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芝路过舟山群岛,整个舟山朝天放炮,对十八芝致敬。天上塌落的星空暴起辉煌的霹雳光焰,余皇率领十八芝船队高傲地穿过火光海雾。盛大火光映照,海雾中陡然出现另一支飘渺的船队。陈春耘皮肤起粟,虚幻中的船队领头的赫然就是余皇。海市蜃楼里的十八芝悠然航行于星空,真实的十八芝肃穆地航行于海面。镜花水月泛起涟漪,虚无的船队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陈春耘吸一口凉风平稳心情:“曾将军是想把船队拉到天津港给摄政王殿下看,顺便让沿途的港口船队都看看,十八芝北上了?”
曾芝龙一笑,没回答。
陈春耘甚是欣慰。
海妖终于真正臣服。
南京驻军跟福建官场素无牵扯,作为曾经的皇都守卫的傲气尚存,也不是很理北京,上下没有纠缠。声势赫赫开进福建,控制了福建驻军,立刻开始查粮库。一查罗天大开眼界,合着粮库的窖是实心的,只有上面一层铺着米。外面看是满的,拂开那一层米下面是石头。
“所有囤垛厫间都给我翻!”
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的粮库全都有问题,账面平整,但就是没库存。怪不得福建一次大旱灾情就如此严重,根本没有储备粮!倒是曾芝龙赈济过的汀州府建宁府尚有余粮,延平府粮库被轰炸得夷为平地,什么都没有。
罗天越查越胆战心惊,这事儿北京没人掺和是不可能的。事关重大,必须立即上报。罗天写奏章时手抖发抖,他琢磨着来福建捉拿胡开继拉倒,并不打算蹚浑水,现在,他害怕了。写完奏章,用南京自己的军马送回南京,再走研武堂驿马。
罗天握住拳头,摄政王自有裁断。北京官员搞了一出逼宫,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谁知道曾芝龙手下的人去敲了登闻鼓。依着摄政王的脾气,这事儿的确大了,大到无法收场。官场罪责的成效不在一时一日几个替罪羊的死亡,那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延祸不绝。
不过……也的确会死很多人了。
罗天擦把冷汗,他莫名其妙地就想到,剥皮实草。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在宁一麟的帮助下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司谦总算对宁一麟正式地一笑:“多谢宁断事。”
宁一麟多年熬在六品上,旁人以为何首辅是避嫌不升自己女婿。错了,六品才能在福建低调地为何首辅经营。海防断事司,海防一切决断谋略,先过了宁一麟的手。
“王都事让你放心。”司谦低声道。
宁一麟感激涕零:“多谢殿下宽宏!”
司谦又笑一声。
宁一麟岂能听不出嘲讽,不过无所谓。做官修得就是一张面皮,耳朵听出来的,面皮可感觉不到。
司谦在福建发现研武堂驿马曾经带着陈同知的奏章离开建宁府,但是一出建宁府,便不知去向。按照司谦的查访,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司谦查出福建走私巨贾甚多,有几个跟总督府往来密切。
宁一麟没说实话,司谦一人在福建,也不好对他上刑。这些走私通敌的商贾恐怕跟何首辅也有联系,每年总督府往京中的孝敬从来不少。
司谦点点怀里的账本。
诏狱里的重臣他见得多了,他没事儿就爱研究研究他们。有些骨鲠之臣司谦佩服,有些忠直之臣司谦敬仰,可惜大部分都不是东西。成庙跟文臣们斗了一辈子,油尽灯枯熬不住,朝臣大胜,清算魏逆,清洗锦衣卫,拔除卫所,疯狂地“清君侧”,疯狂地讨伐异己。那段时间“清流”群魔乱舞地狂欢。司谦感情并不丰沛,他只是一直记着前任指挥使异常惨烈的死状。司谦觉得奇怪,都说锦衣卫酷吏手段惨无人道,这些文质彬彬的大官人们一旦发作,不遑多让。
可是锦衣卫是有训练的,大官人们从哪儿学的。
现在么,稀里糊涂来了个摄政王。
司谦自己跟自己笑一下。他既然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就没打算要善终。只是希望能多有几日光景亲眼看着摄政王跟朝臣缠斗,他跟自己打了个赌——
你说,谁会赢?
