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怀疑辽东的忠诚。
阳继祖每每想到此处,都是冷汗透重甲。历来将军并不害怕征战伤亡,就害怕被君主猜疑不忠。名将真正死于战场的不多,死于君王猜忌同僚倾轧的不少。
阳继祖撑着额头,长久不语。
关宁军调三千人进关襄助白敬,法会绕城关宁军也参加了,就跟在陆相晟的天雄军后面。祖松回关外,那么胖大跋扈个人,说起这个事嗷嗷哭。邬双樨留京,不知道他能不能留下关宁军。如果裁撤关宁军退守山海关,阳继祖下定决心,自己必然不进关。
一旦进关,晚节不保。
从收麦子到收豆子,阳继祖两条腿都已经不能下地,也不能穿甲。他看着自己寸步难行的两条老腿苦笑,这是祖宗的训示,提醒自己就算朝廷裁撤关宁军,也不能随军进关,只能在关外为国尽节。
他手下的一个金副总兵是朝鲜人,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种油,味道特别冲但是在膝盖上一涂即热,很能缓解痛苦。
金副总兵小心翼翼:“总督,朝廷不裁撤关宁军吧?”
阳继祖已经生不动气了,只是撑着头挥挥手,让金副总兵退出去。
金副总兵退出门之前,看阳督师靠坐在炕上,被人抽了骨一样,孤零零瘫着。
阳继祖闭着眼思索朝政时局,金副总兵咋咋舞舞地进来:“阳督师,北京来信了!好像是摄政王亲笔信!”
阳继祖心里一跳,金副总兵把信递给他,一屁股坐炕上伸着脖子看:“是什么?是要裁撤关宁军?”
阳继祖恹恹地拆开信,心却狂跳,非常恐惧。真是摄政王的亲笔信,慰问阳继祖的病,将要派太医去辽东轮值,带上宫中最好的药物,嘉奖勉励阳督师收拾辽东有功。
信的最后,摄政王殿下似乎就在阳继祖面前,深切地缅怀:只盼有朝一日,能返榆木川。
金副总兵疑惑:“榆木川不在建州那边的么……”
阳继祖捂着脸往后一仰,老泪纵横。
金副总兵傻住:“殿下没说裁不裁啊?”
阳继祖一抹脸:“殿下说,不裁。”
摄政王殿下委以重任,是因为他信任关宁军。
谢绅干一天活回来,检查小馒头他们的功课。这几天不上几个熊孩子,小馒头都玩儿疯了。一进小学堂,小馒头从外面奔进来,很高兴地喊着什么。谢绅竖着耳朵一听,血倏地凉透。
小馒头很高兴地喊,“抢西边”。
谢绅抓住小馒头:“你在喊什么?”
小馒头很高兴:“他们说入冬之前要抢西边,这样冬天我们就不会饿死了。”小馒头没高兴两下,被先生的脸色吓住,呆呆地含泪:“先生不要生气……”
谢绅吞咽一下,搂住小馒头:“不要高兴,也不要跟着喊。”
小馒头不解:“为什么?”
谢绅厉声喝道:“不值得高兴!”
伊勒德跟着进来,听见谢绅的声音。谢绅头一次这么大声地训斥小馒头,小馒头嚎啕大哭。小孩子的哭声很惨,穿透小学堂破烂的墙壁。其他小孩子很恐惧,缩成一团,远远看谢绅。
谢绅喘气看伊勒德:“真要抢西边?”
伊勒德淡淡道:“不知道哪个听风就是雨,没决定的事。”
小馒头哭得惨,以为先生会高兴,他真的以为先生会高兴。
因为,今年冬天不用担心饿死了。
谢绅捂住额头,蹲在地上。
伊勒德什么都没说。
第192章
入冬之前有可能抢西边。
谢绅有点慌, 他必须想办法通知个什么人。怎么通知, 告诉谁?告诉关宁军的阳继祖?他冷静下来,忽又想,传递信息非常艰难,几乎是万中无一的机会。如果只是干巴巴地传递一个“抢西边”,毫无用处。金兵抢过很多次了, 关宁军应该有防范。
最坏情况是不止金兵抢。
谢绅焦虑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伊勒德安抚小馒头, 小馒头眼睛肿肿可怜兮兮地看谢绅。谢绅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鞑靼军官, 他马上反应过来, 保持焦躁的表情看伊勒德:“抢西边有可能会抢到我家。怎么办。”
伊勒德看他一眼:“没说一定要去。出动军队也得要军资的。”
谢绅半蹲下仰望伊勒德:“是不是鞑靼也要抢?”
伊勒德笑一声:“鞑靼跟女真从来不是合作关系,你不知道?”
谢绅难过:“家中还等我金榜题名,我没回去,金兵先去了!”
