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俊神色痛苦,想要出手扶她起来,甫一出手,那紫裙女子便唤了他一声,“子俊。”
伸出的手僵硬在原地,最终无力的垂了下去。
吴子俊起身走到紫裙女子身侧,“走吧。”
女子甜蜜的一点头,两人缓缓的踏出了小院。
“子俊,我只有一曲民歌送你,愿你日后堆金积玉。”
绝望的曲调在雨幕中响起,“莲下鱼戏叶田田,荷中姑娘笑甜甜,阿郎心儿思天天。”
而吴子俊,倘若未闻一般,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巷口。
“呸,负心汉!”从记忆里刚回神,阿玲便怒不可遏的指着床上浑浑噩噩的吴老爷放声大骂。
孟老板平静的收了香炉,思索起来。
阿玲骂的累了,转头推了推孟老板,“你不骂两句?”
“你替我多骂两句就行了。”
阿玲一点头,转身又骂了几句。
待她骂够了,孟老板才开门出去。
那吴公子守在不远处,见孟老板出来,急忙迎上前,“孟老板,如何?”
“有希望。”
“真的!?”吴公子喜出望外,急忙感谢,“谢孟老板。”
“先别谢,只是有希望,并不是一定。”
“孟老板出手,定是手到擒来。”吴公子不忘拍拍马屁。
“等着吧,明日我再来。”
吴公子跟在孟老板身后往府外走,一边叮嘱,“孟老板一定要记得,明日我在此候着孟老板。”
出了吴府走的远了,阿玲还在愤愤然,“这个吴老爷,管他做什么,不如让他就这么耗着,熬死他,让他死了也闭不上眼。”
孟老板敲敲她的脑袋,“哪里来的这么多牢骚,有钱赚,有梦收不就好了。”
“你可真是被钱财蒙了心!”阿玲气愤道:“再说你收那么多梦境挑挑拣拣,酿酒的酿酒,没酿酒的去哪里了?”
孟老板只是不答,只是眼前的岔路口道:“你先回店里。”
“你去哪儿?”阿玲望了望另一边的岔路,是去往酒馆另一头的街口。
“万花楼。”孟老板薄唇一碰,倒像是回自己家般自在。
“都这个时候了还去逛花楼!”阿玲粗着脖子怒吼,“赶紧想想怎么让那该死的吴老爷早点安心去了!”
“我不去万花楼难道借你这身子给我用?”孟老板长眉一挑,上下看了一眼阿玲。
阿玲骤然想起前几日他兽性大发扑倒自己的事情,连忙换了笑脸,“老板,你且放心去。钱够不够呀?”
孟老板满意的一笑,“不够你来赎我”说着,往万花楼去了。
白日里的万花楼相比于夜晚就冷清了很多。门窗紧闭,只有楼前挂着的一对红灯笼,依旧娇艳地招展在风里。
孟老板叩了叩门,里面守着的龟奴将门打开了一条缝,见是孟老板,急忙拉开门迎了进去,“孟老板,这大白天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哪怕是面对着万花楼最低等的龟奴,孟老板也风度翩翩地拱了拱手:“孟某路过,进来转转。”
龟奴殷勤地弓腰迎着他往楼上走,“孟老板是来找翠微姑娘的吧,赶巧了,今儿翠微姑娘正得闲呢。”
哪知孟老板摇摇头,“今日来找晚烟姑娘。”
龟奴脚下一顿,有些不敢相信,“晚烟姑娘?”
“她可得闲?”
“得闲,得闲。”龟奴连忙点头,“一直闲。”
“那就好。”
龟奴带着路到了晚烟姑娘房门口,孟老板摆摆手让他下去,“你去吧。”
龟奴也很识得眼色,堆笑着道:“您尽兴,您尽兴。”
第三十九章 新欢旧梦(十五)
孟老板抬手轻叩门。
“谁?”门内传来警惕的声音。
“在下孟某。”
长久的沉默,半饷,那门才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了。
晚烟穿着一件云青色的罗裙,青丝绾成堕马髻。和梦中的她既相似又不同。
她双眸含泪,盈盈望着孟老板,柔柔说了一句,“你来了。”
“我来了。”孟老板淡然点头,就像日落而归的故人。
晚烟侧开身子让他进去。
孟老板径自走到桌边坐下,自如地抬手拿起壶斟了一杯茶,呷一口道:“今日来,是有求于姑娘。”
晚烟唇角划开一个优美的弧度,“我就说,孟老板怎么突然来找我。”语气柔婉。
“如果你不愿意,不必勉强的。”孟老板道。
“愿意。”晚烟立即点点头。
“你还没有听我要求什么,便答应了?”
