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富贵作为暗地里的狗头军师,自然少不了监督设计、查漏补缺的种种忙活,等到好不容易全部搞定,已是5月初夏。黑省柳河果然建了全国第一所“五七干校”,紧接着,全国都掀起了建设干校的高潮,下放干部,在劳动中学习再教育。
有了要在本省建校的确实消息,曹书记立时风风火火地蹿到县里,痛述贫困山区的革命家史和现实条件,坚决要求将干校建在林坎大队。
曹富贵对三阿爷的行动极为期盼,对成功率也抱着很大的希望,毕竟在“梦”里,上级原本就考虑过在这一片革命老区建干校,梦里的林坎大队刚刚从饥荒中挣扎出来,可没如今的基建条件,后来这干校也只得开到了近省的偏远农村。
梦里的乔应年也因此遇到了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那个人。
现在的林坎大队,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怎么说也有个七八成的指望吧?只不过,不管小乔会不会遇到那位,他都绝不可能再偷渡港岛,成为混迹大圈帮,凶名满港岛的“瘸鬼”了。
第66章 目标
公社书记曹伟岩老当益壮、老骥伏枥, 从得知要建干校的消息时起,发挥了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要脸的革命乐观主义奋斗精神, 一个月里跑了三趟县城,还拍着胸脯向县委书记打了包票, 保证林坎大队是最需要也最适宜建设干校的贫困革命老区。
不知道是县委书记被他那张老脸烦得都要秃了,还是林坎的条件确实合宜,年底县里传来消息,干校已经确定选址, 就在浙省和赣省交界处的某个偏远贫困公社里,但是林坎大队也被定为干校“下放”干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实践基地, 并且承担一部分的分校职责。
接到这个敲定的消息,曹书记虽然遗憾没能把下放干部全“收”了,好歹也算是一网打了不少肥鱼,一时志得意满, 颇有富贵跟他讲的, 那甚甚“天下英雄尽入吾狗矣”的感叹。
这么多文曲星留在咱林坎,大狗爬墙, 小狗看样, 教个几年,还怕教不出一帮有用的学生崽来?要是里边有什么学农、搞机械的专家, 还能帮着公社大队发展生产,多养几十上百号人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办这干校上级还有各种拨款拨粮, 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啊!
林坎小学堂这边大动干戈, 知青们多少也听到了些风声, 就是不知道修这么些宿舍和配套是做什么的。
“……总不可能是给咱们几个人用的吧?我觉着大概还要来知青。”
于胜男躺在竹架床上,把自己团在被褥里,只伸出一个脑袋瓜,对着坐在桌边看书的宓采苓说话。
这边的天气湿冷阴寒,又在深山里坳,白天有太阳时晒得很,一到晚上太阳下山就冷得刺骨,温差很大,深秋时分已经让她冻得恨不得一回屋就长在被窝里。
小木桌上点了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宓采苓认真阅读着手中的高二数学课本,心不在焉地应道:“嗯,或许吧!”
“看小学堂里修了这么多间屋子,你说这得来多少人啊?他们一个大队怎么要分派这么多知青?”
“哎哎!我今天还进去看了,里头有个大食堂,还做了个挺大的澡间,上头安了那个能洗热水澡的太阳能什么机器,老大了,你说等装好了咱们是不是也能去蹭着用用?”
“那里面的宿舍间好像比咱们这里的紧凑,外头看起来黑乎乎的不起眼,里头倒蛮适意的,我看住个一家三口都有余,屋子里居然每间都有一口小灶,倒比咱们这里还方便。”
于胜男叽叽咕咕地讲着,也不需要宓采苓搭话,自问自答的说得好开心。
宓采苓叹了口气,终于被她絮叨得合上了书本。
于胜男闷在被窝里笑得咕咕叫:“就是么,这么冷的天还看什么书,给小学生讲课又用不到这些,难不成你还想读书考大学?学校都关门了!广大农村才是我们知识青年的有为天地。”
笑声刚落,屋子里突然间沉默了,过了许久,宓采苓才低声一笑,说:“……多看点书总没坏处。”
“采苓,你说……咱们,还能不能回家?难道这一辈子都要留在农村,留在这穷山沟里?!”于胜男突然问道。
大半年的劳动让她彻底明白了真实的农村生活,枯燥、艰辛、苍白到让人麻木,偶尔的山趣也摆脱不了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的匮乏。甚至这样的生活与其他更为贫困的地区比起来,已经是难得的平静与“富足”了——至少吃得饱,而且活也不重。
现在,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想象中与天斗与地争的激烈情怀,取而代之的,是对家,对城市一日更胜一日的强烈思念。
“好好工作,好好学习。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宓采苓低声说道,不知道是说给于胜男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会在这里留多久,她只知道,无论如何要抓住一切机会,回去沪市,她绝不会留在这样的山村里过一辈子。
于胜男沉默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精神头,开始问长问短。
“采苓,最近怎么不见那个曹富贵来找你了?是不是你排头给人家吃太多了?唉,可惜了,这小子人虽然滑溜又不务正业,可带来的东西真好吃啊!要不是怕你不高兴,我都要为美食‘叛变’了!”
