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若是教主能像大多寻常江湖势力的首脑那般,得知下属甘为自己舍命便欣喜地赞一句忠诚,那他根本就不必花这么多心思来隐瞒欺骗么!
可惜,事与愿违。
马车仍在往前,狭小的车厢里感知不清时间的流逝,只能听见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这样一来,免不了无聊得很。
反正这里没别人,云长流就放松了靠在关无绝怀里闭目养神,把护法的指拢在掌里随意地捏着,“护法陪本座说说话?”
关无绝知道教主这是想分散些注意力权当忍痛,便笑起来道:“您想听正经的话,还是不正经的话?”
反正这段路还长着,云长流想了想,道:“那……先说正经的,再说不正经的。”
“好好。您让无绝想想……”
四方护法忍不住失笑,随后收敛了神情,略一思索,居然真的开始和教主谈正经的事情:
“对了,假如这回真能将猎雁彻除,您还得留个心眼,防着林夫人鱼死网破。”
“教内烛火卫的防卫已加过一层,应该够了,”云长流淡然道,“最要当心的反倒是你。”
如今关无绝被封了穴脉,无法动用内力,林晚霞要报杀子之仇,此刻可不正是大好时么?
云长流神色变幻,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叹一声:“本座给你身旁放了阴鬼,护法有事记得传唤。”
“……”关无绝将教主的表情尽收眼,他眉目柔和地弯起,俯在云长流耳边低声问,“教主如今……还会想着丹景少爷么?”
云长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悲喜,依旧是一副淡漠寡情的模样,只是眼底有那么一瞬间的黯淡:“年前还有时会想,这段时间累得很,哪里有功夫追思逝者。”
“……总归没多少时日也该黄泉下相见了,不急。”
关无绝做出个一看就很假的氐惆消沉的模样,从后头搂着教主,摇头叹道:“那时您们兄弟团聚,无绝可怎么好?”
“……您可别不要我,下辈子无绝还想给您当下属的。”
这就已经是开始讲不正经的话了。云长流知道护法在想方设法讨自己开心,他眼角勾起一点笑意,“你还要在人世呆上许久的,不要急,本座自会耐心等你。”
关无绝噙着笑不说话。
带了些微怅然的情绪,云长流又轻声道:“待你百岁之后,你我重逢之时,丹景早就入了轮回,投胎转世。”
“那时候,本座与丹景这一世的兄弟缘分,也该尽了……”
……
“教主,醒醒了。教主?”
不知过了多久。
昏睡的云长流在护法怀里皱着眉侧了侧头,略显吃力地张开双眼。
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他看见关无绝将水袋递过来,忧虑道:“您先缓缓神……可还疼得厉害么?”
那水袋里装的不是水而是药,云长流喝了两口,觉得自己的头脑还有些混沌。他闭眼捏了捏眉心问,“……到了么?”
真是身体衰弱得过分了,他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过去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这马车已经不走了,车帘被风吹得柔柔地摇,有彤红与昏黄交杂的晚光透进来。外头隐约传来兵刃相击的锐声。
“早到了。”关无绝扶着云长流坐起来,伸为教主挑开帘子,“不仅到了,还已经……快要结束了。咱这就该回教了,教主。”
随着车帘被打开,一片刺目的红色扑入眼帘。
壮烈的血光与夕阳的余光交织在一起。
坠日谷下,伏尸遍地。
就如关无绝所说,战局已是残局。
黑篷马车停在高崖的一角,从这里往下看,可以俯瞰整个坠日谷。十只阴鬼跪候于马车四周,正静待教主与护法的命令。
“怎么不早些叫醒本座。”
云长流不悦地看了一眼关无绝,起身走出车厢,白袍上的赤金纹顿时又沐了一抹残阳红光。
关无绝挑唇微笑,搀着教主和他一同从马车里出来,口上理直气壮道:
“您现在又不能打,叫您做什么?您想看杀人,还不如把无绝身上的封脉镇元针给拔了,属下这就下去杀给您看,保证比于家堡的人干得更漂亮。”
山崖之上,夕阳之下。
一白一红两道修长身影并肩而立。
第一眼看去,坠日谷宛如一片乌云搅动;然而定睛细看,却是条黑蟒的厮杀。
那群黑巾蒙面的猎雁刺客已经被逼至绝地,眼见着就要被全歼。
然而在与猎雁的杀们交战的,却并不是烛阴教的阴鬼,而是另一群黑衣刀客!
