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朗皱了皱眉,曲起食指扣了扣桌子,音量不高却十分威严:“坐下。”
何秀霞忌惮他,一边忧心忡忡的盯着魏恒,一边慢慢的坐下。她看待魏恒的眼神充满了敌意。魏恒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徐徐徐的母亲——刘淑萍的影子。她们同样都是疯狂的母亲,只是她们疯狂的源头大不相同,刘淑萍是丈夫的异教徒,而何秀霞是儿子的保护神。
陈雨受到惊吓,一时半刻无法接受问话。魏恒索性向何秀霞提问:“那你来回答,十月二十一号,昨天晚上六点到九点钟,你的儿子在哪里?”
何秀霞两只凹陷的眼睛瞪的尤其的大,盯着魏恒一刻不敢放松:“他在店里,和我在一起。”
“你店里有摄像头吗?”
“有。”忽然,何秀霞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补充道:“他在后面仓库里睡觉,仓库里没有摄像头。”
魏恒既无奈,又觉得好笑。何秀霞虽然战斗力强悍,但是她显然不是聪明的人。不过退一步来讲,就算何秀霞迫不及待的爆出底牌,只要警方找不到证据推翻她的证词,就无法证实她说谎。
魏恒拿起装有风车残片的证物袋,举到她面前:“知道这是我们在哪里发现的吗?”
何秀霞摇头。
魏恒看着她那双睁的过大,所以渗出些许凶意的眼睛,徐徐道:“一个女孩儿的尸体身上,她被人活活勒死,然后被丢弃在金鑫玻璃厂的旧仓库里。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六点到九点之间。如果你不能为你儿子提供有效的不在场证明,我们就可以拿着搜查令搜查你们的家,直到找到这个风车的另一部分。”
对于审问技巧,何秀霞一概不知,她也不懂得如何避让,如何拆招。她只是基于心底对儿子的保护欲,迫使自己的大脑做出防御。
她跳起来,粗俗又野蛮的叫道:“你们不讲理!我们家里卖的就有这种风车,难道我们家有这种风车,人就是我儿子杀的吗?!”
何秀霞愤怒的瞪着魏恒和邢朗,身体不断的打着冷颤,但是她的声音依旧洪亮:“你们警察不可以这样办事!我儿子是傻子,但是你们不能因为他是傻子就欺负他!你们和那些欺负我们娘俩的人没什么两样!”
邢朗忽然结束了保持已久的沉默,问道:“欺负你们?谁欺负你们?”
何秀霞陡然变的激动起来,她粗鲁的把陈雨捂住脑袋的双手掰开,拉开陈雨的运动服外套,捋高陈雨的袖子,露出零散分布的伤痕:“你们看看,这些伤,全都是那些狗杂种给他打的!”
魏恒略扫了一眼,就看出那些伤是木棍抽打出来的伤痕,皮下出血严重,表面大面积挫裂,甚至有可能造成了骨质损伤。可见打他的人下手多么毒辣。
魏恒心里猛地一沉,问:“什么人干的?”
何秀霞随手抹掉脸上的泪,又帮儿子把衣服穿好,狠狠道:“郭雨薇那家人,他们差点把我儿子打死!”
邢朗懒懒的抵着额角,并没有因为陈雨身上这点伤就对他产生同情,语气一如平常道:“为什么?”
何秀霞眼睛一闪,抿住嘴巴不说了。
邢朗笑:“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就找郭雨薇的家人。”
何秀霞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隐瞒没有一点用,搓着双手垂下脑袋,低声道:“几天前,郭雨薇的生日的时候。我儿子拿了一个风车放在他们家门口,但是被郭雨薇的爸爸发现了。然后,他们就把我儿子拖进他们家里,打了个半死。”
回忆起那天,何秀霞浑身发抖,眼泪不停的流,用力的搓揉粗糙的手掌,发出类似枯萎的老树被撕掉树皮的声响。
被施暴的受害者陈雨此时依旧看着窗外发呆,双手插在双腿之间,前后摇晃。
魏恒看着面容呆滞,眼神空洞的陈雨,忽然想起了张东晨,想起张东晨家中浓重的中药味,被砸碎的阳台玻璃,还有被剪掉半只耳朵的小虎。
不知从哪儿来的默契,魏恒转头看向邢朗,发现邢朗也在看着他。虽然他们没有交流,但是魏恒看的懂邢朗眼神中的含义。
邢朗对他说:结束吧。
陈雨被母亲牵着手走出魏恒的办公室时,忽然在门口止步,回头看着魏恒,原本浑浊的目光忽然变得清亮,如大梦初醒般看着邢朗发了一会儿怔,然后咧着嘴挤出僵硬的笑容,道:“朋友。”
第39章 人间四劫
何秀霞带着儿子匆匆离去。
魏恒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思索陈雨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朋友。
他把谁当做朋友?邢朗?不,没有道理,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邢朗,何以把邢朗当做朋友?
