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暗暗难过,他是真的没想到福建居然都旱了。最近的天气到底都这么了?冬天冷的骨头脆,夏天半颗雨都不下。他心事重重地小小叹气:“明明大海里有那么多水。”
曾森也觉得很可惜,海洋那么大,水居然都没什么用处。
富太监匆匆来报,摄政王进宫,要求召集廷议,商议开太仓。
小皇帝震惊:“六叔说开太仓?”
曾森不解:“太仓是做什么的?”
小皇帝跳下暖阁的花炕,直奔明间的御座。富太监跟在后面,低声道:“小王爷,太仓就是很大的京师仓库,里面装着银子和粮食。”
曾森更震惊:“原来有粮食?那福建旱灾那么严重,为什么不早发?”
富太监只好沉默。
摄政王最先进殿,户部度支科的书记们抱着几大摞账本候在殿外。何首辅领着内阁进殿,六部跟在后面。
“众卿都来了。连年灾情兵事,百姓已经不堪重负,再加派也缴不出更多的粮。孤的意思是,不如开太仓,出粮赈灾。”
朝臣们面面相觑,何首辅道:“殿下,太仓这几年并不是一直充盈的,京运年例银全赖太仓,太仓辖下的粮仓也因欠收问题全部不足。太仓储藏银两及粮食,不仅以备战乱灾祸之需,亦有平抑粮价之用。若是明年粮价失控,要如何?”
摄政王点头:“何卿说得对。只是今年无论开不开太仓,明年的粮价都是个问题。更何况,何时是战乱灾祸?咱们现在不就在灾中么?”
何首辅道:“京师太仓可缓,殿下不若开甘肃北大仓?”
摄政王微笑:“卿说,北大仓有多少库存?”
何首辅道:“殿下可问周将军。周将军总领九边,其职一为镇守甘州北大仓,以备不时之需。”
摄政王点头:“北大仓孤亦会问。现在说太仓。孤把度支科的人都叫来,问他们太仓中的粮库能提多少出来。度支科来说一说吧。”
何首辅不再说话,垂下眼睛,等度支科的人一条一条念。陈驸马不在,谁也没那个凌空打算盘的本事,就稀里糊涂听户部度支科报账,听得昏昏欲睡。
摄政王和小皇帝坐得板板直,听度支科一五一十地盘点太仓的库存。曾森悄悄问富太监:“太仓不是仓库吗?为什么还能平抑粮价?”
富太监笑着摇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小王爷。”
曾森觉得小皇帝太不容易。他以为皇家粮库随意就拿出,原来不是?
王修在武英殿当值,看何首辅一眼。何首辅现在火候拿捏得原来越精准了,适当地杠一下摄政王,尽内阁首辅的诤臣本分,但不过火,见好就收。
甘州北大仓……王修想到周烈,心里叹气,想也知道应该没什么东西了。老李一直没问过,肯定是顾着周烈。
廷议从中午商议到傍晚,总算议出个结果。福建赈灾开太仓辖下的南大仓,押粮人选还需内阁斟酌。曾森都站着睡着了。
富太监低声道:“小王爷,您去花炕上歇着?”
曾森惊醒:“讲哪儿了?”
小胖子如今官话都带上北京口音了,溜溜的。富太监笑道:“商议好了开南大仓的放粮数量以及运粮方式。”
内阁明天呈上开仓放粮的条陈,摄政王和司礼监批复即可下发给南大仓。小皇帝打个哈欠揉眼睛:“六叔,今天去鲁王府吃晚饭行么。”
摄政王笑:“告诉太后没有?”
富太监连忙:“奴婢跟着去就可以了。”
摄政王抱起小皇帝,曾森攥住摄政王的袍子,一起走出武英殿。
“牙掉了没有?”摄政王问。
“没,就那一个。”曾森回答。
小皇帝快睡着了。
鲁王府晚膳没什么东西,富太监瞧着都粗鄙。花卷米粥葱丝面饼,还有酱菜之类。谁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那么喜欢吃,宫里做的米粥都不行。小皇帝胖藕一样的胳膊上叮了个蚊子包,总是想掀开袖子挠。富太监连忙凑上去抹薄荷油,摄政王闻到薄荷油的味道:“陛下被咬了?”