若问这江湖上刀法第一是哪个,或许会有争议;然而若问江湖上刀法第一是哪家,却绝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大武林世家之一,于家。
江湖上都知道坠日谷乃伏杀险地,却少有人注意到,离坠日谷最近的一个势力正是于家堡。
这群黑衣的刀客,正是于家堡的精锐子弟。数量极多,看着竟似有五六百人。
所谓有长必有短,猎雁的刺客被调教得专克烛阴教阴鬼,如今面对路数完全不同的于家刀法,又遭人数上的碾压,竟毫无还之力。
被全部绞杀干净,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云长流派来的一百只阴鬼,则是取一个防御的阵型集聚在稍远了战局的一隅,正在……
看戏。
嗯,看戏。
而被那百只看戏的阴鬼围在正的,赫然是位一身粉裙、容颜娇艳的“少女”——无论是身量、戏鱼长相还是气质,都与烛阴教的婵娟小姐一般无二!
关无绝饶有味地打量着那个“云婵娟”,对云长流道:“教主觉得右使的易容术如何?”
云长流毫不吝啬地露出赞赏之色,“连林晚霞这个亲生母亲都能骗得过,还有谁敢说不妙。”
山风掠过,流云涌动。
只见坠日谷下,“云婵娟”露出一个傲然而不失妩媚的笑容,忽然骨骼“嘎巴嘎巴”地一阵乱响,整个人凭空拔高了一个头,身材也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她再用在脸上一抹,竟撕下一块薄薄的人皮来。至于藏在后面的那张脸,不是烛阴教右使花挽又是哪个?
教主与护法相视一笑。
这就是这个局的真面目了。
若说如今还有什么能把林晚霞给钓出来,一个是利用她对婵娟小姐这个亲女儿的爱,再一个就是利用她对关无绝这个仇人的恨。
偏生这两个人的命,云长流都不愿拿来涉险。
不过这并不妨碍,只要做个以假乱真的伪局骗得林晚霞相信,那么一切仍旧可以进行的顺利无比。
将萧东河的职位腾空。
将云婵娟外遣分舵。
将大量阴鬼埋伏在坠日谷……
一句话也不消说,只需等着聪明人反被聪明误,等着从来不相信这对异母兄妹之间有什么情谊的林晚霞将猎雁尽数派入坠日谷。
等到花挽假扮的云婵娟走入坠日谷时,埋伏多时的阴鬼假意攻击,引猎雁现身。
再偷偷从别家借个大网,从背后那么一撒……
最终,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一切尽在掌控之。
……
“少堡主,刺客猎雁已尽数歼灭!”
坠日谷谷口,于家堡少堡主于昆黑袍黑衫,背负长刀。
他生的一双鹰似的眼,天生不怒自威的相貌,如今却满脸都是快意的豪情:“好!干的很好。”
于家堡弟子在他面前躬身回禀,“请少堡主指示!”
于昆道:“统计伤亡,整顿人数。接了婵娟小姐,我等就可以回去了。”
一个于家堡弟子擦拭干净刀锋上的血迹,不解地问:“少堡主,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来跑这一趟?还要把烛阴教的小姐带回去?这明明是烛阴教的私家事……”
于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谷内累叠的尸体:“私家事?可笑!江湖纷争,哪里有什么私家事。”
“如果日后云婵娟继任教主,林晚霞便掌控了烛阴教。这样一来,江湖上的下一个五十年,必然是玉林堂一家独大的局面24" 无绝23" > 上一页 26 页, 。哪里还有于家堡的活路?”
“如今云教主要除掉林晚霞,我们不帮,谁帮?”
那弟子仍然颇为不甘,愤然道:“可我们……我们难道就白白给烛阴教干活儿?少堡主您看那群阴鬼,嘿,简直是来看戏的大爷!”
“哈哈,你懂什么!”
于昆仰头大笑一声,自满地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人情债,才是这个世上最值钱的债……啧啧,云长流的人情债,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讨得到的。”
那弟子似懂非懂。
他想着刚刚偶尔抬头瞥见的景象,暗暗奇怪:就那么个病人似的年轻白袍教主,看着气势还不如旁边儿的四方护法……
除了模样好看些,还有什么本事?