邢朗也显然为陈雨的一句‘朋友’所困扰,但是他没有纠结许久,很快结束思考,拿出手机给沈青岚打了一通电话,让她派人监控陈雨,申请搜查令。
挂了电话,他看到魏恒瞳孔散焦,明显是在跑神儿,于是抬手在魏恒眼前打了一记响指:“醒醒,天亮了。”
思绪忽然被人打断,魏恒眼睛一闪,觉得自己刚才抓住的那点零光片羽的思路一去不复返了。
魏恒瞪了邢朗一眼,然后抵着额角闭眼养神。
邢朗起身绕到他对面坐下,摸出一根烟点燃了,看着他问:“陈雨和张东晨,你怀疑谁?”
魏恒闭着眼,气息沉沉道:“你怀疑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一个人是凶手吗?”
邢朗往后靠进椅背,抬起右脚架在左腿上,吐出一口白烟,反问:“难道你不怀疑?”
魏恒沉默了一会儿,道:“第一名失踪者郭雨薇,至今下落不明。怀疑对象是陈雨。第二名被劫持者佟月,以证实犯罪人是张东晨。第三名失踪者梁珊珊,至今下落不明。怀疑对象是张东晨。第四名受害者白晓竹,被发现死在玻璃厂旧仓库。怀疑对象是陈雨。”
说完,魏恒轻轻一笑:“乱不乱?”
邢朗垂着眸子看了他一会儿,道:“两种作案模式。”
“连‘模式’都算不上。”
魏恒睁开眼睛,右手伸向邢朗:“给根烟。”
邢朗把烟盒递给他,等他抽出一根烟夹在指间,又掀开打火机盖子,拢着火苗给他递了过去。
就着邢朗的手点着火,魏恒往后仰倒靠进椅背,夹着烟抵在唇边,垂着眸子沉思道:“一共四个女孩儿涉案,一人逃生,两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白晓竹陈尸在玻璃厂仓库。而那个仓库就是当年佟月逃出来的地方……你确定仓库里没有其他尸体吗?”
最后一句话他抬眼看着邢朗问。
邢朗点头:“确定。”
魏恒挑着唇角微微一笑,夹着烟的右手搭在膝盖上,看着窗外的景物道:“那这案子就有意思了。”
邢朗把桌角的烟灰缸推到桌子中间,磕了磕烟灰道:“听我说两句?”
魏恒看向他,不语。
邢朗叼着剩下的半根烟,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头看着办公室天花板道:“佟月的案子和白晓竹的案子都涉及到了玻璃厂旧仓库,当年佟月逃出来之后,无论张东晨的原计划是要强奸她,还是绑架她,或者奸杀她。最后结果都是佟月逃走,张东晨的计划落空。三年后,白晓竹遇害,尸体被丢在仓库。这种形式像不像……一种弥补?”
魏恒听着,觉得不无道理,但是也有漏洞:“弥补什么?当年的杀人计划?”
邢朗垂下眼睛看他,笑:“这就是你的专业了。”
魏恒想了想,道:“你做出这种假设的前提是笃定了这两桩案子是一个人做的,其中猜测的成分居多,严格来说这种猜测不应该存在于犯罪心理分析……”
话没说完,魏恒听到邢朗‘啧’了一声,于是话音一转,道:“除了你说的‘弥补’,还有一种情况。”
邢朗来兴致了,忙问:“什么?”
魏恒看着他说:“模仿。”
邢朗皱了皱眉:“模仿?你是说不止一个凶手?四个女孩儿,有人活着有人死了,还有人失踪了。谁模仿谁?这也太乱了。”
魏恒冷眼斜他:“不是你让我猜吗?”
一旦魏恒瞪他,就意味着魏恒已经开始严重不耐烦了,并且徘徊在动怒边缘。
邢朗闭上嘴,给他一个‘接着说’的手势。
魏恒白他一眼,又道:“就像我在仓库里说的,少女失踪被性侵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我看过佟月的案件,当年佟月逃出来后做的笔录中也阐述了险些被张东晨强奸,而且遭受了虐打。但是白晓竹却没有遭受虐待和性侵,从白晓竹尸体摆放的姿态分析,白晓竹的双腿并的很紧,从犯罪心理学上说,这种紧紧掩盖着女性私处,是一种——‘拒绝’的行为。”
“拒绝?”
邢朗不解。
魏恒点头,接着说:“有多层含义,拒绝被窥探,拒绝性行为,拒绝被侵犯。但是当这种心理反转到凶手身上,由凶手代替死者做出这种身体语言,就变成了‘被拒绝窥探’‘被拒绝性行为’‘被拒绝侵犯’。”
魏恒忽然皱了皱眉,眼神中疑虑浓重。
邢朗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凶手是在‘保护’白晓竹不被侵犯?”
