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表情有点扭曲,他似乎拿不准要不要笑出声。可尼莫的黑影团子帮他解决了这个烦恼——一只黑漆漆的团子从阴影冲出,整个撞进奥利弗怀里。它用四只小脚扒住盔甲的接缝,边哆嗦边急促地叽叽直叫。
“那边有问题。”尼莫走近奥利弗,面不改色地将那只团子从奥利弗胸口撕下来,放在石板路面上。
黑影团子打了个几个滚,随后迈开四足,慢吞吞地带领众人顺着它的来路前进。
事实证明,这个“问题”比他们想象的要麻烦不少。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这次是安先出的声。
刚看到面前的景象那会儿,她差点就直接一矛戳上去了。
和那些糊满大门的安静尸体不同,他们面前的巨物在缓缓蠕动。擂鼓般的沉闷心跳从那堆肉块传出——灰黑色的光滑肉块下透出些粉色,其不规则地嵌着不少转来转去的血红眼球。它塞住了整个墓道,将其撑得满满的。蛞蝓似的肥厚触从肉块异形伸出,在粗糙的岩壁上缓慢而胡乱地探索,发出让人不快的黏腻声响。
“反正不是恶魔。”尼莫痛苦地移开视线,死死盯住奥利弗的侧脸,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
“……你确定?”安干咳两声,“没有比这东西更符合恶魔描述的玩意儿了。”
她的嗓门不小,那团肉块似乎受到了惊吓,所有眼睛全部看向了安。那视觉效果过于惊人,女战士呃了声,本能地退了两步。
“痛苦之锁。”前任骑士长脸上的笑意不见了。
尼莫骤然将视线从奥利弗脸上扯开:“痛苦之锁?!可它的样子……”
“的确不像普通的痛苦之锁,但它的确是。”艾德里安走近那团塞住整个墓道的巨大肉块,盯着那些依次眨动的眼睛。
尼莫知道痛苦之锁。
不说深渊教会的藏书,就算是普通的冒险者传记,里面也提过这东西——它们在古老的墓穴里较为常见,是古时候专门为守卫陵墓培育出的畸形生物。
千年前的贵族为了防止墓穴的内部构造被泄露,会将一部分工匠直接封在坟墓之。起初有人打算事先施加傀儡术,让这些工匠的尸体充当某种卫兵——可惜效果顶多能持续个几十年,施下的法术无法交接给他人,等施法者身死,这些尸体会崩落成普通的骸骨。
但这挡不住贵族和王室守卫自己安眠之地的渴望。守门人接下委托,研究出了“痛苦之锁”这种生物。它们的生命力极为顽强,可以在黑暗长久地生活。它们的食物来源也非常单一——
生物的痛苦与绝望。
被封在坟墓之的工匠会因为饥饿和焦渴慢慢死去,在此之间产生的痛苦足以让痛苦之锁存活近千年。
它们本应该和人类差不多大,然后随着能量消逝渐渐萎缩,直到哪个不长眼的盗墓贼经过这里——到时它们会一拥而上,将来者囚禁在血肉,并故意延长他们死亡的过程,好获取更多的痛苦。
正常的痛苦之锁绝对不该长得这么大,除非……
“有人在持续喂食它,喂了很多年。”骑士长沉默了一会儿,笃定地低语道。“……用一个还活着的人,并能继续安稳存活的人来喂食它。”
“可这底下只有一个正常的生命反应。”奥利弗有了个让他心脏发紧的猜测。
“也就是说……梅德思在用自己的痛苦饲养这东西,然后用它看门?”电光在安的指尖闪烁,蠢蠢欲动的灰暗触被毫不留情地击退。
“这样我们的确无法前行,”尼莫从牙缝里抽了口气。“它看样子肚子不饿,不至于非常积极地攻击我们。可是我们如果执意前进,我想它还是很乐意给自己搞点不同口味的储备粮的。没办法了,或许我得稍微把它弄出点伤,将它赶走——”
这东西基本没有智商,就算在它跟前放出气势也没什么用。
“等等。”艾德里安抓住尼莫的还没来得及抬起的右臂。
尼莫惊讶地望向艾德里安,毕竟这位前任骑士长向来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克洛斯先生?”