她一想起曹富贵带来的小甜点、肉干、椒盐小胡桃,口水都忍不住要把自己给淹了。只是人家好吃好喝好东西的送来,为着什么,一眼都看清了,她也没那么厚脸皮老是靠着采苓蹭人家的吃喝。
采苓虽然偶尔会接受他拿来的,急需的好东西,每次也总是尽量拿出自己不多的钱来买,于胜男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要是想做他的乡下媳妇,你就‘叛变’吧!”
宓采苓横了大嘴巴的同伴一眼,收拾东西准备睡觉。队里照顾知青,给大家尽量安排了轻便的活,但是她也不能对不住赚的这些工分,充足的精力是对学生们的负责,也是对自己的负责。
“哼!我就是想叛变,人家还看不上我呢!”于胜男嘟囔着,闷头盖上了被子。
曹富贵倒不是不想去知青点,只是最近刚忙完小学校修整改建,准备迎接干校“战士”的一堆后勤工作——谁让他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能耐人,又见过世面,知道城里人的生活习惯,为了让干校这些下放干部能生活得更安心,曹书记可不得把后勤官的重任托付给他富贵哥。
等他指导好宿舍“装修”,又帮着大队“采购”了一堆生活用品,刚忙得喘出口气来,还没来得及上知青点点卯晃个脸熟,就发现大事不妙了!
娘哎!趁着这几个月他忙得不亦乐乎的功夫,他家小乔说是盯着姓陆的,怎么就盯着盯着打成一片,和那姓陆的成了哥俩好?危险!十分危险啊!
曹富贵又气又急,偏偏家里那个狼崽子还神出鬼没的,逮不到人!回到屋里都半夜三更了,问什么都好声好气点头,就是不肯说他和姓陆的是怎么回事。
气得曹富贵埋伏在大队牲口棚外好几天,这才逮到了陪着陆咏楠来上工的小崽子。
看着小乔修长挺拔的身形站在斯文秀气的陆咏楠身边,向来在外人面前阴沉又不苟言笑的小崽子,居然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侧过脸在听姓陆的讲些什么……
曹富贵只觉得脑袋一晕,一股蓬勃的火气呼地蹿上了脑门,蓦然一声怒吼:“乔应年!你跟着这小子上这里来作甚?我跟你讲的话,你一句也没听到耳朵里啊!还不快滚过来!”
看牲口棚的聋子老陈头都惊得转过脸来,不知道曹家小子这发的是什么疯。
小乔一楞,转头看看富贵哥,又低声和陆咏楠说了句什么,这才脚步轻快地奔过来。
陆咏楠则是有点尴尬地挥手打了声招呼,转头进了棚子,看上去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模样。
曹富贵气哼哼地抬手一拍小乔的榆木脑袋,恨铁不成钢啊!
拽着他走到一旁,悄声骂道:“不是让你离这姓陆的远点吗?你明知道他那性子,小心让他给看上了!甩都甩不脱,这名声好听啊?!”
“哥,陆知青人挺不错的,人家有‘相好’的,哪里会看上我?”小乔浅笑一声,也低声说道,“我就是和他打听点……事。对了!哥,你可以放心了,这段日子我都盯着他,没见他和英子姐再有什么瓜葛。”
曹富贵听这话点点头,放下心来,继而又好奇了,这姓陆的居然有相好?他不喜欢女的,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偷偷在乡下找了个男人吧?难不成……
“是那个……周衡?!”富贵哥惊了。
小乔咧嘴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这事他瞒得紧,哥,能不能帮他保密?我觉得陆知青这人挺和善的,也肯吃苦,倒是没有一点看不起咱们这帮泥腿子,教书也教得认真。英子姐那事……他也不想的。”
“哼!侬倒是帮他说好话了。”富贵瞥了他一眼,酸溜溜地说。
嗤,这种狗皮倒灶的阴私,又不是什么生死大敌,说去出造孽害人半条命的事,他哪里轻易会去做。
“走啦!回家。我要是不来逮你,你是不是要和你这位陆大哥同甘共苦,抵足同眠啦?”
