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耘惆怅地退出研武堂,回家罚抄。
曾芝龙奉命领着曾森到处逛,挺意外知道儿子现在有个梵名,叫“娑竭罗”,沧海龙王。曾芝龙笑一声,拍拍曾森幼小的肩膀:“你老子是海妖,你就是海龙王。你比你老子强,这原本也是应该的。”
曾森小心地问:“父亲又要出海吗?”
曾芝龙费劲地抱起曾森,掂一掂:“我最好还是呆在海里。”
龙困浅滩,糟糕透了。
曾森难过,小脸埋进父亲的颈窝。
“你好好长大,我等着你成为海龙王的那一天。”
“殿下说我以后是要当水师的。”
“摄政王?”
“嗯。我说我想从军,殿下说以后我得当水师,还说不信让我来问你。”
曾芝龙又笑:“你是我儿子,不当讨海郎当什么。”
曾森被曾芝龙送回宫,正卡着关宫门的时候,富太监亲自出来接。曾芝龙不便进去,富太监领着曾森赶紧往里走。曾森小小声道:“爹爹再见。”
幼儿清脆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曾芝龙回道:“再见。”
李奉恕站在菜地里,低声道,秋天,多好的季节。
福建官场空了。都布按,州府县,一个没落下,全牵扯进官粮走私。李奉恕一直疑惑,这些官员哪儿来的胆子敢盗卖官粮。如果福建放赈如此,他真的不信其他地方能好一点。李奉恕看不见菜地,只能蹲着听风掠过的声音。植物丰茂繁盛,风声回应得热烈。今年伺候得不好。过年遇上金兵围城,开春天气迟迟不回暖,到了春夏交替,李奉恕又看不见了。临近秋天时,摄政王差点被扳倒。
李奉恕现在并不在乎白天黑夜,反正是一样的。他一个人在菜地里沉思,想他自从进京以来的这几个月——从去年十月开始,那个时候右玉已经扛了鞑靼大军三个多月,自己拉着王修和一车大葱冒冒失失进京当了摄政王,坐在皇极门想着乾清宫躺在棺材里的成庙,听着朝臣们争吵。
如果现在他还能看到的话,武英殿里的面孔,已经被他换了一半了。
李奉恕歪头听。其实有些菜到秋天就老了,可是李奉恕就是爱听风一过满地喜悦的声音。鲁王府多灾多难的菜地在庆祝自己的生命力,向摄政王欢呼。
摄政王半跪下,捏一捏土壤。他听见背后轻快的脚步声,于是轻声笑:“土地多好啊,种了总能长东西。”
王修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心里难过。
摄政王手指插进土壤,满足地笑:“几千年了,多好的土地,养育吾国吾民。”
李奉恕对土地有着奇怪又丰厚的眷恋,王修一直不能明白这种感情是怎么出现的,仿佛天生。李奉恕看到茂盛的植物就会高兴,后来看不到了,就听声音,听得心满意足。
王修把手温柔地放在李奉恕背上:“有件事,会让你高兴的。”
“嗯?”
“右玉的土豆和番薯,丰收了。”
李奉恕的动作一顿,王修温和的声音熨帖着他的耳朵:“西北尤其适合土豆。”
摄政王全身僵硬,眼泪忽然就出来了。
王修第二次清楚地看到这个男人哭。第一次是金兵围城,他站在雪中,怆然泪下。
王修跪在李奉恕身边,搂住他的肩膀,摩挲他的背:“陆指挥上报,为了保住这些作物不得不用了非常手段。他很想知道这些作物能不能在西北救人,事实证明,可以。只是可惜了被烧的玉米,应该也能长得很好的……”
摄政王一动不动,王修絮絮地跟他说话,假装没看到他热泪长流。
摄政王闭上眼,虔诚地跪在土地上,低声道:“天不绝大晏,天不绝大晏,天不绝大晏……”
陆相晟也没想到土豆和番薯居然能收这么多,一挖还有一挖还有,右玉军民全部沸腾。这是可以充饥的食物,是来救他们的植物。
在开收之前权道长郑重其事地举行了祭礼,莲冠法服执慧剑,在天地边打起来的高台上舞剑,陆相晟亲自擂鼓。权道长踏着鼓点,衣袖飞扬,飘飘然似登仙。看热闹的人挤在高台周围,在震动血脉的鼓点声中,喃喃地跟着祈祷。
也不特别跟哪个神祈祷,只是默默祝颂皇天后土,乞求丰收,乞求风调雨顺。
权道长仿佛就是那个可与天地合一的人。
陆相晟力强,擂鼓的鼓声深而沉重,向天祈祷的声音传送四方。
陆相晟心里没底。他已经知道北京闹得不堪了,研武堂危如累卵,他被弹劾成什么样自己都不敢想。陆相晟为了土地什么都干了,尤其是为了土豆和番薯,这俩东西能收成还好,不能收成……
碧蓝苍天与沉金大地之中,白衣白袍的权道长临风舞剑,围观的人仰慕地祈祷。陆相晟心想,我还能护着你们多久?
