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至和大声道:“奉公为国,臣的本分。”
既然如此,精简一事,便开始运转吧。
摄政王想。
王修在家中听说了张文忠公之子自杀的事情。他一下想到黄纬,扼腕叹息。忠烈之臣殉国殉节总是反而并无太多话语,平时能跳的,满口礼义廉耻的,关键时刻也不必指望。果然就是钢刀易折,墙头草死不了。只是他真的没想到张家能做到这一步,毕竟……
研武堂必须尽快找到张家的张同昶接进京。人心寒了便暖不回来,忠烈之臣殉国,忠烈之后总要有个说法。归还诰命,张允修的夫人也应该有。王修提笔用玉箸篆草拟张夫人的奉天诰命文书,心情震荡,一气呵成。这文书将会被誊写在顶级贵重的皇家玉帛上,卷金轴,镶玉石,为无上荣耀。
只是,这荣耀,来得太晚了。
王修写完,搁笔,闭上眼睛。
皇帝陛下心情沉重,曾森因为没背过书在大本堂挨罚出不来,他只好跟六叔寻求安慰:“六叔,我想去鲁王府。”
摄政王抱起皇帝:“走吧。”
富太监瞧着外面刚才还骄阳似火的,现在突然阴下来:“陛下,殿下,要下雨了。”
“坐马车。”摄政王道。
车队走到一半,天降大雨。雨势非常大,马车车棚被砸得绷绷响。小皇帝一惊,想起来他在自己的地里种的小小柿子树苗,大风大雨的,怎么受得了!
小皇帝急得上天:“都给朕快点!马上到鲁王府!”
金吾卫得令,狂速奔向鲁王府,路上被马匹践踏的水波如浪。
王修在家看暴雨倾盆,立刻率领大奉承举着大伞迎在鲁王府门口。风大雨大,王修举着伞几乎站不住。马车冲过来,猛地一停,喷鲁王府门口众人一身泥水。小皇帝突然挣脱摄政王的手,直直冲出马车,一头奔进大门,往后院菜地冲。鲁王府的人眨眨眼,反应不过来,刚刚那个是皇帝吧,是皇帝吧?
摄政王也下了马车,踉踉跄跄追:“陛下!”一慌神差点被门槛给绊倒,守卫们去搀扶摄政王,摄政王推开他们,径自往里跑。雨冲得王修睁不开眼睛,反而看不见的李奉恕突然畅行无阻了,穿堂过廊跑进后院。王修急了,今天这是干什么?他索性收了伞,一头扎雨里,跟着老李跑向后院。富太监跟不上,在后面急得吊嗓子。
王修跑进后院,看见小小皇帝的身影正扶着小小的树苗。李奉恕心疼得要命:“陛下想要做什么,吩咐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自己淋雨!着凉怎么办!”
小皇帝倔强地站在风中扶着小树苗,他栽的小柿子树苗,因为六叔说了,树苗之前都是小小的种子。小小的种子,总能长成参天大树。
摄政王摸索着一把抱起小皇帝:“陛下,快点走!”
小皇帝无声挣扎,就是不走,他看小树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这样会晃死的。
摄政王怕弄伤皇帝陛下,不敢使劲。他下决心把皇帝捉回屋里,可惜李家犯起拧来一样可怕,哪怕只有四岁。摄政王突然感觉到头顶的雨停了。
王修撑着伞,罩着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
皇帝急忙:“给树苗打伞,给树苗打伞!”
富太监吊着嗓子举着伞往这边跑,王修一抬手,王府守卫就把他拦下了。大奉承递上一把伞,小皇帝在摄政王怀里亲自给树苗打伞。
“在树苗长大之前,我为他挡风挡雨。”皇帝陛下说。
王修笑道:“皇帝陛下种的柿子,便是‘国柿’了。国柿长成之前,弱不禁风,长成之后,便是栋梁。皇帝陛下为国士遮风挡雨,当得国士为陛下肝脑涂地。”
皇帝陛下严肃。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给柿子树挡雨,王修举着伞,给他们俩挡雨。皇帝陛下抚摸树苗的叶子,心潮澎湃,国柿成材,国士为国,六叔说国士需要自己培养,那么朕……理应为国士遮风挡雨。
摄政王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回屋吧。”皇帝陛下面无表情说。
第137章