“痛苦之锁有解法。”艾德里安轻声说道,“考虑到后辈可能没落,贵族们会预先设置一个答案……访客被抓住的情况下,它们会率先提问。”
“我知道,个问题,对吧?可是如果这是梅德思设下的,没人会知道他的答案。”
“如果他真的完全不想见到任何人,他不会选择痛苦之锁。”骑士长的声音平板起来,“还在执行教会任务的那段时间,我去过不少墓穴。更具有杀意的守护怪兽、难以解开的死咒、剧毒的食肉植物……无论哪样,都比早就被淘汰的痛苦之锁更有杀伤力。”
“真少见。”杰西还在委屈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你会突然关心这个?莱特先生又不是打算把它挫骨扬灰,虽然我认为弄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梅德思先生没有额外布下致死的陷阱,现在又弄出了这东西……”
艾德里安·克洛斯伸出一只,抚摸上怪物黏滑的皮肤。蛞蝓般的触立刻裹住他的胳膊,肉块上的无数红眼睛疯狂地转动。
“而且我熟悉这痛苦,这或许算是某种表达形式。梅德思先生在拒绝敌人,以及……向客人呼救。”前任骑士长扯扯嘴角,“痛苦之锁不会将答案精确到词汇,只要大意对上,它就会让开。既然是去询问他问题的,摇门铃总比踢门要礼貌。”
将自身的痛苦尽数暴露在外。任它填满阴暗的墓道,让空气变得浑浊——
可真正绝望的人很少会向外界肆意表达自己的痛苦。
尼莫挠挠头,他完全感觉不出“痛苦”的类别。但艾德里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只得乖乖退到一边。奥利弗则抬起骨剑:“如果有哪里不对,我会立即斩断这些东西。请吧,克洛斯先生。”
安抱起双臂,倚上墙壁,眉毛扬得高高的。
“来访者……此时此刻,你在痛苦之吗?”肉块传出尖细而沙哑的声音,活像有数个婴孩在一同呓语。
“是。”艾德里安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肉块闻言停止了蠕动,正在裹紧骑士长臂的触不再顺着臂攀爬。
“有多么痛苦?”
“或许和你一样。”
“为何而痛苦?”
“为了同一个理由。”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声音很低,“我认得你的形态,生于‘背叛’的痛苦之锁。虽说我没有背叛,但考虑到您的情况,梅德思先生……我的答案和你大概是同一个。”
“……因为我的过错,我的朋友饱受煎熬,最终被绝望吞噬。”
奥利弗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绕紧骑士长臂的触。可在艾德里安话音落下那一瞬,它软软地垂落,似乎丧失了全部力气——
痛苦之锁开始蠕动,它平摊开臃肿的身躯,让出了一条狭小的通路。
第192章 苏醒
古代的王室和贵族们总会在坟墓存些宝物。万一他们的后裔没落,利用传下去的通行口令,没用的后人们好歹还能从祖辈的坟墓里拿出点珍宝换钱。
但考虑到一代代传下去会导致信息丧失,为了防止墓主后代被误杀,痛苦之锁只会模糊的获取大意。虽然尼莫不清楚艾德里安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的骑士长的确获得了正确的答案——
见众人没有前行的意思,痛苦之锁把自己平铺成掌厚薄的一层,安静地贴在冰冷坚硬的墓室隧道。黏腻的肉块覆盖了墓道墙壁上精巧的浮雕,数只赤红的眼球还在盯着艾德里安。
只不过狭小的通路顿时变得宽阔了不少。
“克洛斯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答案的?”奥利弗直接开口询问道。
“推测。”骑士长轻声说道。“如果你们提供的情报没有错误,那么梅德思是在索尼娅·拉蒙去世后独自来到这里,将自己封在了古墓。加上这只痛苦之锁的属性,我认为值得一试。”
“我没听说拉德教那帮老头热爱掏人墓穴啊,你从哪里来的痛苦之锁情报?”安用指飞快地抹抹贴在墙上的肉块。
“以您之前的身份,接触不到很正常。”
艾德里安垂下目光:“从前底层教会流行饲养改良过的痛苦之锁,让民间修士背负着它们苦修。它对于人的痛苦比任何生物都敏感,部分人喜欢称它为‘不会说话的忏悔神父’。”
“不过这方法属于民间的偏门邪道,一旦痛苦之锁长得过于巨大,对人还是有危险,本任教皇上任之后明令禁止了这种做法。如今大概只有偏远地区还存在这种修行形式。我处理过不少痛苦之锁失控导致的悲剧。”
尼莫却不太关心情报的来源:“也就是说,梅德思‘背叛’了奥利弗的父亲或者母亲?”