“可惜啊。”
于昆忽然眯起眼睛,慢悠悠地道,“……天妒英才,可惜了。”
……
夕阳差一点点就要完全没入大地的时候,云婵娟发髻高挽,唇上点了红妆,由两名阴鬼守着,走到了于昆身前。
她低垂着眼,心里五味杂陈。
直到今天出发之前,她才知道……自己要去的从一开始就不是烛阴教分舵,而是于家堡。
她是要真真正正的离家远行了。来传令的温枫告诉她,从今以后,她就要以烛阴教小姐的名头,在别家做客。
她会安安全全,衣食丰足。
只不过没人再娇惯她,溺爱她,宠她护她。
她做错了事,丢的是烛阴教的脸;她惹了祸端,牵连的是烛阴教的利益。
山谷间的凛风吹起她如樱的裙袂,婵娟小姐有模有样地向于昆行礼,行的是江湖人的拱抱拳礼,而非女子常用的福身礼。
于昆和善地笑着向云婵娟还了一礼,又转身望向对面的高处。
烛阴教主云长流与四方护法关无绝正看向这边。
云教主遥遥拱,于少堡主也立刻抱拳一揖。两人的眼神交汇于一点。
——本座的妹妹,从此拜托于少堡主了。
——云教主请多放心,必不负所托。
片刻后,于昆一声呼喝,率领于家堡众弟子转身撤出了坠日谷。
云婵娟跟在于昆身后,身旁围绕着的众人,除了两个素未谋面的阴鬼以外,都是于家堡的弟子。
她懵懂地走了那么五六步,脚下忽然一停。
似乎下一刻就要转身。
但终究没有。
犹豫许久之后,云婵娟再一次抬起脚步向前走去。
那个穿粉裙使粉鞭的小姐,那个骄傲而娇纵的小姐,那个无邪而无能的小姐,那个爱怒又爱哭的小姐……
……那个直到此刻,也还没能搞清楚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之间的那些爱恨纠葛的,从来没有真正碰触过黑暗的傻小姐。
她在夕阳之下,孤零零行远了。
第71章 小星(1)
嘒彼小星,五在东。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实命不同!
——
天阴了。
灰云正在远处凝聚成一团一团的样子,风也似乎大了起来。
林夫人坐在窗边,仰着头看天。
她生了许多白发,似乎在一天之间就衰老了许多,容颜再不复光彩。
她褪了向来高雅妩媚的紫裙。紧身的黑衣将美艳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
那该是杀的衣,刺客的衣,死士的衣……不该是夫人的衣。
然而现在,这漆黑的衣就穿在了她的身上。
桌案上,形状各异的暗器一字排开。
每一件都是夺命的利器。
潇湘宫里那两个古怪的年婢女面露痛心之色,齐齐跪在林晚霞面前苦劝不止:“夫人,请思……”
“思?”
林晚霞哼笑一声,她抚摸着桌上闪着寒光的暗器,将其逐一妥帖地收入身上各处,慢悠悠道,“本宫……还有什么好思量的呢?”
“二十年前,云孤雁为了一介民间琴女毁弃婚约,我没了骄傲。”
“二十四年前,为了玉林堂忍辱嫁入烛阴教,我没了尊严,也没了家。”
“二十余年,我武艺荒废,容貌衰老,空耗青春……幸而老天怜我,赐下一对龙凤胎。”
“可一年前,我没了儿子;昨日,我最后的女儿也被带走;到了今天,猎雁也没了……”
天色渐阴,似有风雨欲来。
两个女婢默然无言。而林晚霞凄然笑了起来,她向着窗外暗沉沉的天幕张开双臂,仰起脸来。
“我……我已如一具行尸走肉,身还活着,心却死了、臭了、烂透了。”
林晚霞低哑地笑着,自嘲道,“只有仇恨还在生长。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
药门的最深处。
那座刻着“活人勿入,死了不埋”的石碑,依旧安静地倚着关木衍的竹屋。
然而今日,这竹屋里头散发出来的,却不是平日里那稀奇古怪的药味,而是一阵阵叫人馋涎欲滴的饭菜香气。
“堂堂百药长老,连几根针都拔不出来么?”
关无绝将最后的汤菜端上桌。他袖子是挽起来的,露出白皙而劲瘦有力的小臂。
只可惜,嘴里说的话却是大煞风景:“拔不出来,哪怕用刀割开皮肉剜出来都没问题。”
那桌上已然上了几道热菜,饭也蒸的香喷喷的。关木衍早就开始毫无形象地大吃大嚼,白胡子上沾满了油星。
“说的容易……”老人拿着筷子在半空虚点了点,然后继续伸到盘子里夹菜,“强拔封脉镇元针,一个不好就会伤及经脉,你也不想真的武功全失吧?”
大概没人敢想象……向来放荡不羁的四方护法,居然也会洗作羹汤,而且艺还十分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