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惨叫一声,用还能活动的右去摸脖子上的伤口。安昏昏沉沉抓住男人的脚腕,雷电的亮光再次亮起。可惜上一击几乎用尽她的力气,微弱的雷电仅仅让她的敌人麻痹了片刻。
片刻就足够了。
没敢离开去捡石头或者碎木。安毫不犹豫地埋下头,继续撕咬男人的脖颈——直到大量鲜血飞溅而出,男人四肢抽搐,最终停止挣扎。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杀人。
奥尔本的公主孤零零地站在凌晨的荒野之。牙缝塞满让人恶心的肉沫,疼痛烧灼着神经。麻布袍子被鲜血浸湿,变得冰冷。她终于敢扯开喉咙,放声大哭。
马车的马早就跑得影子都不见,只在原地留下两具尸体。安努力不去看那两具面目狰狞的男尸,她摇摇晃晃走到马车的废墟旁,开始翻找食物和还能用的工具,脑内维持着一片空白的状态。
她要回家。这场任性的出走该结束了——她想回家。
渴了就用凝水咒弄点水喝,饿了就吃一点草根,幸运点能用闪电咒语弄死些老鼠、兔子或者鱼。她顺着荒野上的道路前行,见人通过就躲进草丛,个日夜过去,安终于再次摸到了生勃勃的城镇。
现在的她看起来枯瘦又肮脏,人们只当是哪里来的小乞丐,没人会提起兴看她第二眼。
这里有佣兵公会的分部,她只要走进去,露出左臂上的皇室徽记就能回家——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她不需要再去啃食老鼠半生不熟的内脏,以及每嚼一口都会卡进牙缝的草根。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不用再为它们担心,她终于可以……
“葬礼?公主不是还没找到吗,怎么就办起葬礼了?”两个佣兵正在门口聊着天,安本能地将自己躲在几麻袋废料后,小心地听着。
“嗨,说不准是拉德教的人找到的呢,那群家伙又不会向我们报备。据说安德莉娅殿下找回来的时候就害了重病,没两天就去世了。可怜的公主殿下,这让另一只夜莺怎么办——”
可她就在这里,安震惊地瞪大双眼。
“新活儿。”第个佣兵加入了他们,白锡徽章上的狼头闪闪发光。“自己看,这是要保密的活计。皇帝直接指定了咱们佣兵团,钢狼这回算是捡到脏活啦。”
“刚刚不还在聊……”收起上的羊皮纸卷,佣兵的声音有点颤抖。
“唔,就是上面写的那样。”
“那就是没找到了。”
“嗯。”
“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亲生的……”
“这么说吧,四天内找回来还好办,八天就够做很多事情了。无法探知的精神控制,或者检测不出的监视咒,八天都足够完成。我个人觉得可能是……出于这个考虑。万一那孩子被人掳走施下这类东西,再送回皇宫,他们在现阶段没法处理。”
“就算威拉德那边一直不安生,这也太……”
“所以皇,呃,那位大人没找审判骑士,而是要我们做这事。按照上面的要求来就好。你知道的,没了一个,好歹还剩一个。”
“葬礼已经正式举办过,剩下的都是冒充者——一旦再发现冒充者,就地格杀,不需要再报备。审判骑士大人们没空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所以让我们来维护‘家族名誉’吗?唉……”
“希望那个小姑娘真的死了,死了还比较轻松。”
自那一天起,她的人生变成了噩梦——由她亲自发起,她的父亲一完成的噩梦。
那是安第次对父亲失望,或者说是绝望。
现在想想,无非是为了皇室的信息安全放弃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女孩,她并不会因此发自心底憎恨父亲。让她真正绝望的是,她的亲生父亲甚至不愿意为此再稍微努力一下。
解决办法有很多,哪怕把她找回来单独养育,直到找到对策。哪怕把她关在别的城市直到她长大,不再接触重要人物……但现在看来,日理万的帝王懒得为此费神。
阿拉斯泰尔家不需要没有“价值”的公主,她的父亲不需要不听话的女儿。
那之后,安做了两件事。
偷了把刀子,弄了瓶烈酒,她硬生生削掉了左臂的一块皮肉,挖去了那个精致而美丽的徽记。随后为了在混乱的底层保住性命,她给自己的脸上也来了一刀,亲自制造了个丑陋的伤疤。
如果不是命够硬,安早就死在了十一岁。自那天开始,年幼的公主不再信任他人。她在这座城镇的角落野猫一样活着,靠偷窃和捕猎小动物来维持生活。
可冬天很快就要到来。
幸运的是,在那之前,她找到了一个绝好的目标——一个十多岁的笨修女。
她没有名字,人们干脆直接叫她“修女”。安听左邻右舍议论过那个一脸憨傻的女人,那修女并非来自哪个正规教堂,顶多算民间的修行者,甚至连修女服都是自己缝的。虽然有轻微的智力缺陷,修女烘饼干的艺却称得上一流。
修女用这个绝活给自己挣了一个不小的院子。她没有结婚,只是乐呵呵地捡了十来个被遗弃的孩子来养育。她每天都会把形状不那么完美的饼干放在院子里,等孩子们玩累了当点心吃。
那些饼干成了安绝好的目标。
随着天气变冷,她能抓到的动物越来越少,拿的饼干越来越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修女拿出的饼干量也在增加,甚至偶尔还会放下几个水果。最后院子里甚至挂了件破旧的厚衣服,修女像是忘记了它似的,下雪也不收。
而在安深夜小心地抓起那件衣服时,后院的门突然打开了。
“进来暖和下吧。”那修女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似的幼稚笑容,“外面雪太大啦,小姑娘。”
她应该逃走的,安心想,可她没有动。修女院子里的孩子们没有变过,安一直在观察,她知道那些孩子们过得不错,但是……
“别害怕。”修女伸出一只,没有贸然接近她。“你看看你,衣服都冻上了……至少进来洗个热水澡吧。你叫什么名字?”