祭礼结束,权道长下了第一铲,随后天雄军开始大规模挖土豆和番薯,越挖越惊越挖越惊,怎么……那么多啊?
权道长叩拜苍天厚土,感谢天地最终的垂怜。
收了座小山,陆相晟大笑:“今天晚上右玉庆祝丰收,大家一起吃!”
权道长顾不上雪白法服,忙不迭地指挥挑土豆:“发芽的一定不能要!”
几大车土豆和番薯运回城中,刷洗干净直接下锅水煮。大家吃流水席一样期待着这两种救命的植物,知道空气中散发香甜,越来越甜。
水煮熟了的土豆和番薯抬上桌,大家拿着吃,一人分一个。番薯甜,土豆吃着没什么味,但是稍稍一蘸盐味道丰美至极。
可以吃饱。大家都在想这件事,可以吃饱,可以吃得很饱,可以一边流泪一边把自己塞得满满的。
陆相晟长长地吐一口气,行吧,只要推广开来这些东西,自己回京问罪也无憾了。
权城红着眼睛啃土豆,他觉得一切都没白费。陆相晟并不开颜,权城随口道:“摄政王殿下没事啦。”
陆相晟一愣:“什么意思?”
权城道:“我说摄政王不会有事啦。”
陆相晟神色肃穆:“你是不是偷看我奏章了。”
权城鄙视:“这还用看什么奏章。”他漫不经心道,“摄政王过了这个坎,就一往无前了。”
陆相晟苦笑:“借你吉言。”
权城大口吃东西,两腮鼓鼓,笑眯眯:“不信拉倒。”
算啦。陆相晟看着一锅一锅的土豆番薯,腮帮子鼓鼓的小道长,不去管朝堂的争斗了。此时此刻的大丰收,才是最实在的。
第二天权城非常郑重地记录了土豆的副作用。
土豆饱腹,不宜食用过多,容易冒酸水……
第165章
北京秋风携着血腥卷地扑天, 奔溢四散, 浩浩荡荡冲向苍穹,横扫大晏,跨越山海。
四川同样进入秋天,枯叶落地。四川总兵秦赫云收到张献忠回信,表示愿意接受招降, 条件是部队就在谷城原地驻扎, 不接受改编和调动。
秦赫云立刻上报研武堂, 快马送奏章入京。秦赫云的奏章抵京时, 北京天高气新, 朱红城墙宫墙清清亮亮地剪进无云的碧天,整个京城仿佛是被彻底刷洗过。
研武堂照例御前听政,一切都有条不紊。朝臣站立,摄政王和身边当值的王都事抬腿进入武英殿, 地面被阳光画出来的光屏里走入两个人影。
摄政王登上御座,王都事去东边值桌, 陛下最后进入。朝臣对陛下与摄政王长揖, 富太监平静的嗓音响起:“免礼。”
摄政王落座,非常平静地等着朝臣上奏。
他听见外面落叶的声音。
朝臣在上奏,摄政王听见武英殿外永远扫不干净的落叶簌簌的声音。又是一个冬天,摄政王出神地想, 春天和夏天总是离开得那么快, 好像昨天城外桃花儿才盛开,那时他还看得见, 发觉桃花瓣儿的形状和王修的眼睛一模一样。
明年看不到王修穿过桃花雪的画面了。
摄政王面无表情地出神,六部上奏,内阁对答,司礼监批红,节奏快而没有废话。何首辅一向在上朝时说话字斟句酌,但是各项数字随口便出。一直不吭声的杨阁老偶尔也能插两句,反正都得显得自己有用。
摄政王微仰着脸,武英殿一缕阳光不知怎么就正好在他脸上,虚化的光影温柔地在他的睫毛上跳跃。
他看不见。
昨日研武堂收到秦赫云奏报,张献忠愿意接受招降,只是要求部队就驻扎在谷城,不接受改编,不接受调令,而且要秦赫云亲自到谷城招降,问她敢不敢。
关于是否接受张献忠的条件,杨阁老冒一句:“张献忠总是要反,招降若能得三四年平静,西南可修生养息,民生喘口气。”
摄政王突然笑一声,笑声太爽朗穿出武英殿了,群臣面面相觑。
杨阁老跟张献忠的渊源可久了,能上溯到成庙那会儿。杨阁老当时领着兵部尚书,主持讨伐全国叛军的什么大计,跟张献忠对阵时下发榜檄悬赏张献忠头颅三万钱。杨阁老刚把榜檄贴出去,张献忠亦发布榜檄,悬赏杨阁老脑袋三钱。
杨阁老最终也没胜过张献忠。
摄政王是挺烦杨阁老的,雄辩大于实干的人,只是杨阁老说的某些话是真对。比如女真人亦是一般叛乱,其他农民起义有招降前例,女真亦可招降。还有就是张献忠这事儿,张献忠肯定还得造反,早晚罢了。为今所虑,这三四年平静对于四川来说是恢复,对于张献忠来说也是恢复。权衡利弊,到底接不接受张献忠的投降?
