将这个念头塞进了脑海深处。而尼莫满脑子都是莱特孤儿院结满蛛网的储物间——之前闯了大祸,老帕特里克总会提着他们领子把他们扔进去, 不削完所有的土豆不许出来。
而克莱门学院的禁闭室既不潮湿阴暗, 也没有布满蛛网和尘土。它像极了图书馆的一部分, 方方正正,正中的圆桌上墨水瓶和羽毛笔摆得整整齐齐。簇新的纸张摞成一叠, 摸起来光滑结实。这里的气息很淡, 应该是鲜有人来, 可桌子上半点灰尘都没有。
这里的布局很有意思, 除了入口那面墙上挂满画像,其余三面墙上都是书。正对门的墙面向内凸出,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弧。他们很快便搞明白了这东西的用途——只要将旁边的黄铜拉杆拉到刻有特定专业的位置,弧形书墙便会缓缓转动,将这个专业相关的一切书本展示出来。
剩余的两面书墙则有点特殊了。一面是炭粉似的纯黑, 一边是干净的白色。颜色单调的书脊上只有一个人名,后面跟着一行小字。
尼莫正巧靠在白色的那一面,他随手取了本,随即发现书封间的不是纸张, 而是水银似的液体。他狐疑地打量了它一会儿, 最终还是决定将它打开。
水银似的液体似乎瞬间找回了重力, 哗啦一下砸上光洁的地板。闪烁银光的气雾腾空而起, 一个“人”出现在了尼莫面前。他的面容十分清晰, 只不过没有透出半点生物特有的生命气息。那人的轮廓偶尔抖动下, 溢出几丝带有颜色的雾气。
是幻术。
幻术形成的大胡子男人面色酡红,华丽的衣装被肚子撑得鼓起,扣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绷飞出去。他的视线穿过尼莫,投向不远处的虚空,热情的笑容堆了满脸。尼莫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人一会儿,在那男人的幻象做了个深呼吸,看起来打算讲话时,尼莫啪地将手里的书封扣上。
幻象瞬间消失。银色的雾气嗖嗖钻进书封,再次凝结成颤颤悠悠,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
“荣光记录。”奥利弗凑了过来,念着不远处铜牌上的字。“这上面是这么说的——‘聆听来自成功者的教诲,身临其境地感受虔诚与正义所带来的喜悦。这些记忆和情感都由其主人自愿公开,愿谮尼的荣光永存。’”
说着他自己也抽出一本打开,这次现身的是位须发皆白的矮小老人。和尼莫不同,奥利弗给了幻象讲话的时间——只不过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惊喜,老人如同一位真正的教授,温和地讲述着自己对于人生种种的理解。奥利弗耸耸肩,正准备合上书本,老人伸出手,碰触了下他的手背。
奥利弗登时后退一步,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尼莫正忙着把手上的白书塞回书架,他努力扭过头。
“记忆片段,带着感情的那种。”奥利弗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能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属于我的——就像附在别人身上感受那些东西。我想是出于教育的目的吧。”他的舌头有点打结。“但真的挺诡异,你要试试看吗?”
尼莫飞快地摇摇头,光是他自己的记忆片段就够他受的了,他可不想再往脑子里塞点别人的记忆来体验。
“总体来说,都是些积极的感受。”奥利弗缓缓吐了口气,“不愧是克莱门,这玩意儿确实比嘴上的说教有用。”
“我猜那面墙是偏消极的吧。”尼莫指指那片黑书,“既然有正面案例,反面的肯定少不了。”
“忏悔记录。”奥利弗伸着脖子瞧了眼,明智地没有去碰。“恭喜你,答对啦。”
搞清了室内的一切机关,两人很快对禁闭室丧失了兴趣。
“我们先把该写的写完吧。”尼莫拉过一卷长长的羊皮纸,用笔尖蘸蘸墨水。“喏,那里有张长沙发——今晚也不至于多难熬。”
奥利弗脸上的轻松终于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愁眉苦脸地从弧形墙面上取下来一摞厚书,搬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在奥利弗刚把书搁下那会儿,尼莫已然写好一大段。而当他翻完书本,准备落笔的时候,他的恋人已经写完了一整张纸,正用嘴吹着未干的墨迹。
奥利弗:“……”
他刚打算张嘴调侃几句,目光却被尼莫身后的塞满白书的墙面再次吸引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偏书架上方的一本白书不住闪烁,正在黑白间飞快切换,甚至有些晃眼。
“那本书怎么回事?”奥利弗用羽毛笔指指尼莫身后的方向。
“哦,那本。”尼莫微微抬起头,皱了皱鼻子。“那个应该在忏悔记录里吧,可能是谁放错了。”
“……”奥利弗愣了几秒,“你看到的是黑书?”