小乔严肃地摇摇头,悄声道:“我只和哥你睡一个被窝,哪里敢跟他抵足同眠,万一他兽性大发,我岂不是清白不保?”
曹富贵听得眼珠都惊凸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忧愁地拎起小崽子的耳朵:“完了完了,这是跟着学坏了。小赤佬啥辰光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不管怎么说,以后你给我离他远远的,听到没有?!”
小乔侧着脑袋努力点头,眼里都是笑意。他想知道的事都已经一清二楚了,怎么还会故意和陆咏楠凑在一道,惹得哥不开心呢?
被小乔这么一说,曹富贵不知不觉还真有些留意起姓陆的和周衡之间的相处情形,这么留心一看,果然有“奸情”!
平日里三个男知青轮班,那个郑豆花总是轮单,有什么重活要干时,周衡不言不语的,却是尽力替陆咏楠扛起。本来还以为是郑豆花为人处事太惹人讨厌,如今看来,是内有“隐情”啊!
这么一件事出来,分散了曹富贵好些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哎呦!好一阵子没去“关心”采苓了,这么凉下去,这“媳妇”怕是真要凉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宓采苓和他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送东西送吃的也是难得收几回,还非要给钱,这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他富贵哥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
贴了这么几次,说实话,本来也就是看着合心,如今一颗火热的心早就凉了半截,要他再伺候祖宗似的上赶着,真是没了这份心劲。
得,这山不成那山高,干校的战士们马上就要来了,说不定还能带几个的大家闺秀来呢?
曹富贵对美好未来十分期盼,决心转移目标,再找个好下手的吧!
第67章 到来
“老乡, 林坎大队还有多远?”
顾青山从破旧的衣服上兜里摸了半天,只摸出一支皱巴巴的卷烟, 他暗叹一声,笑眯眯地把烟递了过去。
“喔哟, 罪过罪过,这么好的纸烟阿拉消受不起,侬自家吃,自家吃!”
赶车的老头一口浓重的江浙乡音, 顾青山竖起耳朵勉强能分辨,这还亏得他在南方城市当了几年干部, 要不然这吴侬软语当真让他这个北方汉子有些吃不消。
牛车在山路上突地一颠,震到了他的腿,顾青山咬着牙根,用力扶住还没痊愈的伤腿, 豆大的汗水从额间渗了出来。
他苦笑一声, 一连老弱病残、牛鬼蛇神,还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顾副市长呢?
“还要往山里去啊!什么鬼地方……”胡敬全拿下自己的眼镜, 用袖子蹭了蹭厚瓶底似的镜片, 面孔愁得皱成一团,凑到顾青山耳根旁嘀咕, “老顾啊!看来不是去什么善地啊!唉,一把年纪了, 也不知这老骨头会不会埋山里。”
他眼角一溜顾青山手上那支烟, 喉头一滚, 一脸羡慕,笑嘻嘻地说:“还是老顾你会藏好东西,哎,我都断烟十天半个月了……”
顾青山苦笑一声,把烟顺势递了过去。
胡敬全连声道谢,接过烟却也不抽,小心翼翼地藏到自己怀里,这才又开始长吁短叹。
张普玉看着他那幅样子,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记嗤声来,引得胡敬全怒目而视,瞪着他尖声道:“你,你这个牛鬼蛇神,坏分子!你哼什么哼?!你……”
张普玉在牛车上坐直了身体,冷冷盯着他,高大身躯的阴影,几乎将胡敬全瘦小的个子头全部罩在了里面,胡敬全嘴唇哆嗦了几下,到底没敢再骂。
“行了,敬全啊,少说几句吧!”
顾青山叹息一声,劝了句。
林坎校区说是南城干校的分部,其实是把身份复杂的一堆残次人员都扫了过来,在最艰苦最纯朴的地方劳动改造肉体和精神世界。原来大家的身份职位各有高低,从事不同的行业……如今,谁还值当看不起谁?
他眯眼看着前后一溜的牛骡车队,心底隐隐还是有一点希望,就算山沟再穷,起码这个大队的干部们还是重视大家的,肯让这么多大牲口来接人。
这里的六七十号是先行部队,后面还有几十位家属,老老小小的,要等这边安顿下来再看是不是能过来。也有几位学员身边跟着亲人,多半都是再没有旁人照顾的,只能跟着来打前哨。
深秋的寒风一阵凛冽过一阵,坐在前头几辆车上的“战士”们都是老大不小,一把年纪的,刀割一般的寒风吹在脸上,大伙都埋下头去,尽力把身子缩成一团。
转过山腰的坎,带队的车把式突然长声吆喝了一声:“到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