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心里有气:“你是王。”
李奉恕左手搭在王修臀部上揉一揉,王修专心致志给李奉恕按摩胳膊。李奉恕身上被铠甲摩擦得有伤,王修特地给他换了柔软一些的中衣。李奉恕低头看中衣,突然道:“这是什么时候进的布料?”
王修道:“月前,刚做出来。是不是新的不舒服?要不要换了旧的中衣,更软和些?”
李奉恕长长一叹:“光山布。”
王修一愣,用手指捻一捻,还真是……柔滑似绸,又兼似竹布吸汗透气。进鲁王府的东西王修一律挑出顶级的给李奉恕用,当时看这料子舒服,做中衣不错,大奉承唱名录时他想着朝政的事,心不在焉没听见。
河南光山县的布,曾经堪能齐名苏杭丝绸,客商纷至,广州市舶司上奏点名千金求。河南皇族涌去光山县设立钞关税卡,最后光山县人全都出去逃荒,整个光山县荒无一人,市面上光山布消失无踪。
河南福王被李鸿基寸磔,两万皇族被李鸿基当作奴隶带入山中,光山布于是就……又出现了。
“可能是皇商买办采买进贡的……”
李奉恕一言不发。
王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奉恕垂着眼睛,烛火光影在他脸上变换,一时明,一时暗。大概鼻梁太高而眼睛深,光影对比在他脸上总是那么强烈,夜色中,永远半明半暗。
这是,太快了。皇商买办采买的时候压根没多想,难得光山布出现,赶紧买了交付大内。老李一向认为衣物便是伺候人的,从不研究衣料。他能认出光山布,着实是……他曾经捏着光山布料很久。
皇族对于百姓商业来说,竟然是最大的积弊负累。
李奉恕把胳膊横在眼睛上低声笑,笑声在喉咙里滚,滚得像呜咽。
王修心里懊悔,怎么就那么不上心,把光山布给弄到老李眼前了!他搂着李奉恕安慰:“以后不准他们采买光山布,不生气,不生气。”
李奉恕放下胳膊,胡乱擦擦笑出的眼泪:“当然要采买,京城皇族人手一匹。都给我穿在身上,贴皮贴肉地穿,都想着被寸磔的福王,这布料就从河南来。”
王修心里难受:“老李……”
李奉恕动到了右肩臂,咬着牙吞咽一声,喘着气道:“陈眉公的《模世语》,你再背一遍嘛。”
王修按摩着李奉恕的右臂,轻声用胶东话背:“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么?荣华富贵眼前事,傲甚么?当官若不行方便,做甚么?刀笔杀人终自杀,刁甚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欺甚么?人争闲气一场空,恼甚么?人生何处不相逢,狠甚么?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么?”
李奉恕长长地,吐一口气。
王修又背一些韵律温柔的诗词,李奉恕气息悠长起来。虽然还是蹙着眉,总算有浅浅安睡的意思。
夜色寂静,烛火燃尽,王修凝望着李奉恕憔悴的睡颜想河南的事情。李鸿基至今音信全无,幸亏当初高若峰没听他的,如果高若峰也进入河南大山,那真是找不着了。白敬活抓了高若峰,还去给他收尸。王修问过白敬,白敬回答,他与高若峰道不同,谋不同,绝不能成为朋友。把高若峰带回陕北,算是给这么些年的对阵一个交待。
白敬多少是有点弦歌意气的。虽然是个文臣,风骨铮铮。白敬那么着急建立秦军,大约是为了抓李鸿基做准备。李鸿基被高若峰更是大患,依着白敬的性子,肯定是把放走李鸿基归咎于自己。当时老李不得不这么做,那时候整个朝堂,整个帝国,必须有一次胜利。
否则人心溃散,再也无法可救。
李奉恕睡得不踏实,不知道梦见什么,不安地挣动一下。王修连忙安抚他。
王修坐在床边,就那么守了李奉恕一夜。
第二天一早,李奉恕声明自己不上朝,让那帮玩意儿自己琢磨去。王修早上没事绝对不惹李奉恕,只是帮他穿衣服。上回火器炸伤手,王修都要有经验了。这回抻着肩臂,伺候李奉恕穿衣服洗漱,驾轻就熟。
还要帮李奉恕吃早饭。上回李奉恕还能自己用左手拿勺子,这回连勺子也拿不动,就得王修喂。王修气得笑:“你跟李小二一样大!”
李奉恕张着嘴:“啊。”
王修原本要在武英殿当值,跟小赵官人换了班。小赵官人看着王修欲言又止,他舅舅在家面壁,摄政王干脆不去上朝,都怎么了?
