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闯入’这个词可能更恰当……”
“那样满满一大桌食物,一个人根本吃不完。多浪费啊。”杰西从鼻孔里喷了喷气,没有理会尼莫的评价。“发现打不过那位主人,孱弱的吟游诗人有了个主意。他向主人提出交易——‘我提供给您您想要的,作为交换,您可以分我一点食物。那些离桌子最远的,您最不爱吃的就好’,多聪明,对吧?”
“寂寞而无聊的主人答应了这个交易,但他有点洁癖,不喜欢和人同吃一盘菜肴。于是他提出要求——可爱的吟游诗人得自己找个盘子,从桌上选自己想要的菜肴挑出一点。主人希望仔细审视下盘的菜品样本,再决定是否要给出去。”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紧盯尼莫,带着一丝莫名的戏谑。而尼莫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在一点点变得僵硬,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们的交易很顺利,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吟游诗人有了自己的桌子,自己的食物。他只不过有个小小的疏忽,忘记去洗最初用来装样品的盘子。直到现在,样品还被装在盘子里,味道都混在一起啦。”
“够了。”尼莫的声音有些干涩。
“您不问问我那位‘主人’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不是现在。”尼莫做了个深呼吸,“我还没有……准备好。”
“明智的决定。”杰西撇撇嘴,“怎么说呢,您瞧,您现在勉强还算个人吧。我曾告诉过别的人类‘真相’,您猜他们后来怎样了?”
尼莫定定地注视着对方。
“他们都疯啦。”漂亮的金发青年笑着摇摇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是讲到什么好笑的笑话。“现在您满足了吧?我要去找我亲爱的艾德啦!……您说他最后能不能撑住呢?”
他没有等待尼莫给出答案,便愉快地向地平线那边冲去。
“我什么都没听见!”尼莫还没出声,被他提在里的灰鹦鹉就尖叫出声,还带着点破音。“我什么都不知道——”
尼莫勉强笑笑,揉了揉鹦鹉的脑袋,再度望向场地央。
戈德温拿剑的右臂垂下,鲜血不住地滴在地上。奥利弗的左额有道深深的伤口,左半张脸被鲜血染满。在粘稠的血液下,他的左眼只得闭着。
“结束吧。”奥利弗再次叹了口气。
“还没有结束。”戈德温的声音十分嘶哑,带着点悲怆的意思。“我……还没有结束。”
奥利弗难过地看着对方。戈德温没有胜算,此刻他很清楚这一点。
戈德温·洛佩兹看上去无比痛苦。奥利弗能猜得到原因,正因为猜得到原因,他才无法在这场战斗掉以轻心。可他真的不想一下子用尽全力,那对于戈德温来说或许太过残酷。
异常而冰冷的力量在他体内涌动,冲击血肉,带来如同被浸入强酸的痛楚。这场战斗继续下去,只会变成纯粹的消耗和折磨。
另一方面,他该感谢戈德温,奥利弗心想。对方操纵圣剑破晓的方式很值得参考。对于这份诡异的力量,他或许有了些头绪。
是时候结束了。
奥利弗挥下残火。
灰雾在他身后集结,互相冲击。灰色之闪现寒光——数个冰锥从诞生,直指戈德温的方向。
而戈德温已经无力再撑起护盾。
地平线的团长倔强地站着,背挺得直。圣剑破晓依旧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可它的主人看起来像是雪砌得那样苍白冰冷。
“拉德教的教皇,道恩·奎因曾这样说过。”戈德温的语调同样冰冷,其却夹杂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脆弱。“真正的勇者会被残火认同,没有愧意和迷茫,不会被上面的魔咒灼痛。你的父亲如此,拉蒙,你也是这样。你或许……”
“如果这就是你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意的事情。”奥利弗走近戈德温,用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苦笑爬上了他的脸。“呃,我想你大概被骗了。”
“像握着烧红的铁,或者不小心把按上烧肉用的平底锅,油还是热的。”奥利弗望向剑刃燃烧的残火之剑。“非常痛,不是吗?不过我习惯了,所以还好。”
戈德温第一次有些茫然地望向他。
“弗林特·洛佩兹本人是否说过‘只有毫无迷茫和愧疚的人才能用这把剑’?”
