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他们刚进门,便听到一个属于青年的声音——木轮嘎吱轻响,轮椅上的青年从过道那边向他们挪近。年轻人一头姜黄色的头发,半长不短,显得有点没精神,可他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有客人?”
“我雇的黑章,卡希尔。”爱德华兹夫人蹩起眉,“现在还早,别乱跑。”
“卡希尔?”安抽了口气,“卡希尔·爱德华兹?”
青年点点头,“您认识我?”
“哦,哦是的。”安的语调有点不自然,“我听说过……嗯,你知道的。”
卡希尔扬起眉,脸上依然满是温暖的笑意。“没关系,”他说,“你们先聊,我去准备点茶。”
他右手做了个手势,轮椅自己掉了个头,往反方向缓缓前进。待轮椅的影子消失在某扇门后,安终于把那口憋住的气吐了出来。
“那孩子闲不住。”老妇人说,“坐吧。”
“您的儿子是那位卡希尔·爱德华兹,‘战场圣人’?”安问道。
爱德华兹夫人抿起嘴,似乎对安的说法有些奇异的恼火。察觉到这一点的安赶忙闭上了嘴。
“我想见艾德里安·克洛斯一面,哪怕只有半个小时。”老妇人平静地说道,无视了安的问题。“我希望你们能把他带来。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他现在在异端审判所的地牢里,那里不许外人出入。”
“为什么?”看安憋得难受,尼莫帮她开了口。
“他时至今日还坚称我的儿子是上级恶魔,”爱德华兹夫人短促地笑了声,9" 迷途_年终0 ">首页 11 页, “我见他还需要确切的理由吗?”
“克洛斯不是持有上级恶魔的交易刻印吗?”奥利弗插嘴道,“他肯定还有个交易没完成,您见他可能会有危险——”
“你们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老妇人凌厉的视线刀子般扫过来。“把他带来就好。你们能做到吗?不能就把任务退了,我再找别的人。”
说罢,她把一个沉甸甸的精致钱袋搁上圆桌。
“定金。”她说,“一千个金币。任务完成之后再付剩下的,五倍起底,看你们的效率。”
尼莫瞬间坐直身子,发现搞不好有望还清安那边的债款。
“没用的,母亲。”卡希尔靠在轮椅上,放满茶杯的托盘自己在空气中漂浮,缓缓蹭上他们的桌子。“您见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已经不是您当初认识的那个艾德里安·克洛斯了。擅闯异端审判所的地牢是重罪,您可以现在撤掉任务——”
“‘想见某人’可不会被追责。而这些人也是自愿接的任务,我可没有强迫他们。他们随时都可以放弃。”爱德华兹夫人冷淡地说道,朝茶杯里投了块糖。
卡希尔深深叹了口气。
“那么随您吧。”他温和地笑道,调整了下轮椅的方向。“先失陪了,诸位。我有点不舒服,得去睡一会儿……你们是在考虑失败率吗?我会努力劝母亲调整下任务内容的。”
多么温柔的人啊。尼莫感动地拎起茶杯,一不小心碰掉了用来放蜂蜜的小银勺,他连忙弯腰去捡——银勺滚到桌布后面,他摸了一手灰尘。
他对着指尖的尘土愣了几秒。
“就是这样。我没有什么其他事情要说,也没有什么附加要求。”老妇人将袋子推到奥利弗面前。“越快越好。”
“见鬼,我当初应该摁着芬里尔让他多吐点东西。”从爱德华兹夫人那里离开后,饥肠辘辘的三人小心地挑了家食物看起来不太昂贵的餐馆。安咕嘟咕嘟喝干一整杯啤酒,然后用手粗鲁地抹去嘴唇上的泡沫。尼莫依旧啜饮着蜂蜜酒,而奥利弗则黑着脸给自己灌了几口洋葱汤。
“她的儿子好像很有名?”尼莫问道。
“前两年还挺有名的,最近没什么人提了。”安说,“坎达尔之战的战争英雄嘛,当时加兰的贵族们就差把他绑在旗杆上宣传——他看起来比我想的要过得好些。”
尼莫吃惊地望着安,完全不能理解在轮椅上讨生活算哪门子的过得好。
“当初他可是脖子以下一概不能动的,他自己还是个治疗师……惨啊。”安说,“最近加兰边境消停了不少,也就没什么人宣扬‘战争精神’了。”她最后一句带了些冷笑的意思。
“克洛斯主张他是上级恶魔?”奥利弗放下手中的汤碗。“这有点儿……”
尼莫摸摸下巴,把标本似的灰鹦鹉从背包里揪了出来。
“哦,对,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呢。”安用拳头敲了下掌心。
“巴格尔摩鲁,喂,巴格尔摩鲁!”尼莫捏了捏鹦鹉的翅膀,鹦鹉转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你刚刚也在,应该能感觉到吧——那个卡希尔·爱德华兹真的被上级恶魔替换了吗?”