“我的命都是你救的,还谈什么求字?”晚烟垂着眼角,望向孟老板的眼神有些愧然,“对不起。”
“嗯?”孟老板抬眼看她,有些不明所以。
“前些日子,我对你下了织梦咒。”晚烟越发不敢看他的脸色,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不必介怀,不过......”孟老板有些好奇,“你是从何处得到这个符咒的?”
“元宵之夜,第一次碰到你之后我遇到的一个老道,求来的。”晚烟一五一十的全盘托出。
“没想到沧州城倒是来了这么些有趣的人。”孟老板眼中玩味渐起。
晚烟起身上前替他斟茶,“那老道告诉我,这个咒对人没有什么害处,只是让你沉溺于梦境而已。”
“是没什么害处。”听到他这么说,晚烟也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听他道:“只不过是让我永远活在你的梦境里罢了。”
他风轻云淡的口吻,像这件事的后果真的如同他所说的一般不值一提。但是晚烟却明白“永远活在梦境里”是什么意思,更加惶恐不安的福了福身子,“晚烟愧然。”
孟老板摆摆手,表示不再追究。终归不过是耗了他一些元气罢了。
吃了茶,才说起正事,“城东的吴老爷要死了,但是遗愿未了。”
“这事我也听说过,来往的客人都说那吴老爷已经卧病几十年了,但偏偏吊着一口气,说有什么遗愿。”
“嗯,他的遗愿就是再听一次心爱女人唱的小调。”孟老板道,“正巧,那首小调在你的梦境里我听到过。”
晚烟皱眉思索道:“你说《采莲曲》?”
“怕就是这个名字。”孟老板点头,“放眼整个沧州,也就你一个江南人了。”
“好,需要我怎么做?”晚烟询问道。
“很简单,让我收了你的梦,然后带吴老爷进去就行。”
“收梦?”
“也就是将你的这个梦境永远的收走,你此后余生再也不会梦见这个场景。”孟老板如同谈论天气一般地说。
但这对于晚烟来说却异常艰难,关于江南的梦境是她一生中最欢乐的时光。她所有美好的回忆,和少女时期的幻想都凝结在无数个关于江南的梦境里。
从全家决定搬离江南北上开始,便是她痛苦梦魇的起点。
那些梦,是支撑她这么多年,唯一能够取暖的归宿。
如今,要永远的告别了。
她怔了片刻,缓缓点头,“我愿意。”
孟老板深深看她一眼,“如此,今夜我便来取梦。”说完,起身就要走。
“孟老板!”晚烟骤然起身喊住他。
孟老板停住脚步,只当她是反悔了,回身对她说:“如果你不愿意,不必强求。”
“不,我愿意。”晚烟轻轻道,然后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你说,若孟某能够做到定然全力以赴。”孟老板承诺道。
“我所求之事,只是希望孟老板能陪我七日。”晚烟望着他,犹豫再三,说出了自己心底的愿望。
孟老板粲然一笑,“我以为是什么大事,这个简单。”
晚烟也笑起来,俯身拜谢,“谢孟老板成全。”
回到酒馆的时候阿玲已经去隔壁蹭饭了,于是孟老板也自觉地去了医馆。
众人正围着桌子吃的津津有味,看见猛然出现的孟老板有些诧异,“你怎么回来了?”
孟老板挑眉问:“我不回来,该去哪儿?”
张神医夹菜的手微微一僵,继而不易察觉的浅浅笑了笑。
“你不是去万花楼了吗,我还以为你今晚宿在那了。”阿玲冲他挤眉弄眼道。
“我是想住在那儿啊,可惜银子不够。”孟老板一脸惋惜地摇头。
王婶笑呵呵的给他盛饭,端到他面前道:“我就说,孟老板不会是那种人的。”
“就是就是,孟老板虽然嘴……但是人还是很好的。”小景插了一句。
“嘴怎么样?”孟老板眯眼望着小景。
小景只觉后背冷风飕飕,连连摇头,“我说岔了。”
“蟑螂,你觉的呢?”孟老板突然对一边安静吃饭的张神医发问。
张神医被他猛然点到名,咳了几声,“你不会的。”
孟老板边吃饭边道:“真叫你们失望了,后天晚上我就搬去万花楼了。”
张神医端汤的手一抖,撒了一桌子。
众人纷纷侧目。
吃完饭,孟老板和阿玲吃了一会茶,又赞了一遍药王谷,然后起身准备回店里。
张神医站在院子里收白日晒的草药。见他出来,眉头微皱,出声唤他,“孟老板。”
“蟑螂,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看到张神医纠结的表情,孟老板已了然三分。
阿玲看了看他两,会意地笑道,“行,我先走。”说完自己转身穿过小门先回去了。
“你真要去万花楼?”张神医目光直直望着孟老板,微皱的眉头显的有些局促。
“是啊。”孟老板眨眨眼,嘴角含笑。
“你......”