“不,他应该没提过。他只提到过这把剑宿有灾祸之力。这是克莱门在他失踪后,从剑上成功解析出的魔咒——它会烧灼心有愧的人,而弗林特一直在用它,大家都以为……”
戈德温说不下去了。
就在刚刚,奥利弗·拉蒙也在平静地使用这把剑。一个荒谬至极的猜想冲进他的脑海。
“那就对了。父亲……老爸心里懊悔的事情,至少我就知道一件,他甚至还拿它出来教育我。他不是那么了不得的人。至于‘灾祸之力’——”
奥利弗垂下头,将剑横起。
残火在崩碎。它正从剑刃开始一点点碎成粉末,犹如燃尽的木炭。剑柄上镶嵌的宝石落在粉末之上,闪着晦暗的光。
“‘灾祸之力’恐怕也是不存在的。就老爸那个性格,他可能只是想让大家离这把剑远点。”奥利弗望向的粉末,颤抖着呼了口气。“残火是把好剑,但它只是一把普通的好剑而已。”
“有个傻瓜给它附上咒语,好为犯下的错误惩罚自己。我不知道你们对我的父亲有什么误会,他只是个……充满悔恨的普通人。”
“只是这样。”
第175章 英雄的幻影
曾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的那把剑彻底崩毁,黑灰的粉尘散落一地。奥利弗弯下腰,捡起粉末之上的宝石。他将它攥紧在心,像是想要以此平息灼痛。
戈德温面无表情,他死死盯住奥利弗——双眼的绿色如同枯死的叶片,无望地希冀对方收回说出口的话。可奥利弗只是站在那里,用他最不喜欢的那种眼神看着他。对面那双和自己相近的绿眼睛没有憎恶、轻蔑、怜悯或是幸灾乐祸。奥利弗·拉蒙看起来十分平静,带着些许悲伤的平静。
灰雾渐渐散去,阳光顺着巨大的龙息石球边缘泄下,天空再次变为蓝色。
“无数人挑战过这把剑。”戈德温抵抗着一拥而上的疲惫和空虚,摇摇欲坠地站着。“无数人,无数强者。它一定还有什么没有被发现的秘密,不可能只是这样……”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认同,谎言还是谎言。就我所知,老爸至少亲斩杀过一个无辜的男人,那是一个小女孩的父亲。我想他从未忘记过这件事,我曾确认过那份悔恨。如果那个魔咒的内容无误,他不可能感觉不到疼痛。”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从未怀疑过弗林特·洛佩兹的高尚。父亲坚信他只是被什么侵蚀了,打击了,因此才抛下这个世界。在那之前,弗林特·洛佩兹是位没有瑕疵的英雄,毫无疑问。”
这个世界是存在英雄的,至少存在过。温暖的,没有迷茫的,太阳似的英雄。戈德温如此坚信。他们永远面带笑容,身处烂泥仍能奋起,不会沮丧或犹豫。那些传说的英雄从灰烬挣扎而出,活得如同一丛烈焰。
高尚而纯粹。
而自己却依旧会被内心深处来源不明的痛苦所困扰,他还不够豁达,他还不够坚定。
他还不够……好。
弗林特·洛佩兹是和他最为接近的传奇。他看过弗林特寄给父亲的信,听父亲描述过弗林特曾经做过的一切。锡兵的传说传遍大陆,哪怕那光辉最后被现实摧毁,被谣言玷污,他也如同自己的父亲那样相信,弗林特·洛佩兹曾是个完美的英雄。
然而如果奥利弗·拉蒙说的是真的。那么弗林特在写下那些温暖而快乐的家信时,里握住的是这样一柄剑吗?戈德温突然有点想笑。他曾倾尽一切试图变成曾经的弗林特·洛佩兹那样优秀的人,甚至超越弗林特。可如今看来,他的阴影,他的路标,有可能是一个从未存在的幻影。
“没有瑕疵?不。”奥利弗果断地摇摇头,“并不是你说的那样。父亲喝多了会和邻居家的狗对吼,脏衣服到处乱扔,记账记到一半就开始乱算,还总忘按时把书还到图书馆。他偶尔还会在酒馆和人赌牌,或者假装自己是个吟游诗人,帮人给姑娘们唱不入流的情歌,甚至因为这个被泼过几盆洗脚水。我更倾向于认为他……向来如此。如果说瑕疵,我可以给你列一百条。至少我不认为什么打击能迫使他往吟游诗人的凳子上涂蜂蜜。”
“他犯过很多错误,犯错的时候会很不好意思地笑。他任性、散漫、性子急。”奥利弗抿抿嘴唇。“……而且残酷到可以让自己的儿子亲杀了自己,甚至懒得多解释几句。这是我熟悉的弗林特·洛佩兹,也就是这把剑的主人。”
戈德温有点恍惚。
方才战斗造成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浑然无觉。地平线的团长第一次忘记挺直脊背。他崩塌似的跌下身,半跪在散满灰烬的地上。
“你不明白。他必须是英雄。如果连他都不是……”他将圣剑破晓插入满是裂痕的石台,撑住乏力的身体,声音饱含苦涩。
“嘿,戈德温。”奥利弗在自己仅剩的血亲面前蹲下,声音非常轻。“你为什么战斗呢?”
