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漂亮的脸蛋被血、汗和泪濡湿了,狼狈不堪,双眼却仍盯着关无绝不放,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你,你消气了没有……”
关无绝眸光微不可察地一动。
云婵娟动了动唇,又抽了抽鼻子,气若游丝地小声申辩道:“长流哥哥他……他对你很好的。”
“以前他罚你、他赶你走都是为了我……你不要恨他好不好……”
“……”关无绝不想说话。
他刚刚只是想压一压自己的情绪,才转过去走了两步,云婵娟居然以为他就要甩了教主走人了?
在红袍护法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下,云婵娟慢吞吞地挪动着。
忍着钻心的痛感,她撑起上身,她移动双腿,她一点点地跪了起来。
云婵娟跪在关无绝面前。
烛阴教的婵娟小姐,垂泪跪在她一直立誓要杀的仇人面前。
“关无绝,关护法……求求你了……”
云婵娟深深地低下了头,全身抖成可怜巴巴的一小团,不知是因为屈辱还是害怕,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如果你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再多打我几下都可以。”
眼泪和着血一滴滴砸在地上。
小姐的姿态已经是在乞求,乞求一个杀了自己二哥的人,救自己的大哥。
“我……我……”
她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可却怎么也止不住无助的泪水。绝望的声音有如泣血般在养心殿里回响起来:
“我只剩下……这一个哥哥了啊……”
第69章 燕燕(3)
许久的静默之后。
关无绝忽然“呵”地笑了一声,他散淡地往墙边一倚,望着云婵娟道:“……小姐。离了总教之后,您可快长点儿心吧。”
“要不然……往后的日子里,教主不被您气死,也得被您累死了。”
云婵娟愣愣地仰起脏兮兮的脸,又低下头。
护法挥了挥:“行了,出去都出去。反正你们留在这也没什么用,不如叫教主清静些。”
他不由分说把在场的人都往外赶,温枫叹了口气,把失魂落魄的小姐搀了出去。
关木衍和关无绝擦肩而过时压低了声音道:“小子,你如今能受的住多少,自己最好心里有点儿数。”
关无绝敷衍地点了点头,上把这老头往外一推,合拢了门。
这帮人一走,尤其是云婵娟一走,寝殿里果然就安静了下来。
关无绝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药性还差一点没有彻底溶进血里,不过凑合着用已经足够了。
护法转身撩起了床头的幔子,在床沿坐下,动作轻柔地将仍昏迷不醒的云长流扶入自己怀里。
随后他挽起袖子,从怀摸出一把小刀,神色淡然地轻轻挑破了自己小臂处皮肉下的血脉。
……直接割腕倒是简单,只是太容易被发现,还是臂肘处比较好瞒。
殷红很快开始流淌。
关无绝低头含了一小口自己的血,唇贴唇地对上教主的口。
他一面试探性地用舌撬开牙关,将那点鲜血送入云长流口,一面不轻不重地为教主按揉着咽喉。
许久,云长流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将那口血咽下去了。
关无绝松了口气。万幸,还能吞咽便好……
护法又这么给云长流喂了几口血,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出心里有微妙的满足感升腾起来。
关无绝口含着腥甜的味道,神思却已恍然。
这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啊……
自己有多少年,没为教主放过血了?
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什么都变了,只有他还是教主独一无二的药。
于他而言……人间幸事,不过如此。
若说有谁这辈子最大的期愿,就是给另一个人做取血解毒的药人,听起来总觉得下贱得很。
可护法觉得自己大约真是疯魔了,怎么偏就这么欢喜,不过给教主放点血,就忍不住浑身发热。
——要命。说的不妥些,这简直和那瘾君子在多年之后又吸上了大烟似的。
关无绝摇头笑自己。然而就在他正欲继续的时候,却见云长流眼睫一颤,皱眉侧头,竟似是要醒转。
关无绝给吓了一大跳,急忙将云长流扶稳了,“教主?”
他才喂了那么几口的血,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按理来说教主本不该这么快就苏醒的……
这可完了蛋了!
被发现不对劲可怎么办!?