灰鹦鹉虚弱地站起来,从尼莫的盘子里吞了几颗炒熟的果仁。
“是啊。”它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啦?”
第26章 自由修士的判断
巴格尔摩鲁回答得过于果断,整张餐桌陷入了一瞬的沉默。安和尼莫仿佛凝固在了空气里,而奥利弗费力地咽下了嘴里的汤,发出格外响亮的咕咚声。
“反正你们不会相信我。”灰鹦鹉咕咕哝哝地说道,“但我劝你们离那家伙远点。”
“你不知道他的种族?”安尝试着问道。
“当然不知道!他又不像潘多拉忒尔那样露着本体。你们是不是根本不懂上级恶魔的附身原理啊?”看着三张茫然的脸,灰鹦鹉顿时神气了许多。“我们能带上地表的顶多是一小块血肉——听见没,特别小的一块儿!谁能分出它是哪里来的!如果我们能把本体搬上来,地表早没你们人类闹腾的地方啦。”
说罢它憧憬地望向奥利弗,奥利弗给它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当初要是逮住了拉蒙,我现在……”它又吞了颗果仁,语调中带着飘忽的向往。“唉,多好的天赋!还无知得要命,开价高不了——”
奥利弗站起身,一把抓住灰鹦鹉,将它塞回尼莫的背包。
“我怎么就捡到个赔本的废物——”鹦鹉在背包里继续大声抒发自己的感想。
尼莫木着脸转过身,在背包口绑了个死结。
“我们先假设它没有说谎。”尼莫无视了开始在背包里骂脏话的灰鹦鹉。“如果真的是最糟的情况……那么对方应该也发现我是恶魔术士了。”
“相信我,”奥利弗严肃地说道,“按最近的情况来看,我们永远得把最糟的情况当真。”
“你们说他会怎么做?”尼莫用铁叉戳着盘子里油腻腻的炒蛋,几乎要把它戳成碎渣。
“不知道。”安说,“反正有记载的上级恶魔个性差异挺大,如果遇到个不可一世的,说不定会无视我们,可是——”
“他坐在轮椅里长时间伪装人类,怎么看都是比较谨慎的类型。”奥利弗补充道,“他肯定是为了某个目的才那么干……说不定会将我们杀人灭口。”
三个人唉声叹气地握着餐具,满桌丧气。
“不对啊?”尼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果他不想暴露,难道不该第一个干掉克洛斯吗?然后再找机会杀掉爱德华兹夫人,这样就没有人会质疑他了。”
“你的想法很危险啊……”安幽幽地感叹道。
“他干不掉克洛斯倒是挺好解释。”奥利弗打断了安的感慨,“异端审判所那边有枢机主教联合设立的叹息之壁,据说会隔绝一切非人之物,只有教廷的人才能打开。上级恶魔想要偷偷溜进去是不可能的,除非用蛮力破坏法阵——而在那之前他就会被审判骑士们发现并围剿。如果他想要保守秘密,他绝对不会蠢到去攻击异端审判所。”
“……你很清楚嘛。”尼莫吃了一惊。
“叹息之壁是很有名的景点,我一直都想看看来着。”奥利弗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可这没法解释爱德华兹夫人那边的情况。”尼莫味同嚼蜡地吞咽炒蛋。“她是他的母亲,应该更——等等,爱德华兹夫人叫我们把克洛斯从异端审判所带出来,难道是为了……”他惊恐地噎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能说得通。”安皱起眉,“上级恶魔们从不缺蛊惑人心的本事,如果他控制爱德华兹夫人……可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发布任务?”