“至少梅德思先生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并为此痛苦万分。”骑士长率先通过铺满痛苦之锁的走廊,硬靴底碾上黏腻的肉块。“看来他不介意和‘了解自己痛苦’的访客对话。”
幸亏风滚草拥有可以探知生命气息的成员,这绝对为他们的探索省下了不少时间——梅德思并没有把自己关在这座古墓的主墓室。这位亡灵法师显然不愿打搅墓主的沉眠,他从墓穴底层选了一个阴暗的狭窄房间。
当尼莫站到那扇窄门之前时,他甚至一度怀疑了自己的判断。
“梅德思先生,我们想跟您谈一谈。”奥利弗尝试着推了推石门。
幽暗的浅蓝色火焰在墙壁伸出的石台上跳跃。身着简单衣物的骷髅们沉默地游荡,各司其职,默契地无视了他们。奥利弗的声音在昏暗的长廊回荡,混着骨骼碰撞的咔哒轻响,气氛变得有点儿阴森。
石门没有回应传出。
“他的反应太安静了。”尼莫仔细探查着,“梅德思先生似乎……一动不动,散发出的魔法波动非常平缓。”
“也就是说我们的亡灵法师在睡觉?”安在浑浊冰冷的空气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
“这门没锁。”杰西随敲了敲厚厚的石板,“你看,拉蒙先生,这才是我该干的本职工作。”
“梅德思先生,如今有个年轻女孩正苦于特伦特枯萎症的折磨,我们知道您处理过这病症。”奥利弗犹豫片刻,决定先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您能听到吗,梅德思先生?”
然而回答他的依然只有寂静。
“杰西说得对,这门没锁,而且不像有陷阱的样子。”尼莫吸了口气,“奥利,他好像还是没有醒……我要进去了。”
尼莫指挥黑影钻进石门的缝隙,随着石头摩擦的巨大声响,石门缓缓滑开。出乎他的意料,门缝里透出一点点昏暗的亮光,如同有人在黑暗的房间内放了支将要熄灭的苍白蜡烛。
“我先去探探。”这次尼莫的声音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味道,奥利弗沉稳地点点头。
努力无视擂鼓般的心跳,尼莫把牙一咬,双攥住法杖,小心翼翼地挤进了这间不大的房间。
然后他整个人原地哆嗦了下。
石室内部散发出强烈的违和感——
这间房间大概有五十平米左右,分之二的地方是正常的砖石地板,而离门口最远的分之一却被个长方形深坑占满,其密密麻麻地罗列着无数具白骨。
地板上的部分则正常得多,一张简单的石床,一张可以用作书桌的石台。石台上还摞着厚厚的羊皮纸,白色的羽毛在阴影若隐若现,早已干透的墨水瓶钻出古怪的腥味。
紧邻石台,两个枯骨搭建的床头小柜静静地躺在床边,其一个上面还搁着个糙土花瓶,里面的花朵早已干枯。树枝改成的衣帽架静静立在白骨坑边,上面松散地搭了两件样式看不出差别的暗色长袍。
属于“正常房间”的部分,散发强烈异常气息的事物有样。
这里的照明物件不是魔法灯,而是在空气缓慢漂浮的颅骨。这些颅骨没了下颚,倒悬在空,颅腔盛满液体似的银光。它们在房间上空幽灵般漂浮,说不出是液体还是固体的“光芒”随颅骨的动作缓慢摇动,却没有从颅骨的眼孔漏出或滴下。
这发光物质有点微妙的眼熟,和克莱门学院禁闭室记载思想的书本极为相似。
另一个难以解释的东西是两口暗沉的石缸,尼莫能嗅到里面飘出的怪味——闻起来像是某种腌渍物,却不时发出被搅动的水声,甚至还有某种轻微的搏动。
他决定暂时不去细想里头的内容。
最后一样便是梅德思本人了。
或许说“本人”不太确切,躺在石床上的东西和正常人类没有任何相近之处。那具骸骨散在石床上,惨白的骨骼上写满咒。颅骨空洞的双眼透出一点点微弱的红光,呼吸似的明灭不休。
风滚草其余四人探寻地将脑袋伸进室内,尼莫赶忙打了个势,让同伴们将头缩回去——这房间着实太过诡异,他决定先把梅德思叫醒,确定下对方的情况。
“梅德思先生。”尼莫有点犹豫地伸出,轻轻戳了戳骷髅的肱骨。
石床上的骷髅微微颤动一下,可骨头们没有半点聚集起来的意思。
“梅德思先生,您好。”尼莫提高了声音。
终于,那双眼散发血红光芒的颅骨转了过来,里面的红光闪烁依然微弱。它的下颌微微张开,吐出一句话。
“……再睡五分钟……”锡兵的亡灵法师模模糊糊回应道。
尼莫:“……”
他做了个深呼吸,索性下敲了敲刚刚戳动的肱骨:“梅德思先生,我们有要事前来拜访。”
“别找我,团外事务去找弗林特。我再睡……”这回梅德思话刚出口,便自己清醒了过来。散在石床上的骨骼自行飞起,组成一具完整的骨架,颅骨眼洞的红光大盛——
巴尔萨泽·梅德思醒来了。
“哦,来访者。”醒来之后,他的声音空洞了不少。“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