“不是吗?”尼莫茫然地回应道。
奥利弗拉开凳子,决定从报告前逃避几分钟。他回到塞满白书的墙面前,没管旁边的梯子,直接一个蹬地,准确地将那本怪书捞了下来。大步迈到尼莫身边,奥利弗一只手撑住圆桌桌面,另一只手自然地将书翻过来,目光向书脊上的名字扫去。
随后他的身体猛地僵硬。
见奥利弗的反应奇怪,尼莫没再管手里刚写好的报告,同样把头伸了过去。在他眼里这本黑书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书脊上同样用金线绣着人名和简单介绍——直到他看清那些文字的内容。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戈德温·洛佩兹的父亲?你的……”
“是。”奥利弗眯起眼睛,拼命放空脑子,他手中闪动的书本终于停留在白色。做了个深呼吸后,奥利弗小心翼翼地掰开书封。
一位审判骑士的身影出现在空气中。暗金色的头发,和奥利弗十分相似的绿眼睛。伊曼纽尔的幻影脸上没有笑容,整个人的气质冰冷而忧郁。
事实上,他的眉眼的确和他们所熟知的弗林特十分相像。但截然不同的气质几乎将这份相像尽数掩盖,而且滑稽的是,比起弗林特,这会儿的奥利弗气质更接近面前的幻影。
弗林特·洛佩兹——也就是他们所认识的“派博尔·拉蒙”——热情得有点过头,比奥利弗多话,给人的感觉也更为灼热锐利。奥利弗的气质要柔和不少,面前的人则是另一个极端,伊曼纽尔看起来活像把沾满血渍的匕首。
两个人沉默地瞪向伊曼纽尔·洛佩兹的幻影。奥利弗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些——流有相同血液的亡灵正立在他的面前,而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位亲属的存在。
父亲的弟弟。
伊曼纽尔的影像张开嘴,吐出干巴巴的讲道。那幻影的脸上仍旧欠缺人类该有的感情,声音比弗林特低沉不少。奥利弗抿抿嘴,将书啪地扣上,驱散了那个幻影。
他思忖片刻,将书本递给自己的恋人:“尼莫,你看见的是黑色的对吧,你来试试看。”
尼莫没有多问,干脆地接过那本书,动作利落地打开——他的动作快极了,差点掀翻袖子边上的墨水瓶。
那身影再次出现。伊曼纽尔·洛佩兹看上去和刚才没有任何不同,奥利弗挠挠头,正准备再次研究下那本书,伊曼纽尔的幻影开口了。
这次出口的话并非讲道。
“你很强。”那幻影阴郁地说道,同先前的幻影一样,他的目光直直穿透面前的两人,涣散地投向虚空。“你看破了它的伪装,不是吗?”
奥利弗和尼莫飞快地对视一眼。
“比起那些无用的空话,我更希望用自己的记忆来告诫你——无论你是谁,禁闭室里的年轻人。我在此祈求,请你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如果你正关心着你的力量,如果你正在世界这个赛场上闷闷不乐……”
“请你务必记住,有些事情是无法弥补的,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请允许我告诉你这一点。”
那幻影伸出右手,停留在空中,那是一个冰冷的邀请手势。
奥利弗紧盯着那只手,抹了把脸。他回忆了片刻埃尔默告诉他的话,那些关于洛佩兹兄弟的事情——说实话,他并不执着于过去。而就在此刻,过去自己找上了他。
尼莫发出一声轻叹,伸手攥住奥利弗的手腕,趁势吻了吻他的手指。
“一起吧。”尼莫小声说道,“我们约好了要弄清楚你父亲的事情,这里说不定会有线索。”
奥利弗沉默地点点头,手指拂过对方温热柔软的嘴唇,随后和尼莫一同碰触上那只烟雾组成,被铠甲包覆的右手。
他们赌对了,这些回忆的确与奥利弗的父亲相关。倒不如说那些回忆之中,九成都是关于弗林特·洛佩兹的事。伊曼纽尔注入书中的痛苦十分真实,尼莫差点被那份酸楚的剧痛压得双眼发黑。那不是突然袭来的苦难,而是长久的,窒息般的压抑。
弗林特·洛佩兹从小就是个运气极好的人,如同被神所爱。哪怕被石头绊倒,他都能从石头缝中发现一点昂贵的碎矿。凭借这份吓人的强运,在战争中失去父母后,他带着弟弟成功逃出战火纷飞的村庄,在克莱门附近的某个小镇中存活下来。
他担起了所有重压,明明自己也是个尚年幼的孩子,却硬是将伊曼纽尔拉扯大了。那是个热情的、被所有人喜爱的、了不起的兄长。
年幼的伊曼纽尔纯粹地崇拜着这样的哥哥。奥尔本原则上禁止雇佣童工,而他的性格过于内向,无法像兄长那样凭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弄到份可以补贴家用的短工。
于是他只得加倍努力,海绵一般吸收着周遭的一切知识。伊曼纽尔自己削了把木剑,没日没夜地练习。血泡破了又结痂,汗水渗入其中,带来砂纸摩擦似的痛,可他坚持着——只要他能够引起当地主教的主意,得到资助,兄长不至于继续这么辛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