杨阁老认为应当接受,内阁其他人没发表意见。皇帝陛下看摄政王,摄政王许久道:“臣也觉得,应该接受投降,方能显示朝廷气度。再说也给其他叛军做个榜样,朝廷可以既往不咎。以及臣求个恩典,请陛下赦免张献忠军中的士兵,若是想离开谷城,准其返回原籍,着白敬安置田产。”
皇帝陛下点头:“六叔说得对,就这么办吧。”
王修立刻记录下来,下朝后中书省要发拟旨文书去内阁,阁老们根据文书上记录的皇帝和摄政王的意思拟旨。
曾芝龙上书要求返回福建,率领福建海防军下南洋,争取在入冬之前把葡萄牙的船队捞出来,这样葡萄牙船队可续上第二年到澳门和长崎的季风生意。
“既然葡萄牙上书请求大晏代为主持公道,就麻烦曾将军再下一次南洋。路过福建,顺便看看南京刑部与吏部在福建的抄没入官赈灾做得如何了。”
厘清福建吏治的差事,没用北京的官员,用的南京六部。南京六部久来被当做发配养老的闲职,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搭理。此时接到如此大的差事,个个尽忠职守不敢懈怠。锦衣卫指挥使司谦还没有回来,一直在福建,在暗处盯着南京六部和南京驻军。
刘次辅踟蹰:“福建从巡抚到知县,在走私案中几乎无一幸免。南京六部可暂时代行职务,并不是长久之计。”
何首辅道:“将要京察,抽大晏能臣廉吏赴任即可。”
太祖时动辄治罪,牵连几万人,想做官的照样前赴后继,也没说哪里职位缺了管事儿的。
摄政王感叹:“海禁还没开,只有官船,福建的富豪巨贾干脆就搭着官船走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海禁如此严厉禁止私人贸易,都止不住。”
何首辅吃不准摄政王的意思。这是要开海禁还不开海禁?摄政王仿佛只是感叹一句,没再往下说。何首辅心里盘算着要准备摄政王过问海事了。摄政王身边有个曾芝龙,不问是不可能。曾芝龙么……何首辅此生最大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任何时候都不慌不忙。他抬眼看看站在自己一侧的内阁同僚,刘次辅一夜苍老不少,本来就比自己年纪大,现在看着更向前佝偻。徐仁静神叨叨地站着,专门等散朝之前骂摄政王。上回徐仁静那么一打岔,勾起何首辅心里久远的疑问:他到底是不是个真呆子?杨阁老装病装不下去才来上朝,好不容易发表点意见摄政王还笑出声。杨阁老倒没什么赧然的情绪,干到这个份儿上总得有点过人之处的。
刑部左侍郎上奏:“福建前总督陈惟思听闻摄政王殿下召他入京奏对,于家中自尽了。”
武英殿上寂静,大晏从无追责之制,卸任便与一切都无干。陈惟思大概是一听福建的事就知道自己完了,进京或许要连累家人,不如一死了之。摄政王还是没什么表情:“吏部还有管事儿的么。和刑部一起把这个人翻一翻,查出有用的再说。”
摄政王又不怕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他不用名声,也不被名声所累。他一拍扶手,一锤定音:“好了,就这样吧。”
众臣长揖。
秦赫云接到北京的回信,同意张献忠投降,也同意张献忠驻扎谷城,陛下格外恩典,准许张献忠治下军队士兵返回原籍,发放田宅。
秦赫云叹口气,立刻动身准备前往谷城。马又麟立刻道:“我要跟着大人去。”
秦赫云拍他的肩膀:“我带着你两个舅父去即可。你守好四川以策应。如果发生意外,耿纬明指望不上。”
耿纬明参秦赫云的折子进京之后连个屁都没有,石沉大海了。现在京中局势丕变,曾芝龙无罪有功,研武堂一脚踩着内阁和六部。耿纬明听说京中杀大臣杀得血腥冲天,行刑处方圆一整片土地被血浸没几寸,一铲子挖不透。京中多久没出现这样的事情,有些坊间传,那位回来了。福建从总督到知府,全都被清洗得干净。刘次辅干脆不再与他通信,连幕僚代笔都没有。
耿纬明直接就倒了。秦赫云还去探过病,确实不是装的,脑门上搭个手巾把子,奄奄一息。耿纬明一看秦赫云,涕泪滚滚:“秦总兵能念着同僚情来看我,真让我惭愧,惭愧!只望咱们日后摒弃前嫌精诚团结,佐君惠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