到底没敢问。
中午小皇帝派人来问,王修据实回答,摄政王拉九鼎弓射箭抻着肩臂了,现在抬不起来。秋狝完毕皇帝陛下七天没怎么看书,要在南司房赶功课,只好送了宫里最好的药来。
王修安顿好李奉恕,出城去京营提督军情。这七天研武堂驿马的文书王修倒是都没落下,每日必看。秦赫云已经到达四川。延安府开了城门,白敬正领着秦军在周边施药除疫。白敬没有细说,大约也是隔离病人焚烧尸体,毕竟没有更好的办法。白修罗的骂名传得更烈。宗政鸢在山东除鼠,亦发现疫情,控制及时,没大面积传开。根据宗政的上报,鼠类跟瘟疫可能真的是有密切关系,疙瘩瘟是从老鼠身上过给人的。王修总结条陈呈给研武堂,摄政王把驿报发有司。
王修这样两头跑,突然在京营撞见富太监。富太监乐呵呵的:“王都事。”
王修还礼:“中官来京营有事?”
富太监点头:“这不是来宣旨,邬双樨和旭阳两位官人加封南司房讲师,专事给陛下讲授兵事。”
王修一愣,随即道:“这两位算军中后起之秀,能给陛下讲授兵事,也算平步青云了。”
富太监笑呵呵:“可不是。”
王修回城,告诉李奉恕这件事。李奉恕在家活动肩臂,倒是没什么表示:“陛下喜欢兵事是好事。多少懂治军,不容易给人唬住。”
王修观察李奉恕的神情,一点也不生气。他也有点惊奇,老李不是挺不欣赏辽东军官的么,皇帝陛下重用辽东军官,老李也不见不高兴。
李奉恕活动过了,呲牙皱眉:“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好。”
王修帮他倒杯茶:“伤筋动骨一百天。”
他放下茶杯,李奉恕站在地图前看着大晏,想象神庙时隆盛商业滚滚的银流。
凡天下大马头,物所处所聚处。苏杭之币,淮阴之粮,维扬之盐,临清济宁之货,徐州之车骡,无锡之米,京师城隍灯市之古董。
大晏货物的流通奔涌,更似另一条大江,支流滔滔,纵横大江南北。
若是货物能畅通无阻。
李奉恕大约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个,王修没有打扰他。摄政王的心想得远,或者说老李已经预见到了一些事情,他正在阻止这些事情发生——亦如当年太祖。
太祖手段酷烈残暴,是想阻止一些事情。然而该发生的事情,他老人家也无可奈何。
王修敏锐地察觉出朝堂之上对摄政王隐隐出现恐惧。不是敬畏,就是恐惧。长此以往对老李来说并非好事。
“他们为什么怕我。怕我揍他们?”
王修道:“我知道你的苦心,帝王枪,九鼎弓。太祖那个时候全国肃穆,吹笛割唇蹴鞠卸脚。大家如何能不怕你……”
李奉恕笑着看地图,并没有回头。这话只有王修敢说,也只有王修能说。
“还有折子参白敬么?”
王修停顿一下:“倒是陕北偶尔有……参他拥兵自骄,滥杀无辜,秘密谋反。”
摄政王淡淡道:“这一下,谁觉得还敢在我眼皮底下造反。”
“为王者,用该用之人,保该保之人。”
王修默默看着李奉恕的背影。这是一位王,不是谁“归来”,他就是李奉恕,武力举世无双,心性坚韧不拔。
大晏临危受命的摄政王。
第190章
太后从西苑回来, 把李至炅一起带回宫。曾森想起这颗四川柿子就头痛, 满脑子他哇哇哇的声音。皇帝陛下去后宫请安,曾森不得不跟去,看见李至炅坐在太后身边,特别淡定地看曾森一眼。
太后命人给照着红椒的样子给李至炅赶做了一只小荷包,荷包里装着红椒。李至炅喜欢得不行, 天天戴着。
陛下跟太后请安, 太后听闻他最近赶功课, 心疼道:“学业暂且搁一搁, 你还小, 不必急于一时。”
曾森练端弓练得两条胳膊抬不起来。旭阳师傅也这么说的,不必着急。可是怎么可能不急呢。
皇帝陛下和曾森在太后那里用晚膳,曾森心惊胆战地注意李至炅,生怕他又开始哭。李至炅好像真的喜欢红椒, 奶声奶气跟太后说要吃刚摘的新鲜红椒。
皇帝陛下看那好像是大长公主府上盆栽里结出出来的玩意儿,红红火火得很喜庆。盆栽种子怎么吃?曾森倒是冒一句:“陛下, 这个东西真的可以吃, 就是嘴巴疼。”
皇帝陛下看曾森,曾森认真:“我父亲的船常年在海上漂流,用红椒去湿寒最好不过。”
李至炅傻乎乎地看曾森:“是哦?”