“亲爱的梅花鹿, 你的口罩做得如何了?还在研究那些绿霉吗?我在北京过得很好。你推荐的美食我都试过了, 非常好吃。我还遇到了咱们共同的朋友李在德,他得到了摄政王殿下的赏赐——一副眼镜,终于可以方便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了,我真为他高兴。在京城我也结交了新朋友,他们两位都是军官, 都很出色。其中一位不太讲话, 搞得我总是担心是不是自己汉话太差他没听懂。另一位很健谈, 风度翩翩彬彬有礼, 我很欣赏他。这两位都是辽东来的, 都很能喝酒,我被他们灌得宿醉,刚刚醒,剧烈的头痛在我脑袋里拉锯, 先写到这里。
你忠实的弗拉维尔。”
弗拉维尔在北京十分焦虑,摄政王没给他委派任何任务, 甚至没有批准他跟曾芝龙一起南下的请求。弗拉维尔给澳门的博尼法西奥写信, 告诉他曾芝龙没被杀,现在是福建海防军指挥,有可能帮助他们要回船队。这是个好消息,幸亏葡萄牙以前都是躲着海妖走, 没正面得罪过海妖。海妖彻底跟荷兰西班牙翻脸, 海战不可避免,他让博尼法西奥想办法联系被西班牙扣下的船队船长, 见机行事。
弗拉维尔告诉博尼法西奥,虽然曾芝龙的十八芝改编为大晏的海防军,大晏政府却没给曾芝龙一分军费。曾芝龙以后肯定还会继续从事走私,只不过这一次是大晏政府默认的,否则海防军的军费从哪里出。其中利润一定十分巨大,博尼法西奥赶紧通知那个船长,务必抓住机会。
弗拉维尔写完信,心里七上八下。他不怀疑海妖船队的作战能力,他怀疑海妖对大晏的忠诚。理论上来讲,海妖是没有国家的,根据葡萄牙对海妖搜集的情报研究,海妖父亲早逝,自幼背井离乡闯海,纵横海上很少回陆地。即便是成家立业,也在倭国而不是在大晏。这样的人按理说对故土应该缺乏感情,更何况一切情况都有表明,海妖心中应该没有“忠诚”这个概念。他少年时杀过船主,斗死李丹,现在风闻又砍了李丹的另一个部下徐信肃。海妖的本性就是杀戮,难以想象这么妖冶而狠毒的人会效忠谁。
弗拉维尔叹口气,自己拧了个手巾敷在脑门上,头痛更厉害了。
大晏,太大了。
他在京城的确结识了两个年轻英俊的军官,都是摄政王近前的。他发现好像摄政王特别喜欢年轻的军官。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年轻的军官代表着国家未来的希望。全部都是李在德介绍给他认识的,京营骑术教官叫旭阳,一对金棕的眼睛,特别令人敬畏,只要微微一眯,就让人感觉到自己成了猎物。另一个叫邬双樨,脸上有条又深又长的疤,但是疤没破坏美感,反倒成了装饰,据说是将要成立的军官学校里的教授。
总之认识他们两位没什么坏处,就是太能喝了。李在德那天在耶稣会会馆中碰到弗拉维尔,第二天便找上门来请弗拉维尔喝酒,异常热情。弗拉维尔对他有好感,因为小鹿大夫跟他关系不错。说来也奇怪,小鹿大夫非常恨火铳,李在德是做火铳的,他俩居然惺惺相惜。仿佛是李在德的世界,只有小鹿大夫能进去。
再说弗拉维尔对李在德挺愧疚的,他才知道原来李在德一归京就把自己的信交上去了,只是一直没顾上。这封信被摄政王看到还经过一番曲折——在澳门的博尼法西奥写信给福建海防断事司断事宁一麟,宁一麟告诉何首辅,何首辅让宁一麟通知曾芝龙,曾芝龙去研武堂翻出来。弗拉维尔还以为李在德把这事儿忘了,心里一愧疚,耳根子就软。李在德负责劝,旭阳负责跟他对饮。弗拉维尔喝得眼前都重影了,觉得这位骑术教官的酒量太恐怖,喝白酒跟喝水似的,自己都要昏了他什么事都没有。
没多久他就被灌趴了。
邬双樨一偏脸,旭阳莫名其妙,李在德点头,邬双樨轻手轻脚卸了弗拉维尔身上的火铳,李在德飞速检查,甚至拆开火铳查看膛线,确定只是最普通的燧发铳,邬双樨再轻手轻脚把火铳给弗拉维尔别上。
“他身上还有别的火器么。”李在德低声问。
“没了。”邬双樨回答。
旭阳从头到尾沉默。
弗拉维尔趴酒桌上嘟囔一声。
把弗拉维尔送回葡萄牙传教士的住处,三个人在夕阳的余晖里信步溜达。李在德心里轻松,没看到什么让他震惊的火器配备。也有点失落,弗拉维尔身上如果有好火器让他看看也不错。他参悟到了膛线的作用,能够最大程度发挥火药弹的旋转功能,挨一下肉就被搅烂了。如果再有一些其他火铳给他参考,那更好。看来曾芝龙献上的那把三眼火铳在泰西宫廷里也是稀罕物,并不常见。那他就还有努力追赶的空间。
李在德挺开心的:“月致你如何知道我想要看他佩的火铳?”
邬双樨含笑:“咱们在宗人府大牢里,你说过,你请几个番邦商人喝花酒才摸到火药后装的铳。我估摸着你请弗拉维尔也是这个意思。”
旭阳终于出了一声:“喝……花酒?”