“你不会又要给我治病吧?”不等他说话,孟老板抢白道。
“不不不......”张神医急忙摇头,然后又有些踟躇,“是出了什什么事吗?”
孟老板一时没有明白,微微怔忪,无意识的重复,“出什么事?”
第四十章 新欢旧梦(十六)
“不然,你为何要去万花楼住?”张神医追问道。
孟老板哈哈大笑,长袖一甩道:“孟某不是一直都是这般风流的人吗?”
“你不是。”张神医轻轻出声,语气坚定。
孟老板僵在原地,笑容凝固,“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
“不,我了解。”张神医摇摇头,上前一步,严肃的表情似面对着病患一般。“你不会无缘无故去万花楼,你不是这样的人。”
孟老板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言语。沧州谁人不知浮梦酒馆孟老板风流闻名,浪荡不羁。
“你为何,这般肯定。”夸张的笑终于变成浅浅的淡笑,一如月色温凉如许。
“我相信自己的心。”张神医盯盯望着他,那双从来纯净无一的眼眸中,结着淡淡哀伤,“可是你的心,太深了。”
这是他长久来想说的话,却始终不曾说出口。也许是今夜月色温柔,像极了他的眼眸。他站在那里,目光揉进月色,也是温凉一片。
就像那个寒夜里,他长途跋涉,出诊归来。遇见了此生最难忘的场景。
疯长的树,和树下那个仿佛隔着万千鸿沟,披星戴月的人。
两人沉默以对,就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半饷,张神医无奈的叹气,有些人,明明就在你眼前,却好似远在天边。
于是沉默地转身,准备回房。
“我去万花楼,是因为我收了晚烟的梦境,她的条件,是我陪她七天。”
孟老板在他转身的瞬间,轻轻开口。
“你看,我说对了。”张神医忽而一笑,眼睛似落满了细碎的天上星光。
孟老板回身浅笑,“所以,你不用给我治病了。”
“我......”想起不久前的事,张神医脸色微红,“我是好心的。”
孟老板随意地摆摆手,打了个哈切,“今夜还要去吴府,先走了。”
“好。”张神医笑着点头,自己拿起一箩筐草药,高兴地进了屋内。
孟老板穿过小门,进了自家院子,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医馆,唇角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时间浮华,熙熙攘攘。原来真会有一人,穿透这些表面,看到真正的你。
孟老板当夜去万花楼收梦时,心情格外的畅快。嘴角一直带着不同以往的笑意。
阿玲在旁边一脸惊悚,忍不住侧头看了好几次他,“你今晚上中奖了?”
“此话怎讲?”孟老板脚步轻快,边走边问。
“反正你今天笑的不对劲。”阿玲摇摇头,抖了抖肩膀。
“哪里不对了?”
“感觉有人要遭殃了。”阿玲忧心忡忡地说。
说话间到了万花楼,阿玲跟着孟老板轻车熟路的从后院上了楼。
茶青候在晚烟门口,见孟老板上来,屈了屈身子,“孟老板,姑娘等着呢。”
孟老板朝她点点头,带着阿玲进了房内。
晚烟坐在圆桌边,笑着对孟老板道:“你来了。”
“准备好了?”孟老板问她。
“嗯。”晚烟点点头,示意他没问题。
孟老板拿出一个琉璃的珠子,上前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抵在她的太阳穴处。念了一声咒,然后缓缓抽出了一缕细若游丝的梦境。
纯白如雪的梦,发着微弱的光,捏在指尖,薄若蝉翼。
晚烟眉头轻拢,似乎有些疼痛。
孟老板轻柔出声,“有些疼,不要怕。”
所有关于过往的欢乐,都在这一刻从她的生命里生生抽离。
这些回忆再也不会趁夜色入梦,带给她一点点温暖,和醒来后的怅然。
孟老板将梦境灌入珠子里,然后收入怀中。
晚烟睁开眼,有片刻的失神。
“今夜我先去处理吴府之事,明日一早,孟某定当登门。”孟老板难得认真的许下承诺。
晚烟轻笑,“晚烟在此,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