伊勒德倒很平静:“我职位也不高啊, 要不然能被派来金国任职。”
谢绅眨着眼仰头看伊勒德。余晖在他眼睛里一漾一漾的,波澜涟漪阵阵回荡。
很漂亮, 伊勒德想。
“你想要知道?”
谢绅连忙点头。
伊勒德笑一声:“那就沉住气。”
谢绅一愣。
“你千万记住, 打猎的时候要沉住气,要不然既不能捕到猎物,反而自己会丧命。着急毫无意义。”
伊勒德低头看他,微微一笑:“今天背蒙语了没有。你即便金榜题名, 不会蒙语无法交流, 恐怕是无法往上爬的。你可以……”伊勒德把一只手放在谢绅肩上,“从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开始。”
皇帝陛下宣邬双樨南司房觐见。邬双樨一进南司房, 看到摄政王也在。皇帝陛下道:“此次找小邬将军来,并非询问兵事,只是想问问辽东风土人情。”
邬双樨了然,皇帝陛下这是想问建州女真的事。摄政王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邬双樨朗声道:“陛下想知道辽东的事,臣就跟您讲讲。”
努尔哈济时期女真除了抢掠并没有特别好的生产方式,渔猎收入不稳定,农耕几乎不行。曾经有一个时期绑架汉人农民工匠来建州,但没有牛。大晏和朝鲜绝对禁止对建州出口牛和犁具,可是不抢,建州自己连个锄头都打不出来。努尔哈济一气之下也禁止对大晏贸易,原本私下可以偷偷进行的民间换物也绝对禁止。努尔哈济自己效仿大晏设市场,就是抚顺。一则实在是没啥好卖好买的,二则努尔哈济对所有商铺受重税,更没人干了。
努尔哈济去世时沈阳一匹绢布一百五两。
黄台吉上位之后开始“红蓝桥贸易”,说白了就是鼓励民间偷偷开互市。女真人猎到稀罕玩意儿大晏官员也喜欢,历代巡边官员都是睁一眼闭一眼,毕竟他们回朝打点,女真人手上的人参貂皮鹿茸都是上好的送礼人情。黄台吉也算有能力,抚顺到底给他经营起来。目前女真粗制铁器能自己打造,粗布能自己织。若不是天气太坏,日子远没有现在苦。
皇帝陛下默默无语,女真人也是在奋力经营,着实不可小觑。
摄政王没表情:“有个降将叫李庭芳?”
邬双樨面色如常,双眼眸子微微一颤:“回殿下,是有个降将叫李庭芳。”
李庭芳是辽东一个总兵,成庙一死人心不稳的时候领着军队投降了。因为没看清女真人到底啥发型,自作主张剃了个大光头。女真人现在说起来还笑话他。李庭芳现在有个女真名字,据说翻译过来是“秃瓢”。
李庭芳领着军队投诚,黄台吉大受感动。有一就有二,他正缺真正有武器配备的作战军队。因此把自己亲闺女嫁给李庭芳,赐下大量奴才和田地。李庭芳开了个好头,千里之堤,李庭芳就是一个蚁穴。
但李庭芳也没风光多久。每次出去“抢西边”他是最下死力的,打杀汉人最多的,抢东西不老少也都上缴黄台吉,无奈有个范文程。范文程最恨南边投降过来的汉官。本身他就是个秀才,李庭芳的级别可是比他高。以后要是来了更高的汉官,范文程地位岌岌可危。
范文程竭力排挤欺负李庭芳之流,因为李庭芳是“驸马”,又会打仗,就格外明显。黄台吉不知道是看出来还是没看出来,总之汉人内斗他不管。
李庭芳和范文程掐得满朝风雨,也不是什么秘密,辽东基本都知道。
摄政王一只手撑着宝座扶手,抚摸下巴,笑一声。
皇帝陛下赞叹:“小邬将军对辽东了解精深。”
邬双樨回答:“交手这么多年,知己知彼,也就了解了。”
成庙去世的时候。摄政王悠悠问道:“这个李庭芳,是谁的部属?”
邬双樨答非所问:“李庭芳皆为关宁军上下不耻,早已除名,谁的部属都不是!”
摄政王没再看他。
皇帝陛下忧心:“小邬将军说,入冬之前可有‘抢西边’之忧?”
邬双樨一顿:“近年来年景都差,沈阳去年冬天冰灾,想是……有可能的。”
“抢西边,李庭芳之流打头阵的话,他对关宁军知根知底,关宁军有胜算吗?”
邬双樨此时汗透衣襟,他恨疯了李庭芳了。摄政王对辽东似乎也知道甚多,并不似以前朝廷对辽东建州一无所知。
“李庭芳只是个总兵,比起关宁军的诸位将领,他并不算什么。他去投降,只不过是把败类筛出去,关宁军上下众志成城,精忠报国,绝不言改志。”
摄政王用手指捏鼻梁。
皇帝陛下又问了些辽东的风土人情,邬双樨才退出南司房。他一出南司房,扶着廊柱缓一缓,内侍在一边道:“小邬将军?”
