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没料到自己的命运,倒是算准了曾芝龙前半段。海中龙,海中称王。曾芝龙砍了船主,这个异常俊美近似海妖的年轻人举着火把,火焰在他的眼睛里跳。那后半段呢,曾芝龙特别好奇准不准,他能不能上岸?
京城极致的奢华富贵让他很开眼界。曾芝龙站在紫禁城前面特别想笑,原来也不过是一艘船,大一点儿,在海面上风雨飘摇。掌舵的那个人,有一对黑沉沉的眼睛。
贵人看不起水匪海盗,曾芝龙带来的一船礼物,全都没送出去。荣华权力就在周围,却够不着。还是海上,四周都是水,不能喝,不能用,不是你的。
没什么区别。
曾芝龙又一次端详紫禁城在夜色中凌厉孤寂的剪影,想起他第一次杀人,那船主的血热热地扑在他手上,哗啦一下。
引路的小内侍停下,转身:“曾官人,怎么不走了?”
曾芝龙食指一笔:“嘘。你听。”
内侍见他闭上眼欣赏,自己只好努力听,听了半天:“什么??”
曾芝龙微笑:“风一吹,房檐下的铃铛就响了,一阵过去,像海浪。”
“那个是惊鸟铃,防止筑巢的。曾官人听力真好,能听到那个。”
曾芝龙笑得小内侍发傻:“不是,你们……只是听习惯了而已。”
路上的人忙忙碌碌,曾芝龙好奇。内侍解释:“这不是天气一直晴好么,所以把老物件都拿出来晒晒去去霉,日头一下去就要收起来。”
曾芝龙进大本堂,曾森一看见他微微缩脖子。皇帝陛下读书勤奋,一般读到掌灯不休息。难得能跟曾森说说话,还听不明白。曾芝龙进京几日,口音改得突飞猛进,跟皇帝陛下讲一讲福建广东的趣事,比如怎么造假。母鸡屁股上插长羽毛冒充锦鸡,杨梅刷弹墨刷得紫黑可爱。布匹验看时是好的,商家双手一卷,买家回去一拆卷,只是烂布片。然而也是有些好的。比如晋商不赖账,借贷子孙都偿还。粤商最实诚,一般卖货钱货两讫卖家便不再管,只有粤商肯退换货。
皇帝难得听这些乡野贸易之事,听得高兴。大本堂外面摄政王道:“怎么在读书地讲商贾事。”
摄政王进来,后面还跟着那个年轻官员。摄政王不像生气的样子,但也不赞同。张司印连忙命人传茶,摄政王自己坐下:“不用了。陛下读书刻苦是好事,只是晚上太伤眼睛,容易花眼,白天用功,晚上早点休息。”
皇帝陛下道:“这几日宫里日晒,翻出许多镜片。花眼也不怕,有眼镜师。”
摄政王恨不得捏他脸蛋:“还晒出什么了?”
陛下乐滋滋:“我看到有些好玩儿的,说是爷爷的物件儿,都没见过。”
张司印道:“景庙的东西,太医院说,也许用得着,所以特地收起来了。”
摄政王脸色忽地一收:“什么东西?还用得着?”
张司印心里一颤,面上平稳:“太医院说……”
摄政王忽地站起,两步走到张司印跟前:“到底是什么。”
张司印忍着不往后退,骂道:“傻着干什么?快去端过来,让殿下过过目!”
李奉恕一看端上来的东西,眼前一黑,居然是烟筒……他抬手往边上扶,王修架不动他,跟着往后倒,一直无声无息的曾芝龙站在另一边,两只手扶着摄政王。摄政王一只手捏断烟筒砸了托盘,一只手握着张司印的肩恶狠狠地把他摁到墙上,力量激荡起的风轰得张司印懵了,墙皮倾泻地往下掉。摄政王盛怒,眼睛血红:“这东西怎么翻出来的,太医院说怎么用!”
听着张司印肩膀上骨骼咯咯想,曾芝龙握住摄政王的手腕:“殿下,息怒,张司印说不出来……”
一旁侍立的内侍宫女们跪一地:“殿下,陛下一直睡不好心情烦躁,太医院说可以用这个给陛下喷烟,平肝顺气,清血养心……”
曾森把皇帝护在身后,悄悄往殿门外退。摄政王怒发冲冠:“给皇帝用了没有!”
“要等钦……钦安殿祈福开光过后……”
摄政王转身冲出大本堂,往打醮的钦安殿去了。那年轻的官员脸色苍白追上去,曾芝龙两根手指试着张司印没死,也要跟过去,临走告诉内侍宫女:“张司印没死,快点,去找御医。”
曾森原本想趁乱护着皇帝逃跑,哪知道大人们一下全跑出去了。皇帝陛下吓得发抖:“六叔这是怎么了?”