“安。”
“有姓氏吗?如果是和爸爸妈妈走散了,我可以帮你联系。哦哦,别的亲戚也可以,你还有其他亲人吗,小姑娘?”
“……没有姓氏,只有安。”
“可怜的小家伙,来,抱一个。”
安小心翼翼地接近过去,指缝间闪着细小的电光。那修女真的只是狠狠抱住了她,完全没有在意那些结冰的泥水和污垢。女人身上干净又温暖,带着牛奶和黄油的香甜。
“大冷天的,怎么就一个人在外头,唉。”
很多原因,安心想。牵扯到战争,牵扯到王室,牵扯到自尊和愚蠢,牵扯到阴谋和死亡。但她最后还是颤抖着吐出一句简单的话,一句属于孩童的话。
“……我的父母。”她哆嗦着嘴唇,“他们不要我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肆意流泪。
“那我来给你取个名字。”修女吝惜地揉揉她脏兮兮的头发,“看着和个小野人似的……就萨维奇吧,安·萨维奇。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安点点头。
剩下的故事很简单。修女养育的孩子们统统都是没有身份的流民,他们幸运地拥有了一个家,却无法在成长后拥有一份足够体面的工作。他们不被允许做正规生意,正式点的地方也不会雇佣流民,不够正式的地方开出的薪水又少得可怜。
他们总不能一直仰仗修女的善良活下去,但离开这里之后,他们注定又要颠沛流离。
“我教你们法术。”安下定决心,冲她同住的伙伴们宣布。“我们去考黑章,虽然危险点,但能挣不少。我们只要通过测试,然后去做最简单的任务就可以啦!每年有那么多小孩通过,我调查过他们的实力——只要小心,我们肯定没问题。”
那是她犯下的第二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等待着她的是西摩尔蠕虫,以及孤身一人存活的测试结果。
安·萨维奇成为了黑章,但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温暖的小院落。她知道修女在等他们——等待自己养育的孩子们归还。
可她带不回任何人,她不敢回去。
二十多年过去,安会托人打探修女的近况,会在季节更替时给修女寄去一大钱。修女又养育了不少流民的孩子,那钱能让她无忧无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需要过度操劳。
如今又到了寄钱的时候。
安再次放下喝空的酒杯,揪住面前的灰鹦鹉:“我们走。”
“我们终于要归队啦?哎哟,等死我了——”
“嗯。”安扯扯嘴角,“不过我得先去寄点钱。毕竟我马上就要失去我的养老金了。”
“什么钱?谁?给谁寄?怎么回事,这是转移财产吗,你要背叛我们吗?”
“……哎呀,被发现啦。”安弹了下鹦鹉的脑袋。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还不知道我有多糟糕吗?”