皇帝很郁闷:“嗯。”
蚊子也知道皇帝陛下最矜贵,但凡有蚊子就只叮小皇帝。曾森觉得很愧疚,蚊子都不咬他。
“六叔被蚊子咬的包好得很快。”
摄政王笑:“那是因为六叔黑,看不出来。”
小皇帝越过摄政王的肩,看到跟着的王修。王修有心事,在想周烈。摄政王不计较,这事儿却迟早是个雷。小皇帝冲他笑一笑,王修一揖:“陛下。”
小皇帝喜欢王都事,因为感觉只要王都事在附近,六叔的气息就很平和。他偷偷试过用丝绦把眼睛绑住,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无尽的黑暗,无助又惶恐。
其实六叔很害怕。小皇帝心想,只是六叔绝对不会表现出来。
“王都事辛苦了。”
王修笑:“多谢陛下体恤。”
皇帝陛下在鲁王府用晚膳,富太监一直盯着以防陛下一高兴又吃多了,克化不动。曾森吃什么都吃得香,看了让人有食欲。
摄政王突然问:“曾森想不想父亲。”
富太监擦曾森的脸,曾森闭着眼睛等富太监擦完,非常认真:“我父亲说啦,他现在也是将军,也要镇守边疆。海面也是边疆。将来我长大也得和他一样。想的话在心里想他就可以了,要赶紧长大。”
摄政王扬眉:“你父亲这么说的?”
曾森点头,然后出声:“是的。”
皇帝陛下离开鲁王府,准许鲁王可以不必相送。王修代替鲁王送到王府门口,回来以后李奉恕拧了个手巾把子给他。越是天热越要用热手巾,王修狠狠擦擦脸,困得睁不开眼。
李奉恕听他呼吸渐渐拖沓了,知道他困了:“去休息吧,今晚不吓你。”
王修搂住李奉恕,整个身体重量压在他身上:“其实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李奉恕沉默,王修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
王修紧紧搂住他,脸伏在李奉恕肩上:“就算你是看不见了……谁能比得上你目光长远?谁也比不上你。”
李奉恕揽着王修:“没喝酒吧,想起来夸我?”
王修疲惫地眨眨眼:“没有,肺腑之言。我知道你烦躁,喝药按摩都不起效。你看不见了也是英明神武的王。”
李奉恕沉沉笑一声:“今天怎么了。”
王修困得声音都薄了:“我又不是傻子。你那么上火岂能看不出来……”
“我现在……好像有点习惯了。”李奉恕伸手在自己面前晃晃,什么都看不见。他习惯了。王修搂紧他:“别害怕。”
“我害怕什么。”
“老李无所畏惧。”
“嗯。”
李奉恕抱起王修,抬腿迈出门槛。王修累得睡着,李奉恕抱着他非常坦然地回了自己卧房。
王修又做了个梦,他梦见那只花纹怪异的巨兽趴在紫禁城上,像虎不是虎。那巨兽看见王修了,轰隆隆对着王修奔过来,仿佛要撒娇。王修吓得逃跑,一边跑一边纳闷,这巨兽为什么看着就是这么眼熟。
为什么呢?
王修从梦中惊醒,朝阳灿烂,他眯着眼看旁边的李奉恕。李奉恕被他弄醒:“怎么了?”
王修光着脚跑下床,打开李奉恕的衣柜,里面收着李奉恕的朝服。朝服用料矜贵,不能见水不能洗,不能这个不能那个,李奉恕就挺讨厌穿的。老李一向认为是衣服伺候人,不是人伺候衣服。王修翻出李奉恕许久未穿的朝服,迎着朝阳一照,仔仔细细观察补子上黑花纹的巨兽——就是他梦里那只。不,不光是因为这是老李朝服的补子他才梦到,还有……王修平时看各种补子看习惯了没有仔细研究,官员迎面走来,他都是浮光掠影地一瞥。大多数补子也不怎么样,比如皇帝陛下龙袍的补子,王修就总觉得那龙想打喷嚏。这下颠过来倒过去仔细查看,越看越有汗,这乱涂乱画一样的花纹,怎么越看越像……
涂涂啊?
王修终于想起来,亲王朝服的补子是太祖皇帝设立的“镇国神兽”,生造的名字,特别冷僻。难道真是猫?当年二十四王就是穿朝服胸口戴着涂涂奔赴自己封地镇守神州的,太祖这玩笑开大了……
李奉恕起床:“王修?你干嘛呢?”
王修揩揩汗:“没事。”
发现个惊天大秘密,还是皇家密辛呢……
说起来,最近都没见着涂涂?
早上王修说要去京营提督军情,李奉恕没问什么。王修快马加鞭冲进京营找到正在训练的周烈,着急问道:“北大仓,甘州那个,是不是没东西了?”
周烈一愣,王修道:“你放心,殿下不问。”
周烈看王修:“殿下要调北大仓?”
王修跑得气喘吁吁:“殿下要调南大仓的粮。你别担心,殿下是打定主意不再过问北大仓了。”
“有。”
王修惊住:“北大仓有库存?”