魏恒缓慢而慎重道:“有这种可能,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凶手的动机模糊吗?”
邢朗不以为然:“保护女孩儿不被性侵,就不模糊了吗?”
魏恒摇头:“不,不是这个意思。就算凶手是想保护白晓竹不被性侵,也仅仅是为了保护她不被性侵。至于白晓竹生或者死,他并不在乎。而且这份保护欲并不强烈,因为凶手把白晓竹的尸体扔到了那种地方任凭她和老鼠为伍,可以看出凶手并不爱护她,凶手想保护的只是……”
魏恒再次停住,想了一阵子,迟疑道:“只是一个少女的纯贞。”
邢朗忽然感到脑海中闪过一丝光亮,似乎抓住了一楼思路,接着他的话说:“或许他是在‘挽回’?”
挽回?
这又是一个新名词,魏恒在心里默默的念了几遍,蓦然抬头看着邢朗说:“只有失去,才会想要挽回。”
邢朗斜挑着一侧唇角,露出一抹吊诡的笑意:“凶手是女人?所以她想挽回自己失去的贞洁?”
魏恒也被他这句话泼了一盆凉水,黯然的垂下眸子。忽然,魏恒抬眼盯着邢朗,墨水般浓黑的眼睛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他说:“如果不是为了挽回自己的贞洁,而是为了挽回别人的贞洁呢?”
似乎有针芒在背,邢朗看着魏恒,莫名的心生寒意:“……第一名受害者,郭雨薇?”
魏恒笑了,志在必得的笑:“或许,和白晓竹的案子有关联的不是佟月,而是郭雨薇。”
还有一句话,魏恒没有说出口。如果白晓竹的死亡真的和郭雨薇失踪案有关,那么凶手很有可能是陈雨。陈雨在杀死白晓竹后把尸体摆出‘拒绝性行为’姿态的挽回行为,可以理解为‘赎罪’。
迟了许久,邢朗才把早就烧到皮肤的烟头扔进烟灰缸里,笑的有些无奈:“分析的很精彩,现在只缺证据了。”
“你不是申请搜查令了吗?”
邢朗看他一眼,讪笑:“你觉得能搜出什么东西?除非把陈雨的家翻个底儿掉,要么找到郭雨薇的尸体。”
提起郭雨薇的尸体,魏恒道:“还是再找一找仓库,凶手把白晓竹扔在那里,颇有一种仪式感。仔细搜一搜,或许会找出点线索。”
邢朗连连点着头拿出手机,兢兢业业的问道:“还有什么吩咐?领导。”
魏恒很是没趣儿的抿了抿嘴,然后白了他一眼。
邢朗笑了笑,收起手机拿出一盒糖,然后扔到魏恒怀里:“吃药吧,看你脸儿白的。”
魏恒打开糖盒,刚捏了一块糖放进嘴里,手机就响了。
佟野打来的,说是已经到了警局门口。
魏恒透过窗户往下一看,在警局门口看到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奔驰GLE。
“稍等一下,我让人下去接你。”
挂了佟野的电话,魏恒打给徐天良,让小徒弟下去接人。
邢朗也在往警局门口看,赞道:“这车真霸道,四个轮子抵一套房。”说着看向魏恒:“你挑人的眼光够高的。”
魏恒没搭理他,吃饭一样又捏了几颗糖放进嘴里。
邢朗看着他冷冰冰的样子,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似的痒的厉害,非逼他说话不可。
“待会儿还需要我在场陪同吗?”
魏恒掀起眼皮冷冷的瞅他一眼,放下糖盒淡淡道:“随便。”
邢朗眼睛一眯,觉得魏恒刚才斜过来的眼神像一把软刀子似的,专拣着人心窝子扎。
“……那我就留下了,你轰我的时候我再出去。”
话音刚落,徐天良敲了敲门,道:“师父,佟先生来了。”
魏恒清了清嗓子,道:“进来。”
佟野推开门,先冲魏恒挑了挑眉,笑道:“你们警察局真难进,我等市井小民如果没有……呦,邢队长。”
佟野一进门,眼睛都黏在魏恒脸上,迟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邢朗在魏恒对面坐着,连忙走过去跟邢朗握手。
邢朗和他握了握手,然后指向魏恒身边的空座,道:“请坐。”
佟野晕晕乎乎的坐下,直到徐天良倒了一杯茶放在自己面前,才发现这趟约会之行没有他料想的这么简单。
魏恒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约你来,是为了你妹妹佟月。”
提及佟月,佟野终于明白了魏恒召唤他来此的用意,配合查案。
出乎魏恒预料,佟野还算好脾气,没有质问也没有疏于配合,很快就适应了自己出现在这间办公室的新身份,一个证人。
“怎么着?那案子还没完?”
佟野看着魏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