王修接连收到罗天奏折和司谦的上报,综合起来一看,瞠目结舌。
福建巨贾多有走私通敌之嫌,那个被曾芝龙杀了的徐信肃专门往海外“拉皮条”。他给福建总督府拉上关系,说泰西这几年也快绝收,荷兰红毛在南洋的军队供给不上,高价收粮。粮食装船拉走就应该快到收粮的时候,哪里想到连着数月大旱,河床露底,土地龟裂。必须上报灾情,否则灾民涌入其他省份,总会上达天听,福建总督知情不报也是死罪。只是朝廷赈灾必然会来人查账,来个糊涂鬼还好,万一来个人精呢?福建总兵余子豪也在走私生意里下了水,此时只疯着想要用赈灾粮填仓平账,哪里还管得着赈灾。
曾芝龙,突然成了这个局中的异数。他杀了徐信肃,杀了余子豪,张狂地分派赈灾粮。
王修一边跟李奉恕念,一边观察他脸色。李奉恕没什么反应,就那么听。
“杀余子豪。”李奉恕敲着桌面,“陈春耘那份奇怪的奏报。他说余子豪怎么死的?”
“路遇山匪,护粮而死。”王修叹道,“没说全部实话,真真假假。”
“余子豪用假山匪劫道被曾芝龙杀了。” 李奉恕点着桌面,“我大晏的赈灾粮,就这么一次一次地派出去,一次一次地石沉大海。”
王修沉默。
“曾芝龙该到了吧。”
“就这一两天,途径港口都有奏报传来,说十八芝船队威武庞大,陆地军队不能比。”
李奉恕捏着鼻梁,曾芝龙这回出人意表,除了杀了自己对头之外居然真没反。
摄政王低沉地笑一声。
明明是盛夏,王修感觉到一股寒意。
要开始了。
第162章
曾芝龙船队到达天津港, 北京已经接近初秋。天津港轰动,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队,巨型战船领着中小船只护卫着小山一样的大楼船,密密麻麻压着海面,气势磅礴地劈波斩浪而来。
这就是海妖的真面目……蜂拥到天津港挤着看热闹的人群轰都轰不走,这气势哪是简单的海妖, 这是妖精成了龙王了。大半天津城的人涌出来, 最后不得不出动天津卫所驱散人群。
天津卫守备自己都看得瞠目结舌, 用千里镜看着, 心里发毛, 这些船像是什么巨型凶兽成群结队出外觅食。
昨儿自称是十八芝的送信快船到达天津卫,递交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将军的印信,通知十八芝船队明天要到天津港。天津卫守备接了北京研武堂命令,所以也有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么大的船队啊……这特么是海盗还是正规军啊?
遥远的船队响起浩大恢弘的号角声,悠长清澈。天津卫把总命令回应, 允许曾芝龙船队靠港。天津港响起号角并鸣金, 同意曾芝龙的船队过来。
然而船实在太多,十八芝一部分调头去了登州港莱州港大连卫,分散停泊。余皇连靠近天津港,曾芝龙一行换船登港。
天津卫守备一看曾芝龙, 脊背上一小块冰沿着脊梁一溜滑到尾巴骨。曾芝龙懒得应付他, 陈春耘春风和煦地与天津卫守备交涉。互验令牌,互换印信, 互相见礼,陈春耘做得从容不迫,令天津卫守备顿生好感:“陈同知,敝营早收到研武堂命令,因此在此等候。时间紧迫,请恕敝营实在无法为诸位接风,诸位请随我来,换马车进京。”
天津卫守备一眼看到一行人中间一个老头,心里一惊,这不是福建总督胡开继么?当年没被钦点总督外放出京时远远见过,一甲出身意气风发的大官人,佝偻成这个样子了。
一阵风过,扫着枯黄的树叶驱赶。将死的树叶刮擦着地面,打滚哀嗷。风势如刀,落叶一阵接一阵簌簌不停。
曾芝龙微微一笑。
从泉州到天津,从天津到北京,胡开继一言不发。他一夜苍老二十岁,在舱室之中狂写陈情奏章,一直写,一直写,不停地写,写了一大摞。却在进天津港之前,突然全部扔下海。
海都头站他旁边:“胡总督,您可别跳海。”
胡开继没理他。
天津卫准备的马车车队驶向北京城门,胡开继老远看到北京高大巍峨的城墙。天光清朗,碧天红墙,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垂落。北京城屹立数百年,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赶考进来一次,中榜谢恩进来一次,到职赴任出来一次。胡开继恍惚地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进去了。
天高云淡,秋风冷厉地拂下落叶,在曾芝龙脚边打旋儿,曾芝龙一脚踩过去。
武英殿大朝会,四品以上殿内回话,五品以上殿外侯旨。七品十三道御使跪在承天门外背《大晏律》中的《吏律》,背得声音带血,亦不准停。
“若在朝官员,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者,皆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
“若犯罪律该处死,其大臣小官,巧言谏免,暗邀人心者,皆斩!”