这时候四方护法可叫一个当立断,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伸将柜子边上的药汤捧了过来,仍是自己先含在嘴里,果断地低头给云长流渡了几口。
这药味苦而浓,一下子就能把人口的血腥味遮掩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点穴止血再把衣袖整好。幸而他穿的红衣,渗出些血迹也看不出什么的。
可关无绝却还不放心,把心一横,捧起教主的脸就贴着那薄唇深吻下去,用舌快速地将教主的口壁与唇齿都给搅弄舔舐了一遍。
很快,他感觉到云长流挣动了一下,发出不适的哼声抬推他。
关无绝僵硬了一瞬,却没理会,一把将教主的腕摁在床上继续强吻。
“……”
云长流反抗的动作渐渐小了下去。
竟是一副任君施为的样子。
直到把残存的最后一点血味也舔的荡然无存,以下犯上的四方护法才放开教主直起身来……顺势就默默在床边跪下了。
这时云长流果然已经醒了,正意识朦胧地微睁着眼看他,低声含混不清道:“你……做什么呢……”
“……属下……”
关无绝清咳了一声,掩饰着心虚,勾唇露出个好看的微笑,“嗯……教主您怎么又毒发了?属下一时心痛如绞,情难自禁就……”
云长流:“……”
“哎呀,您看当初无绝受伤昏迷的时候,您不也偷亲我么!您当无绝不知道?”
云长流:“……”
“说来您这么这么快就醒了,无绝还没亲够呢。”
云长流:“……”
云教主伸碰了碰自己的唇,淡淡地望着红袍护法道,“没亲够?护法可以再来。”
关无绝立刻道:“不了不了,属下不敢……”
云长流如今是连和他生气都懒得,扬扬指示意护法从地上起来。
关无绝顺从地起身,又关切道:“无绝不闹您了。教主,您觉得怎么样?可疼的轻些么?”
教主躺在床上,自然未曾看见……护法面上不显,却无声地用脚将床边的柜子勾过来一点,悄然遮住了地上不小心落下的那几滴血迹。
“不碍事了,这回似乎好的快。”
云长流说罢,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伸一只过去,“方才我又做了恶梦……醒了便记不清,只记得你满身的血,要同我诀别。”
关无绝胸腔一阵酸涩,忙用力握了握教主的。云长流声音还很虚弱,有些恍惚地继续道:“……奇怪的很,我那时竟知晓自己是在梦,却仍觉得……再不醒来,你便真的要走了似的。”
“您别乱想了,”关无绝低笑了笑,就要扶他躺好,“不是说么,梦都是反着呢。”
云长流摇了摇头,反倒坐直起来,问道,“婵娟还在养心殿么?”
“您问小姐啊,”关无绝睁眼说瞎话,“不在,回去了。”
开玩笑,好不容易才叫那傻小姐开窍一点,万一教主见了妹妹哭嗒嗒的一个心软,岂不是要前功尽弃了!
结果下一刻门就被砰砰地拍响。
云婵娟急切的声音传来:“长流哥哥,长流哥哥!你是醒了吗?”
“……”
教主与护法同时陷入沉默。
半晌,云长流转头对门外道:“进……”
关无绝忽然拔高了声音:“小姐,教主让你滚出去!”
云长流“啧”地一声,不悦又无奈地瞪着护法,“……你这人。”
他如今根本没气力大声说话,关无绝这一下把他的声音遮的严严实实。
门外那声音抽噎两声就消停了。
云婵娟居然真的默默走了。
云长流一怔,将护法上下一打量,蹙眉指了指门外,“你……你把她怎么吓唬了?”
关无绝心说我不仅把她吓唬了还把她骨头都打折了,不过这事他自然不敢跟教主说,只是眨了眨眼道:“呵,教主又只心疼小姐,怎么不多怜惜怜惜眼前人?”
云长流就发现今儿护法的心情似乎莫名地很好,这么放肆的话,他哪怕是玩笑很少说的。教主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本座都任你压在床上亲了,还不够怜惜?”
两人又笑闹了几句。关无绝忽然问道:“教主,我方才隐约听小姐说她要去分舵,您这是?”
云长流神色一寒,“本座时间不多了,必须要趁着还能动弹的时候对潇湘宫动。”
阴鬼乃烛阴教最强的力量,而专门针对阴鬼的“猎雁”如若不除,终究是烛阴教的一个隐患。
关无绝立刻听明白了,“所以您要把小姐赶出去,不愿叫她夹在两头为难伤心?”