周烈坚定:“有。”
王修张着嘴:“西北不是困难,你怎么……”
“镇守北大仓是军令,军令如山。”
王修眼睛一热:“你……”
周烈道:“殿下想调北大仓,北大仓随时等候命令。”
王修被周烈震惊。平时只觉得周烈话不多,却异常可靠,不声不响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所有的命令。他想象不出周烈是如何守着军令镇守粮仓的。
成庙当时给周烈下的秘旨,镇守北大仓五年,不提不问。朝廷不提,周烈不问。
“既然王都事你提了,我就当朝廷过问了。”
王修艰难地吞咽一声,他想起周烈一脸血地站在皇极门下的样子。原来守着北大仓,不提不问……
“北大仓是成庙留给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的。我无权动用。”
王修频繁眨着眼睛,伸手拍拍周烈的胳膊。
“不知道是不是说你傻……”
“执行军令,哪有什么聪明和傻之分。命令一旦下达,贯彻到死。”
周烈是个标准的纯正军人,他有太祖时的风范,可惜现在显得不合时宜,格格不入。他总是沉默寡言,以至于让人觉得他没脾气。错了,周烈脾气不比老李更小,他只是格外能忍。
“殿下幸而得周将军。”
李奉恕骑着飞玄光走在街上。飞玄光认得路,大怪马一上街也没什么人愿意近身。李奉恕自从目盲,很少出门。他以前特别喜欢骑着飞玄光出城门去京营训练,好些日子也没去了。
飞玄光驮着他,慢悠悠地走在街上。目盲之后听力敏锐许多,他听见北京城活着的声音。
车轮碾过,小孩子奔跑,小贩吆喝,夫妻吵架。李奉恕听见他们活着。
这样就好了。李奉恕心想。只有这样,一切才有意义。
飞玄光不紧不慢地走,李奉恕骑着它,一步一步走过北京城。飞玄光即便平稳地走着,速度都够快。李奉恕感觉自己并没有听够皇城的市声,稀里糊涂就出了城。
以前经常去京营,飞玄光熟门熟路就这么一路把李奉恕带到了京营外面。
王修拍拍周烈的胳膊:“我会据实向殿下禀报。”
周烈听到外面有动静,王修走出京营值房一看,惊了,老李!李奉恕骑在飞玄光上,一如他未盲之前。王修连忙迎上去:“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带个人!”
李奉恕跳下马,对着王修声音的方向微笑:“出来走走,有飞玄光,它认识路。”
王修心酸,没说话。周烈跟在后面想出来,听见摄政王殿下低声道:“出了国丧,我请你听戏吧。”
周烈就把迈出去的一条腿收了回去。
王修问道:“听什么?”
李奉恕托着王修的脚帮他上马。王修骑在飞玄光上,李奉恕微笑:“《西厢记》,夜听琴那一折。”
第135章
李奉恕让王修骑在飞玄光上, 自己牵着缰绳走。王修扶着马鞍, 李奉恕一抓他的脚踝他就全身紧张,所以刚才老李把他举上马他稀里糊涂地上来了。老李又看不见!他担忧:“老李你上来骑着我牵缰绳吧。”
李奉恕坚持:“我可以。”
王修说不出话来。他回头看周烈,周烈在值房前一揖。校场上京营在跟天雄军较劲,年轻的血性汉子嗷嗷地喝彩。阳光盛大而磅礴,炽热而勃勃生机。
挺好的。王修心想, 有他们在, 挺好的。
“周烈说, 北大仓有库存。成庙时存下的, 他一直守着没动。朝廷不提, 周烈不问。”
李奉恕听着。
“陆相晟想要回右玉,实在是耽误收成了。他回了右玉,里白敬还近点,起码能有个照应。白敬在陕北手段太酷烈, 我担心……而且找个可靠的去看看北大仓,谁去?白敬陆相晟谁去都不好, 像是不信任周烈。不如找一个周烈的人和白敬的人一起开仓验看。”
飞玄光大约知道主人眼睛不行了, 异常温顺。与其说是李奉恕握着缰绳,倒不如说是飞玄光引着他走。王修絮絮地说话,李奉恕一声不响地听着。王修说完了,李奉恕再嗯一声应着。
研武堂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王修心想, 估摸着秦赫云也得来。哪天研武堂所有的将军济济一堂,那得多热闹。不过已经有人管研武堂叫阎王堂了。阎王堂出去的将军, 全都是摄政王的鹰犬,凶悍非常。王修却不得不想,现在皇帝小,能容得了研武堂。等皇帝十五亲政,研武堂要怎么办?阎王堂,难道说摄政王是阎王不成!王修越想越远,眼下这个情形,不得不想到张太岳。那也是皇帝幼时辅政的大臣,曾经大规模整改土地,死后的下场……
张家后人不知如何了。似乎在中书省翻到了前不久礼部侍郎想要为张家平反的折子,当时撞上仁祖皇陵的事完全没顾上。老李要重启张太岳的土地整顿办法,就得给张家平反。只是要怎么说?好好措辞,老李会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