第183章 皇家舞会
克莱门无疑是个交通枢纽,直通它的传送阵数不胜数。
离开首都多鲁周边后,安很快找到了风滚草的所在地。她大大咧咧推了推面前腐朽的木门,结果木门即刻向前倒去,桄榔一声砸上地面。
灰鹦鹉瞬间炸成毛球,这一下甚至把安自己也吓了一跳。门里的某几位反应同样好不到哪里去——除了杰西异常淡定,不习惯时刻探测周边的奥利弗甚至拔出了安息之剑,而半睡半醒的尼莫严肃地举起右。
艾德里安则平静地搁下的茶杯。
风滚草正非常现实地窝在克莱门边境的某个小旅店,天花板偶尔会掉下来几块碎屑的那种。不过有天花板总胜过睡在桥底,奥利弗一不做二不休,又从风滚草的队伍账户弄出了一点钱,包下了小旅店最大的卧室。
女战士以极其豪迈的方式进入房间的前一秒,尼莫正蜷在沙发上,在傍晚阳光晒得到的地方午睡。奥利弗倚在一边,用指玩弄恋人的黑发。
而杰西翘腿坐在茶桌边,美滋滋地和骑士长一同喝茶。
“给。”小乱子平息下去后,杰西万分自豪地向安递上克莱门大教堂的特产——饼干盒里就剩一块饼干。
清醒过来的尼莫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狄伦先生嚷嚷着一人一盒。安本来该拥有一整盒,奈何女战士到达克莱门时已是傍晚时分,杰西有一块没一块地偷吃着,不大的盒子很快就见了底。
安嫌弃地瞟了眼盒子里那块被饼干渣埋没,硕果仅存的饼干。而后更加嫌弃地望向嘴角还沾有饼干碎屑的杰西。
“就算我对吃剩饭没什么意见,”她嘶声说道,“你的剩饭还是算了,容我拒绝。”
“噢。”杰西了然地点点头,很没形象地将最后一块扔进嘴巴。
“我想聊聊那个任务,安。”奥利弗清清嗓子,“克洛斯先生解释了一些,我大概能理解你为什么要通过公会指名我们。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
“谢了,克洛斯。”安冲骑士长点点头,将自己砸进另一个沙发,豹子似的摊开四肢。“说说看,奥利弗。你的问题是?”
“为什么要去见黛丽娅·阿拉斯泰尔?你不愿意说也可以,但我希望能多了解一些。狄伦先生给出了预言……”奥利弗皱起眉,停顿片刻。“加拉赫·索尔特会赢,奥尔本会迎来第一位女王,这听上去不像什么要命的灾难。”
问罢,奥利弗直盯安琥珀色的双眼。考虑到尼莫的身份问题,以及狄伦预言的真实可信度,他不打算现在就披露女王的名字。
“我和阿拉斯泰尔家有几分孽缘。”安抬头望向破旧的天花板,轻飘飘地带过这个话题。“你以为那个小姑娘被扶上王座就万事大吉啦?不,她坐不稳的。老顽固们不可能接受一个未成年的女王,他们会强迫她找个男人来摄政——她运气好点,说不准能嫁给一个还有点良知的家伙,对方愿意留她一命,只是把她关起来了事。运气不好,生几个孩子后她就会被悄悄弄死,丈夫正大光明地取得王位。老家伙们只要阿拉斯泰尔家的血能流下去,其他……谁拳头大谁说话。”
听这说法,安像是确信杰西预言的女王是黛丽娅。奥利弗和尼莫交换了个眼神,而后舔舔干涩的嘴唇。“你想见黛丽娅殿下……是想把她弄出来?”
“不一定,我只想确认她的情况。索尔特要发起叛乱,到时候能利用的皇室血脉只有黛丽娅。我不认为艾尔德里克亲王蠢到看不清这一点——现在他必须珍惜名声,不会轻易放弃这个砝码,但用某些方法控制她是可能的。我必须确认一下。”
奥利弗沉默地盯着身着皮甲的女战士。
“如果她不想走,那这件事就随他们去。她的年纪已经足够她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不会插。”安冷酷地笑笑,用指腹搓搓皮甲的泥点。
“但如果她想离开,我……万死不辞。”
安·萨维奇真的是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吗?尼莫同样安静地看向安。
他的确有过这个想法。但也有可能,安只是听那位幸存公主的指令行事——会使用不怎么常见的战斗咒语,拥有令人吃惊的生存能力,比起一位公主,她更像是一位军人。
按照深渊教会的记录,奥尔本皇室的女性成员大多娇弱无比,最多只能掌握些拉德教的专用术法,不可能接触到战斗法术。而安德莉娅公主“死亡”时只有十一岁,除了少量拉德教仪式法术,以及常规的绘画、音律和礼仪,小公主应该完全不会别的东西。
安绝对瞒下了什么,尼莫心想,但那不重要。某种意义上,女战士救了奥利弗和自己一命,他绝对不想在这种时候谨慎地划清界限。
“放心,我清楚你的不便,尼莫。如果真的要把她弄出来,到时候我会自己做,不会把你们拖下水。”似乎是误会了尼莫的眼神,安扯扯嘴角。“你们只需要帮我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