曾森点头:“是的,还有人很喜欢这东西的味道, 离了什么都吃不下。”
李至炅极其珍爱地捏住一根干红椒, 想往饭里捅,布菜的宫女连忙阻止。这小殿下魔怔了, 天天就看着红艳艳的干红椒想咬一口,总说这东西很香。
曾森很认真:“磨成粉,当盐那么用。”
陛下看曾森一眼。
从太后处出来,皇帝陛下道:“你是不是耍李至炅?”
曾森奇怪:“陛下为什么这么说?红椒真的挺好的,帮过我爹大忙。海上湿气重,常有皮肤溃烂者。多吃点红椒一出汗,就不冷了。”
皇帝陛下心说那是盆栽……
曾森认真:“昨天大本堂讲师刚说天地造化,自然化育之物皆有用处。”
皇帝陛下转念一想:“若真能抗寒,送去辽东,不是正好?”
曾森倒是想得挺周全的:“一两盆盆栽不够的。”
皇帝陛下一叹:“土中生长之物,晏人什么种不了。六叔在右玉推广土豆番薯,据说长得也好。”
曾森严肃点头:“红椒跟土豆番薯是一个老家。如果这俩能长得好,红椒估计也行。”
曾森只是无意一提,皇帝陛下却上了心,命人送红椒去太医院让太医看看味性。掌事姑姑连哄带骗从李至炅那里掏了三根出来,李至炅很不开心。盆栽里收下来的新鲜红椒李至炅不让动,掌事姑姑也怕他哭,没敢拿。
太医院回话:味辛性热,散寒除风邪,有大益。
陈驸马落衙回家,刚进门宫中来人,风风火火问陈驸马还有没有红椒。陈驸马不解:“问那个做什么?那是我哥从广东托人送回来的盆栽,全都给蜀王世子带走了。”
内侍一脑门子汗:“驸马再想想,还有别的么?”
陈驸马挠挠脖子:“没了……哦对了,年前来着,钦天监的权道长找我要过……”
内侍赶紧往钦天监跑。
权道长不在钦天监,几个小道士在钦天监门口洒扫。看到宫中内侍急匆匆下马车,迎上来:“中官有事?”
“钦天监有红椒吗?”
小道士互相看看:“刚收不久,还没来得及晒干……”
内侍简直热泪盈眶,终于能回去交差了。他擦擦汗:“劳烦道长带我去看看。”
小道士拎着大扫把,引着内侍,推开钦天监院子的大门。
一开门,红火燃燃。
“道长说这东西驱寒,摄政王殿下让他去驸马府要种子种种看。去右玉之前就种上了,头一次种,结了不少……”
内侍看那些红椒,都看傻了。
新鲜红椒红得艳丽极为漂亮,有个小道士摘了一个偷着尝尝,舌头痛得打滚,再就没人敢碰了。
内侍马不停蹄回宫,回禀皇帝陛下:钦天监有一片地全是红椒,已经收获。
皇帝陛下非常高兴,命太医院的大夫们去钦天监研究红椒。
太医院离钦天监倒是不远,就在隔壁。转这么一大圈,原来就隔着一堵墙。
皇帝陛下对于红椒过于热情,他很不解。辣的东西蛮多的,又不止红椒,还有花椒胡椒呢。皇帝陛下拍他的肩:“卿没听摄政王说辽东事情么?旭阳和邬双樨都说,辽东天寒地冻,士兵被冻伤疼痛难忍无法作战。花椒昂贵,如果红椒真是易得的御寒之物,那真是再好不过。”
陆相晟上报,土豆番薯在右玉产量不小。红椒若是跟土豆番薯一样在大晏顽强生长,那便是上苍垂怜大晏之民。冬季又快来了,气温一年比一年低,皇帝陛下着实担心辽东如何在酷寒之中生存。
曾森默默听着。皇帝陛下也养成了爱看地图的习惯,凝视大晏地图时仿佛看穿千里。
曾森跟着皇帝陛下看关外,追随皇帝陛下的目光,过山海关,一直往北,一直往北,一直到达榆木川。
“辽东……当真不知怎样了。”
皇帝陛下轻轻说。
辽东在收豆子。
收完麦子赶紧种豆子。气候不正常,豆子都不长,拖拖拉拉好赖在十月能收了。有豆子做豆豉,冬天起码有个咸味。
谢绅也得下地,每天从小学堂到阿灵阿家干活,点个卯干完活再回去。他以前是没怎么干过农活的,今年从种麦子到收豆子,能干的全干了。谢绅干活不惜力,就是有点笨手笨脚找不准力道,第一次收麦子用镰刀就砍了小腿。他一下懵了,坐在地里用手扒开伤口看,上下是白色的,一张白色的嘴在他腿上,然后才涌出血。伊勒德把他拉出田,往他伤口上倒酒,疼得谢绅一抽。伊勒德等他缓过来,再一倒。谢绅吭哧一声:“行了,干净了……”
伊勒德板着脸:“多倒两下疼得麻木了,待会儿缝针不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