“恕无绝直言,赶去分舵也是不成的。小姐这般幼稚恋家,到了分舵一打听您和林晚霞的消息,岂不是很快就知道了?到时候她赶回来,更麻烦。”
“不,”没料想云长流却摇头道,“不是去分舵。”
关无绝刚露出询问的目光,就听云长流道:“你上次说的引蛇出洞计策甚好,本座听你的。”
他说的计策?关无绝想了两个呼吸才想起来似乎真有那么回事儿。
他曾随口同教主提议过,设个必死之局,把云婵娟扔进去当饵,逼林晚霞将猎雁尽数派出,再一网打尽。
关无绝就笑了起来。他是了解云长流的,教主再怎样对婵娟小姐失望心冷,也做不出利用妹妹来打击她母亲的势力这种事儿来,“您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不是刚毒发过么,还有精神这么开玩笑?”
“要除猎雁为护法报仇,自然心里高兴。”云长流果然没有否认,而是伸轻抚了一下关无绝的长发,柔声道,“本座的护法想在哪一日见血?”
关无绝道:“无绝听教主的。”
云长流道:“既如此,那便后日罢。”
“后日,坠日谷。”
……
烟云宫内一片狼藉。桌案翻倒,地上尽是被砸碎了的盘碗瓶盏的碎片,云孤雁双目布满血丝,活像一头失控发狂的野兽般喘息不定。
“流儿,流儿……这孩子当真是太过心慈!成内力,成内力——多么傻啊!!”
“他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从小到大,一而再再而,不过是为了个药人……!”
狂暴的气劲如千万把利剑在虚空切割,咆哮声在烟云宫内响彻。云孤雁怒吼着,披头散发地站在一堆碎片间。
云长流毒发的消息自然瞒不过烟云宫,关木衍将实情和盘托出,直叫他痛彻心扉。
从此,逢春生侵入云长流全身经络;从此,纵他拥有称霸江湖的内力,却再也不能为爱子缓解半分痛楚……
一袭素净的白衣缓缓走近。温环的脸颊被老教主泄出的气劲划开一道血口,脚步却没有半点停顿。
老教主看了温环一眼,缓缓将外泄的内力收拢。
温环走到云孤雁身边,半蹲下来,用双将云孤雁脚旁的碎片都推到一边,温声道:“老教主。温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孤雁道:“讲。”
最后一枚碎片被温环捡了起来,却停在半空。温环静静凝视着那枚碎片刺人的棱角,叹息般开口:
“当年……蓝夫人毒之后,您为了替夫人压制逢春生,几乎就要耗尽内力而殒命。那时任温环如何劝,您却一句也不肯听……”
“流儿是您的孩子……”
“他只是走上了同他父亲一样的路。”
第70章 燕燕(4)
后日,云婵娟离教。
期间林晚霞也曾试图阻拦,然这回云长流似乎一下子就收回了所有对小姐的心慈软,直接派烛火卫封锁了水月殿。其威胁之意表露无遗,大有下一个就要封了潇湘宫的意思。
就这样,林晚霞想留爱女却有心无力,而烟云宫则一直默不作声,云孤雁对于女儿将要远行一事无动于衷。
而小姐本人,居然反常地没哭没闹。到了日子,她在烛火卫的簇拥下,沿着山路离了息风城。
……
与此同时,在山腰处的另一个隐秘的方向,一辆黑篷马车缓缓地向山下驶去。
这马车外表朴素内敛,然内里其实颇为宽敞。至少坐着两个人,却一点也不嫌拥挤。
“教主,您还行么?”摇晃的车厢内,关无绝忧虑地望着云长流,“要么还是叫马车停一停,您歇歇再……”
“你已说了遍了,无绝。”
云长流就坐在他身旁,教主拍了拍护法的背摇头低叹,“本座当真无妨,你稍稍安稳些,听话。”
话虽这么说,他眼底却有着明显的乌青,衬着那苍白的脸色,叫人看着都难受得紧。
自从上回逢春生彻底蔓延,细密的痛楚便开始一刻不止地腐蚀着云长流的全身经脉,消磨着他的体力。
如今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长途骑马了,只好下了险峻的山巅就改乘马车。
然而事实上,哪怕仅是如今这样忍受马车的颠簸,对他来说也已经十分痛苦。
关无绝这两天心疼得恨不能直接割了自己大脉给教主灌上几大碗的药血,却又生怕暴露了真相导致前功尽弃,只敢趁着云长流昏睡的时候放点血悄悄混在药里喂他喝下去。
……效果不过是能换得教主舒展了眉头,在沉眠稍微舒服那么一时半会罢了。
每当这时候,护法便不甘地想,若是教主对他薄情些残忍些——最好是到了看到他失血过多摇摇欲坠的样子也视若无睹的程度——那反倒省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