邬双樨笑一笑:“失仪了失仪了。”
他跟着内侍离开皇宫。
邬双樨从宫中出来,神情恍惚,不知道走到哪里,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月致?”
邬双樨猛然惊醒,看到李在德,心里舒缓平静下来:“傻狍子。”
李在德落衙回家,看到邬双樨牵着马愣愣地站在自家门口,面色苍白,十分心疼:“你这脸怎么这么白?来家里躺一会儿。”
邬双樨笑一笑:“没什么,被摄政王叫去问话。”
给摄政王吓得……李在德噗嗤笑出声:“殿下长得威严,但是人最好了,特别宽和。”
邬双樨强笑:“是,宽和。”
老王爷看邬双樨来,心里高兴,终于可以把那堆御赐还回去了,他好久都没敢出门。
李在德瞪他,拉着邬双樨去屋里,老王爷心里哼哼,没大没小。
邬双樨躺在李在德床上,李在德倒水:“这几天太热了,你不会是中暑了吧。”
“都秋天了。”
李在德坐在床边,邬双樨斜坐着喝水,李在德拍他的背。
邬双樨是不愿意提辽东的,降将岂止李庭芳一个。摄政王提李庭芳,邬双樨就得照实说,他笃定摄政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喝了水,长长一叹,又躺下,心里一动,问道:“旭阳这几天没来?”
李在德摇头:“没有呀,你们都很忙。”说到旭阳,李在德惆怅:“也不知道他自己来北京,打听到鲁山君是谁了没。每次我都不好意思问,总觉得如果没打听到,就是提别人的伤心事。”
邬双樨原本把胳膊横在眼睛上,一听鲁山君,一开胳膊,看李在德:“什么鲁山君?”
“挺久了,我离开辽东前他托我在北京打听这个人,我也没打听到,觉得对不起他。他说他小时候哥哥失踪了,是‘鲁山君’带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口咬定鲁山君是皇族,我觉得奇怪,我都没听说过这么个人。”
邬双樨道:“鲁山君?”
李在德点头:“是啊,根本不是封号,倒像外号。我觉得旭阳的哥哥是不是被骗子拐了,又不忍心直接说。”
邬双樨道:“具体什么时候丢的?”
李在德道:“十多年了,算起来还是景庙的时候呢。”
邬双樨嗯了一声,把手腕压在眼睛上,恹恹道:“我睡一会。”
他另一只手握着李在德的手指,也没放。
邬双樨刚离开南司房,研武堂驿马冲入北京城门,带来一个喜讯:
右玉玉米,丰收。
第193章
权城干了一件事。
逼迫右玉农人种玉米。
陆相晟的天雄军伐高若峰归来, 麦子差不多收好。权城做了一个决定, 在麦收后,右玉种玉米。他在钦天监试种玉米,全都是春种,从来没试过夏种。既然麦子已收,权城去找陆相晟:今年麦收过后全种玉米。他写信给陈家, 陈驸马从钦天监送来几车玉米种子。
陆相晟看权城。玉米被烧权城一直耿耿于怀。只是土豆番薯还没收, 玉米种下去万一长得不好怎么办?
权城绷着脸:“就种玉米。麦子收了, 朝廷收租了吗?没有。所以接下来种玉米。”
陆相晟不得不问:“玉米能种出多少来, 权道长心里有数吗?”
权城肃穆:“没数。但是种玉米。”
权城不是来胡搅蛮缠的, 他只是一巴掌拍在陆相晟桌案上:“土豆番薯玉米,其实于节气挂碍不大,主要看气候。我连续观天,今年麦收之后, 种玉米。”
陆相晟沉默一下。权城以为陆相晟会拒绝,吸一口气, 准备滔滔不绝说到陆相晟同意为止, 没想到陆相晟干脆利落同意了。
陆相晟整顿军垦地,以及统一麦收后种植玉米,用了非常手段。军队巡逻,损害耕地重惩不饶。参他的刚愎刻薄, 寡恩残暴的折子涌向北京, 陆相晟已经不在乎了。
当时,他是明确感觉到了研武堂的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如果在他进诏狱之前给右玉找到个能种的东西, 也算给大家找到一条生路。陆相晟虽然脾气秉性更像武官,但他的确是个文官。年纪轻轻爬到大名知府,该懂的事儿他全懂。
土豆,番薯,玉米,起码一个能种得活吧!
陆相晟下令,强制种玉米。
权道长为了玉米,拼了。右玉上下必须种玉米,他亲自提着剑率领麦客巡逻,小道长吊着两只黑眼圈杀气腾腾。
没有信心,但就是要种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