曾森捡起地上被摄政王撅断的烟筒,这个他认识,吸鸦片用的。鸦片比黄金贵,能吸鸦片的非富即贵。不过他很严肃:“陛下,不要吸。”
会死得很惨。
钦安殿日夜设斋打醮为皇帝祈福,今天是丹炉开炉的吉日,开炉,为陛下备着。摄政王不信这个,根本没来过,他没想到,他没想到!高大威严的男人突然疯了一样冲过来,一脚蹬了两人高的丹炉,火炭在夜色中滚烫四溅。火光燎着摄政王凶兽一样的影子,他近乎狰狞:“谁把乌香翻出来的。谁!”
守丹炉的道士怪叫一声想跑,摄政王一只手抓住他的头颅撞到墙上。曾芝龙倏地解下挂剑的剑带,一条皮带小蛇一样缠上摄政王的手腕,奋力往回拽:“殿下,您冷静,您冷静!”
念经的僧人四散奔逃,太医院的院使在钦安殿摆放等待开光的乌香,一奔出殿门正对上摄政王的眼睛,惊得连滚带爬往里跑。摄政王一把挥开曾芝龙,拔出雁翎刀提刀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朝院使走去。所有人都傻了,完全不能理解摄政王泼天的怒意到底从哪儿来。曾芝龙一手抽了侍卫的佩刀站到摄政王面前:“殿下,祈福的地方如何能见血。”
侍卫们一拥而上都被抡出去,曾芝龙硬是接了摄政王两刀,磅礴的力气压得他半跪,刀身颤抖着渐渐有裂缝。
王修一把搂住摄政王的后腰,轻声道:“老李,你要杀谁,有律法典刑,不要你亲自动手,老李,你别动手,手上不要沾血……”
摄政王砸了钦安殿道场要杀太医院院使,彻底惊动太后。太后顾不上避嫌,坐着马车亲自过来,钦安殿一片狼藉,摄政王拄着刀坐在台阶上。太后甚至忘了害怕,怒骂摄政王:“李奉恕!你就是造反,也少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摄政王面前跪着一片人,黑压压一片。摄政王把所有乌香从钦安殿搜出来,摆在面前一只脚踩着。一见太后终于来了,摄政王站起,低声道:“嫂子,不要被他们骗了。乌香不是好东西,千万别给皇帝用,千万别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心平气和笑几声,“嫂子,景庙所有的烟筒都不能留,乌香也不能留。您听我一回。”
王修跪着,心里震荡。老李从来不轻易生气,天降雷霆之怒他都害怕了。乌香……景庙喜欢乌香,景庙天生脾气不好,最后那几年都不光是喜怒无常,是又喜又怒,那不就是……失心疯么……可是景庙喜欢,所以太医院的人也不敢说乌香有害!
太后显然也想到了,轻轻一颤。富太监扶着她:“圣人莫慌,莫慌。”
王修抬头看李奉恕。他伴他多年,知道他所有的表情。王修发现自己看错了。李奉恕这不是发怒,这是——
深深的恐惧。
李奉恕环视,好像该来的人都来了。地面上还有丹炉里未尽的炭火,摄政王拎刀立在火光中,宛如地狱修罗。
“烟筒烟具全部砸烂。今后谁再提乌香,杀无赦。”
反正他就是作恶来的。
曾芝龙硬接了摄政王两刀,整条右臂麻得彻骨,他悄悄握一握手,找回知觉。船上的乌香看来不用卸下来了。
少条财路。啧。
第89章
十二卫的人冲进午门,一路如入无人之境闯进来,立在钦安殿须弥座下山河震荡一行礼:“殿下!”
摄政王面无表情,点点头。太后握着帕子,手心冰凉,富太监发现她越抖越剧烈,差点搀不住她。富太监心里也惊恐,他跟太后说过,摄政王无心子嗣不会反,倒是忘了李奉恕就是个异数!
摄政王拎着乌金雁翎刀,缓缓站起,踢一脚被他踹烂倒塌一地的炼丹炉:“这个玩意儿,立这里什么意思。”
王修心里长长吐口气,他知道李奉恕盛怒的气头过去了。钦安殿前月台上所有人都不敢吭声,王修轻声道:“炼丹炉,今天可能是要热炉制丹。”
摄政王一转脸看王修跪着,蹙眉:“你起来。”
他冷笑着围着一地燃烧的灰烬转,用雁翎刀拨弄两下:“我都把这个忘了。炼丹。呵呵,炼丹。”
王修一激灵,背上的寒毛立起一片,他生怕老李再发作。刚才把心一横,拼着像那些被抡出去的侍卫一样摔个半死,从背后一搂摄政王的腰。小花说过,对武人千万不能用这个姿势,因为后抱腰是个绝对控制的招,一般习武人都会防着这一招,万一激怒实力碾压的,被揍死都不冤。
谁知道他就那么一把搂上去了,老李他……真不动了。
再来一次,不知道这一招还管不管用。
摄政王声音淡淡:“把管炼丹的给我叫来。”
王修没站起,重重一磕头:“殿下容禀!钦安殿真的不能见血!”