“为了拯救弱者,守护人类,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你喜欢这样吗?”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这是正确的。这是拥有力量的人的义务。”
“那你喜欢什么呢?”
“……”
“我被人拯救过,被很多人。说句实话,就‘力量’的层面来看,他们糟透了。但他们的确救了我。所以我有时候会想,这或许和力量无关吧——他们是我的英雄,我不会因为他们的糟糕或弱小就无视这一点。他们也没有因为自己不够强大而……在那个时候选择束旁观。”
“所以为什么是‘义务’?单纯因为别人的善良或强大,就理所当然地要求他人牺牲、奉献,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如果曾受过恩惠,那么回报善意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你并不是那样的情况。”
“我不认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戈德温咬紧牙关,“就算是与生俱来的力量,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我必须拯救那些……”
“我尊重你的想法。”奥利弗小声说道,“但我个人认为……这不是多么复杂的事情。”
奥利弗的确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在很早之前,他也是那样想的。自然地相信外界给予的所有信息,将自己套入现有的强大定义,并认为那就是世界的真理。
不过和在腥风血雨厮杀的戈德温不同,那个时候他还不如一柄扫帚高,仅仅打跑了两个掀小姑娘裙子的小混账。
他鼻子翘得高高的,举着树枝往家里冲,嘴里大声嚷着“我是一名正直的骑士”。在被洗着卷心菜的父亲挡住道路后,年幼的奥利弗用树枝猛戳父亲的后腰。
“哦。”在听儿子吹嘘完自己的光荣事迹之后,他的父亲只是甩甩上的水,然后拍拍他的脑袋——以某种不知道是褒奖还是擦的动作。“干得不错。”
“正直的骑士!”奥利弗坚持。
“为什么这么说?”弗林特扬起眉毛。
“因为强悍的我从暴徒保护了一位柔弱的公主,这是骑士精神,大家都这么说。”
“如果是哪个倒霉的小子被扒了裤子,你打算怎么自称呢,奥利?”弗林特好笑地看着自家儿子。
“哦,那我得看看。”奥利弗没多想。“男子汉应该站起来反抗,如果那家伙看起来很壮实,我可不会随便帮——”
“唔,如果你今天和这位‘公主’的位置换换,那么她当做没看见也没关系咯?哪怕她本可以帮你求助。你真的觉得没关系吗?”
“……呃。”
“我再换个问题。如果今天路过的不是你,另一个小伙子没有对姑娘伸出援,你会觉得他道德败坏吗?”
“……当然!”
“哪怕他病弱瘦小,战斗力不如一位姑娘?”
奥利弗没吭声,当时他被彻底绕晕了头。
“所以我让你离那群吟游诗人远点,臭小子。老爸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这件事做得漂亮。不过比起骑士精神这种东西,我更希望你能理解基本。”
“什么基本?”
“撇开性别、力量、阶层。”弗林特继续搓起来水盆的卷心菜。“不要想太多有的没的,如果你只是不想看‘同胞陷入痛苦’,那么就伸出。当然,要量力而行。别听那些混球们吹嘘什么公主骑士,乱八糟的宿命。哎哎你往哪里瞧呢,我就知道你又去偷听了。”
奥利弗缩缩脖子。“可大家不都那么说吗?强大的人总要,呃,撑起一片天地……”
“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等你先懂得‘强大’的意思再扯这些吧。不许说‘能打’,不然剩下的卷心菜你来洗。”
“我不明白。”
“看到别人痛苦,你自己会想去帮忙吧?”
“嗯。”
“那就记住这种心情。不要去想‘别人认为应该怎样’‘别人如何定义这种行为’,那样容易去关注些没啥用的信息。记住这种‘想要帮忙’的心情就够了。”
“但它总得有个名字,我是说,这总得是某种精神……”
“我的说法只代表我自己的理解。”记忆的父亲沉思几秒,露出一个微笑。“准则是他人定的,你的本心不是。比起一位死守什么‘正义准则’的骑士——”
“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儿子。”
而伊曼纽尔·洛佩兹拿起那些准则,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缚成了一个茧。
那些本应是给予善意和温暖的“选择”,被生生扭成义务。戈德温一直在追逐这些,追逐一个不可能存在于人类之的完人。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戈德温或许也会作为一位完美的英雄被铭记,没人会知道他现在眼的痛苦与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