“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这样猜不出个结果的。”尼莫有点泄气。
“无论如何,我们得先把你的问题解决了。”安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不希望通过叹息之壁的时候有谁触发恶魔警报。”说罢她端起盘子,把剩余的煮豆子全部扒进嘴巴。
“快点吃。”她艰难地说道,“我们得去拜访个自由修士。”
卡希尔·爱德华兹——不如说是伪装成卡希尔·爱德华兹的东西——拉上帷幔,把门锁卡好,从轮椅上站起身来。他轻巧地走到桌前,细瘦的手指划过空气。登时房间的所有墙面都印上了复杂的黑色法阵,一根浑浊的水晶柱从他面前的空气中慢慢显现出来。
“万斯。”待水晶发出模糊的绿光后,他平静地开口。“你的那位小朋友找上门来了。”
“……”
“他运气不好。”卡希尔伸了个懒腰。这身体毕竟是人类的,长时间的久坐还是会让他不太舒服。“我答应你不会因为兴趣碰他,但现在我要自卫——这可是我的权利。我不管你对所谓的魔王到底有什么想法,莱特顶多算那个怪物的遗产碎屑。碎屑总会被风吹散,你得清楚这一点。”
“随你吧。我记得海拉姆的祝福祭典要开始了,不要闹得太大。”
“你对其他两个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吗?”卡希尔问,“你总是对奇怪的人类感兴趣。”
“没有。我还是那句话,随便你,戴拉莱涅恩。”
“好。”卡希尔——戴拉莱涅恩轻声答道,“如果我能把魔王的残渣从他的尸体里弄出来,我会处理好送给你——就当留个纪念。”
“那你可得小心。”万斯冷漠的声音从水晶中传来,“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那力量有多危险,就算只是块残渣。我不需要什么纪念,你要动手的话最好处理得干净点——如果它腐蚀到你的本体,那乐子可就大了。”
“哎哟,真是体贴。我能把它当做关心的问候吗?”
“只是为了保护深渊的物种多样性,还有你那堆愚蠢又庞大的脑子。身为我们的资料馆,你最好有点自觉。”
“我不会用其他身体参与这件事。”
“希望如此,好奇心能杀死的可不止是猫。”
卡希尔深吸一口气。
与此同时,这片大陆的其他地方——树荫下的老人睁开眼睛,俏皮可爱的少女拎起裙摆,靠着书堆打盹的中年男人擦擦嘴角的口水,学院里正在羊皮纸上奋笔疾书的女教授放下手中的鹅毛笔……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们抬起头,露出如出一辙的温和微笑。
同样的笑容出现在钢狼佣兵团的索恩脸上,红发青年眨眨眼,用轻快的声音和远处的人们同时开腔。
“可我就是为好奇心而活的,万斯。”他们喃喃低语。
尼莫还不知道奥利弗关于“杀人灭口”的猜想已经成了真,他这会儿正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扒着玻璃窗不撒手——和他扒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奥利弗同样着迷地望着玻璃窗中巨大的宇宙模型——因为法术而闪烁漂浮的恒星上下浮动,在黑暗中划出耀眼的光痕。它填满了整个橱窗,瑰丽而壮观。
“只是个占星仪!”安不满地大叫,“你俩到底是二十三岁还是三岁!”
“三岁。”尼莫收回爪子,小心地擦掉手掌在玻璃上留下的印记。“不好意思,老妈。”
安眉毛跳了跳,指尖闪过威胁的电光。
尼莫见状瞬间站直,拉着奥利弗积极地走在了前头。一旦习惯了这个倒霉节奏,他竟然还能挤出点好心情——安那种微妙的冷漠感消失了,他能看得出她对他们卸下了点儿心防。这算得上近期罕有的好兆头。
“我闻到了臭味。”灰鹦鹉终于从病恹恹的状态恢复过来,又站上了尼莫的肩膀。“人类神棍的臭味!”
尼莫没有闻到什么臭味,倒不如说恰恰相反——他们正站在一间小小的香水店中,鼻腔充满神秘清淡的香气。店主人看长相大约在五十左右,穿着没有教廷徽章的修士服,正坐在柜台后面小心地擦拭玻璃小瓶。
拉德教的修士服非常很好认——黑色的长袍,高领上缀着三条窄窄的皮质搭扣,把修士们的脖子包得严丝合缝。拉德教的教义称它们分别代表“不轻信、不盲从、不说谎”,但尼莫着实对那些换汤不换药的教条教规兴趣不大。常年环境熏陶下,他确实相信有神存在,可作为一个二十余年与魔法无缘的普通人,他很难对天上那位——不管是理论上的哪位——产生超出大众平均水平的敬意。
那位自由修士冲安点点头,轻轻放下手中的软布和小瓶,将视线转向尼莫。
“就是你吗?”他的头发并没有全白,声音里却已经夹杂了上了年纪的人所特有的慈祥。“愿神保佑你,我的孩子。”
灰鹦鹉发出响亮的干呕声。
尼莫有些莫名的紧张,修士的眼神让他不自主地想起老帕特里克。他用手抚了抚长袍下摆的褶皱,不知道如何回答才不会显得太过失礼。
“别紧张。”修士摆摆手,走到尼莫跟前。“我听安说过大概,你不是自愿堕落的。”
“呸,堕落个屁,他都快起飞了!”灰鹦鹉继续嚷嚷,但那修士表现得跟听不到它似的。他自顾自取了几根银针,猛地刺进灰鹦鹉的身体,然后迅速拔出——位置选得刚刚好,尼莫怀疑灰鹦鹉从头到脚都给银针交错贯穿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