摄政王声音和缓:“叫你起来,你就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王修站起,垂首:“当年太宗皇帝兴建紫禁城,钦安殿是太宗皇帝亲自主持修建的,一直供奉北方真武大帝,香火从未间断,殿下不能用血渎神!更何况,更何况……”
摄政王笑一声:“太宗皇帝是北方真武大帝的转生。”
王修垂首不语。所以冯院使逃命要进大殿。
太医院所有御医,当值不当值的,呼啦啦全部跑到钦安殿下齐齐行礼:“鲁王殿下!”
摄政王一仰下巴,金吾卫上来几个人,把摄政王脚下的几锭乌香搬到御医们面前:“殿下有令,太医院上下人等跪着切乌香,切得细细的拌进粪坑。但凡一点疏漏,全家问罪!”
御医们左右互相看看,只好全都一撩前襟跪在丹陛一侧用工具切乌香。摄政王威严的声音在他们头顶轰鸣:“以往的,孤不治罪。今后谁用乌香,杀无赦。都好好认认。”
鹿太医低头切乌香,切得仿佛是自己的心。乌香贵比黄金,却是治疡科的难得好药。乌香可成瘾,用好了也是名贵药材。平时自己一小块都见不到,如今如此多的乌香都被处理掉,他却无可奈何。
摄政王一言九鼎,说杀就杀,自己不会是例外。
钦安殿的供奉是为仙风道骨的道士,这时候才知道摄政王砸了炼丹炉,心急火燎跑来:“殿下如何砸烂炼丹炉?这是为陛下准备的!”
一提陛下,王修心里一沉,摄政王的火蹭一下又上来,咬着牙笑:“你打算给陛下炼什么丹。”
供奉官至朝天宫左灵至,加上李家自太宗皇帝起笃信道教,多少养出点傲气。他不卑不亢:“陛下一直心神不宁,体魄不健,借天地神仙灵气凝聚成丹,帮助陛下安神定志。”
摄政王不跟他废话,一偏下巴:“打出去。”
十二卫举着棍子追着老道士打,老道士从未受此大辱,叱骂:“摄政王!你在真武大帝面前如此猖狂放肆,不怕大帝降罪于你!”
摄政王冷冷一笑:“你让真武大帝来找孤。”
皇帝陛下坐着肩舆小轿过来,怯生生道:“六叔……”
太后一看儿子来了,顿时找到主心骨,眼泪喷出:“我的儿,过来!”
皇帝陛下一脸瞠目结舌地站着,仰头往上看。摄政王道:“陛下,臣不得不如此做。”
皇帝陛下还是那副表情,既没理太后,也没理摄政王。王修现在就怕李奉恕脾气上来,一帮伺候的宫人都是木的,不命令不会做。王修偷偷瞄,那个小胖子曾森一路跟着皇帝陛下的肩舆跑来,喘都没喘,也是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顺着皇帝视线往上看。王修被这俩孩子瘆得慌,不得不下月台,半跪在陛下面前:“陛下?”
曾森伸手一指,王修只好转身跟着俩孩子往上看,这一看,吓得差点往后一仰。
钦安殿里供奉着北方真武大帝金身,摄政王站在殿门口,殿内辉煌的供奉烛火华光千万,从皇帝陛下这个角度仰望,真武大帝塑像的脸,正在摄政王左上方。
一模一样。
灯火浸浸,破开夜色,烧出殿宇,威严而不可测的神祗,冷酷而肃杀的王,影子几乎重合。
王修惊愣之余,突然想到,真武大帝金身是在太宗皇帝时期塑的,太宗皇帝号称真武大帝转生,那金身的脸必然是按照太宗皇帝来的?摄政王拎着太宗皇帝的乌金雁翎刀,站在钦安殿门口,顶天立地。
天意,天意。
摄政王一收刀,亲自走下台阶,皇帝陛下一动,摄政王半跪着,捏捏他的脸蛋:“陛下,臣必须这样做。丹药和乌香都是糟污,臣不能让它们接近您。再说,长生不老,本就荒谬,哪里有这样的事!太祖爷爷说过的,陛下记得吗?”
皇帝陛下愣愣背:“太祖有言,‘神仙混物,乃欺世之言,断不可信。人能惩忿窒欲,养以中和,自可延年。有善足称,名垂不朽,虽死犹生,何必枯坐服药,以求不死?’”
摄政王朗道:“正是,太祖他老人家说,当个明君,青史留名,虽死犹生。万无不死一说,‘当痛绝之’。子孙求仙炼丹,岂不是对太祖他老人家不敬?岂不是不孝?绝不能如此!”
皇帝陛下被雕像和摄政王的相似震懵了,摄政王说什么是什么。平时只是礼拜,谁会抬头仔细看真武大帝,那是不敬……摄政王一只手抱起陛下,曾森突然去抓摄政王的袖子,瞪着眼一脸戒备。
摄政王被他逗笑了:“幸亏我力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