一百一十人声嘶力竭地跪着背《大晏律》,一停不能停。《大晏律1吏律》里斩,皆杀,流徙,徒刑,充官,发卖,为奴,一个字一个字都淌着血。
武英殿静悄悄的。殿上君,殿下臣,沉默。十三道监察御史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在承天门前背诵,背给整个帝国听。摄政王没让他们停,他们必须一直背下去。
《大晏律》才是太祖他老人家的心血,太祖亲自主持制订二十年,大规模修改三次,增加《大诰》,入科考科目,现在没几个人拿《大晏律》当回事了。背一背也好,提醒提醒诸位大官人们,什么叫斩,磔,抄家,为奴。
北京进入秋季,武英殿外面的枯叶子飞舞,飞进武英殿,在诸位官员脚边盘旋。
摄政王的声音沉如泰山,不紧不慢,把人压得万劫不复。
“今日天子驾前审登闻鼓案,就在武英殿,该来的人,总算都来了。”
曾芝龙还是那副泰西打扮,还是他第一次一脚踏进武英殿的模样。他站在武英殿门口那一小片的阳光中,仿佛一只骄傲的鹤。他身后是陈春耘,一贯温和低调。陈春耘跟着进了殿,最后是……胡开继。
吏部右侍郎林轩身子晃荡一下。
皇帝陛下一看曾芝龙,心里一叹,心想曾森今晚上终于可以好好用膳再睡个好觉了。
皇帝陛下一颔首,富太监高声道:“曾芝龙,胡开继,你们有何事要奏,即可禀明。朝堂之上,天子座前,不容妄言诳语!”
曾芝龙举着一本奏折,用他练得十分正宗的官话字正腔圆:“陛下,殿下,臣有事上奏。”
富太监转呈,曾芝龙道:“臣参福建总督胡开继贪赃枉法,盗空国库,挪用赈灾粮款,参与走私!”
摄政王用鼻息笑一声:“倒是没你被诬陷犯上作乱差点问罪至死的事情。”
曾芝龙大义凛然:“臣一人事小,与福建灾民比起来,不值一提。”
富太监看一眼曾芝龙身旁低眉顺眼的陈春耘,这是陈官人教的。
摄政王面无表情:“那说说吧,你在福建遇到什么了。”
曾芝龙非常技巧地避开他杀余子豪,只说从迎接南京押运至福建的赈灾粮开始,事情急转直下。他主张在建宁府就地放赈,总兵余子豪非要把粮食运到福州府。穿过旗峰时遇到匪徒夺粮,余总兵在混战中死亡。随后他发现砝码有问题,福建粮库账目有漏洞。只是并未想太多,只想赶紧放赈,赶紧让灾民吃上东西。在延平府粮库入库时,被延平府总兵徐庆志炮击,幸而未死。福建府总督胡开继发兵全境搜查捉拿他,诬陷他炸毁粮库焚烧账册意图吞没赈灾粮并率领十八芝犯上作乱袭击福建水师。那时他与十八芝完全失去联系根本不知道此事,现在想来,竟是因为当时清远都舰船上有两套私铸砝码,胡开继竟然为了灭口能做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他那几个下属拼死把砝码送到京城敲登闻鼓,十八芝便要背着乱臣贼子的罪名永不翻身。
富太监看胡开继,胡开继仍然一言不发。
摄政王手里两份折子,全是胡开继上奏。一份是上奏曾芝龙谋反,算时间在炸毁延平府粮库之前。一份是请求朝廷再放赈灾粮,算时间在炸毁延平府粮库之后。摄政王劈头盖脸把两份折子砸胡开继身上:“你念念你写的为民请命的折子!念!”
胡开继跪下,摄政王冷笑一声:“抬上来!”
殿上一字排开数套大小不一的砝码。砝码底部全都铭刻着“大晏钦制”,但差异之大,仅凭肉眼就可观察。
南京驻军从福建境内粮库中搜查出来的,捉住粮库出纳官吏审讯出来的,还有一些真是挖出来的。这些砝码在福建已经默认流通了十数年,甚至不是胡开继首创的。总督府铸造,下发,粮库官员使用。为了平福建各地的账目,砝码每年都会换,重量差额全部掌握在总督府手中。
“孤早听说过官场心照不宣的‘规则’,这是头一次‘看到’如此不容置疑的例子,铜铸的!福建私铸砝码使用十数年,竟无一个官员上报。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上报,查找福建粮库,所见皆触目惊心。屯粮的窖,仅有上面一层是米,下面全是石头。十数年间去福建巡查的御使按察使没有一个伸伸手去摸一摸的?仅仅福建一地,一群硕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盗空官府存粮,孤一想起,竟是不寒而栗!”
臣子们静静站着,认命地闭上眼。摄政王的雷霆之怒终于来了,他们早看出来摄政王像谁,还能像谁?十三道监察御史正在承天门外跪着背《大晏律》,杀,皆斩……
剥皮实草。
有个官员剧烈地打摆子,完全失控。
吏部右侍郎林轩腿一软跪倒,摄政王森森的声音在武英殿众人头上像一把铡刀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