这次灌趴弗拉维尔的主力是旭阳,李在德都被旭阳的酒量惊了。弗拉维尔快醉死了旭阳只是脸微微发红。
李在德面红耳赤:“不……不得已,那个时候他们才脱……衣服什么的……”
越抹越黑……李在德恨不得钻地洞。当时跟摄政王说的时候没顾上,虽然邬双樨在场,可那时候他压根没看见邬双樨。现在突然一说起这事,李在德羞得无地自容:“我我我什么都没干,我就想看他们的铳,拆了装上我自己好仿……”
他无措地推一推眼镜。平时舍不得戴,今天要偷看弗拉维尔的火铳所以特地戴出来。幸亏戴出来了,脸上好歹有个遮挡。他看看邬双樨,邬双樨微笑:“几个月前我就知道了,你现在才不好意思?”
李在德难堪地看看旭阳,旭阳还是板着脸,没表情,就是脸发红:“哦。”
邬双樨一声笑没忍住:“你这也是为国奉献,姑娘们漂亮么?”
李在德很认真:“没看清啊,在宗人府那会儿我连你都没看见啊。”
旭阳突然笑一声。
邬双樨眉毛一跳,清清嗓子:“你这眼镜就一直戴着吧,坏不了。”
李在德大圆眼看邬双樨,又看旭阳。眼睛圆,眼镜片也圆,所以是四只眼睛。心气纯正眼中神光澄澈。
“刚刚酒席你们吃饱没?光顾着灌弗拉维了。今天晚上我爹说包饺子,你们俩都来吃吧,几天不见我爹挺想你们的。”
这几天是没去给岳父大人干活。邬双樨一直在京营跟周烈商讨凤阳武学,今天才进城。旭阳也忙着训练京营骑射,偶尔王都事还把他叫进城询问鞑靼和辽东的事。
“行啊,今天晚上有空,包饺子吧。”
非常奇迹般地,大雨过后,老李和小胖皇帝居然都没着凉。摄政王和皇帝陛下泡了个澡,皇帝陛下在鲁王府用的晚膳。富太监倒是回宫就倒了,伤风。小皇帝很担忧,命御医给富太监看病。富太监忍着喷嚏拉着皇帝陛下的手说:“陛下没事儿,奴婢就放心了。”
害怕把病气过给陛下,富太监专心养病。柳随堂人比较胆小,不经事,特别害怕摄政王,尤其是上次为了乌香的事摄政王差点捏死张司印之后,柳随堂更怕他,什么都不敢说。富太监生病,柳随堂唯唯诺诺,皇帝陛下,自由了。
陛下恨不得住在鲁王府。
曾森和皇帝陛下去鲁王府,皇帝陛下给曾森展示了自己栽种的柿子树苗。其实他也就铲了两把土,主要活还是摄政王和王都事干的。曾森点头:“种得好。”
皇帝陛下深沉:“此为国柿,朕盼它茁壮成长。”
曾森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国柿啊。
“结了柿子,臣也要。”
“准了。”
“那臣也是国柿。”
“曾卿当然是国士,未来的栋梁。”
王修想着好像很长时间没见到涂涂了,皇帝陛下以前一直搂着,最近也没看着。他一直担心涂涂长不大是不是因为生病,总是不见让他有不好的预感。自从研究了老李的补子,他微妙地有点移情涂涂。
王修趁着在武英殿当值,偷偷溜到猫儿房。猫儿房的管事是个老内侍,还在那里晒太阳。爱猫成痴,一辈子没伺候过宫中贵人,只伺候猫了。也不知道多大年纪,据老李说他小时候这老内侍就这副模样了。看着老得很干净,像一只皮毛花白斑驳的老猫。
老内侍乐呵呵地想起身:“王都事。”
王修赶紧摆手:“您坐着吧。我来猫儿房看看。”
猫咪们也在晒太阳,还在老内侍身上踩奶。大大小小的小厮丫头老爷夫人毛嘟嘟懒洋洋,看得感觉时光都柔软了。
一只小奶猫嗲声嗲气对王修道:“咪~”
老内侍把它抱进怀里,小奶猫用干净的圆眼睛看王修。王修心里柔软,看它比涂涂还小点……对了涂涂!
王都事问老内侍:“你有没有见过一只特别小的小猫,毛色是白底儿橘色花纹,花纹不整齐乱涂乱画的一样……”
老内侍乐呵呵:“涂涂嘛,陛下赐名了。”
王修点头:“对,涂涂,最近没见到它?它在猫儿房么?”
老内侍打个哈欠:“它怎么啦?小猫崽淘气,王都事不跟它一般见识。”
王修问他:“你有没有发现它有什么问题?”
老内侍笑:“您是说它长不大?”
王修一惊,原来不止自己觉得这是个问题。
老内侍撸着小奶猫:“涂涂来猫儿房很久了,我都想不起来它什么时候出现的。一直就那么大,跑出去玩儿,玩儿累了回来,跟其他小奶猫争奶吃,母猫也认它。在猫儿房待一阵子,再跑出去。这又是跑哪儿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