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就在这么一刹那里,护法心究竟掠过了多少思绪。惊诧只在他俊美的脸上出现了一瞬,就被冷静所取代。而他的嗓音也是极为冷静镇定的:
“……既然如此,环叔,无绝可不能告诉你。”
第76章 江有汜(1)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悔。
——
关无绝说的淡然,却让萧东河更加惊异,而温环死死绷着脸,“护法……这是何意?”
“唉,”关无绝松散地往墙边儿上一靠,没个正形地笑道:“明日是教主的大喜日子,无绝可不想见血。”
这明显是托词。
还是那种毫不走心的托词。
温环闻言眉宇一沉又一松。半晌的沉默后,他竟反而平静了下来,和缓地微笑道:“听说林夫人被压到刑堂来了?不知可否告知温环,林夫人是犯了什么罪过?”
“……”
关无绝笑而不语,指却猛地捏紧。心里直骂这时的温环就是只白狐狸,还是那种修炼了千年屁股后头长了九条尾巴那种。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算太难猜。
这银针制式不凡,并非教之物,他也是因此才会拿给左使来看。而这几天,他除了跟教主一同去了趟坠日谷外也没曾外出。再联想一下林晚霞刚刚被擒送至刑堂,玉林堂又是暗器一道的好,答案也呼之欲出了。
温环再次向萧东河伸,神情冷肃:“把它给我。”
关无绝眸光闪动,他上前一步拿住温环的腕,“温大人,无绝如今身无内力阻不得你,可我药人之身已成,是唯一能救教主的人,你可别逼我拼命。”
“你!”饶是温环这样的恬淡脾气,被这么番五次的阻拦还被威胁,脸面也终于带上了些怒色,“无绝……你究竟为何要阻我?”
只听关无绝问道:“若是给了你,你会不会报给老教主?”
“那是自然!”
“那么老教主得知了这事,可会亲杀了林晚霞?”
温环语气急促道:“主人定会恨不得将林晚霞碎尸万段,这也是为教主报仇,你为何——”
“……环叔,”关无绝忽然摇头冷哂一声,握着温环腕节的指骤然用力,“我该怎么说你。”
他低垂着头,唇角斜斜地挑起来,嗓音忽而转成一种阴森冰寒的愠怒:
“你只一心想你家主人要报仇要雪恨,你不肯想想我家教主!?”
“小姐是教主送出去的!她前脚一走,后脚教主就擒了林晚霞。这也罢了,总归还能留条活命;可倘若林晚霞当真被杀……还是小姐她爹,为着给教主的娘报仇而亲杀的,你说小姐会如何想?”
温环猛然呆住,他还真没来得及细想这其的关系。
可如今关无绝一提……那云婵娟会如何想,还用说么?
当年云丹景图谋夺位被护法先斩后奏,云长流是刑也罚了,人也逐了,云婵娟犹觉得他是在护着关无绝。
如今小姐好容易开始懂得体谅些长兄,要是这时候最疼爱她的亲娘没了……
那这段兄妹情谊,才是真的要没了。
“环叔,我再问你。你说若是老教主杀了林晚霞,小姐会不会报仇?”
会,自然会。
云孤雁偏心过了头,对婵娟丹景这对兄妹的宠爱甚至不及对云长流的万一,而林晚霞却是一心宠溺自己这对儿女。云婵娟对母亲的感情,自然比对他父亲深得多。
小姐冲动又莽撞,说不定听了娘的死讯,拎个鞭子嚎啕大哭着就冲进烟云宫里拼命了。
“小姐若要报仇,老教主会不会还?”
这答案也是肯定的。
难道以云孤雁的傲性,会伸着脖子让一个小丫头来杀?
温环咬着后槽牙,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已然明白了这是个怎样残忍的局面。
“老教主一出,小姐必死无疑,你说教主该帮哪边儿?”
温环只觉得喉咙发苦,再也说不出什么话。这种状况落到寻常人家头上都能毁了一辈人,更别提云长流那般重情的性子,若是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妹妹之间隔了血仇闹的不死不休,想必要这一生都不得松快了。
萧东河在旁边听全了两人的一来一往,现在只想拿头往墙上撞——这究竟是多少爱恨情仇都纠葛在了一起,这人世上怎么能有如此闹心的事儿!
他还没糟心够呢,就听关无绝随意地抬了抬头,不咸不淡道:“环叔,云丹景没死。”
“——你说什么!?”
萧东河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双眼瞪的滚圆,指着关无绝的指哆嗦不停,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谁没死?……云丹景?没死!?”
……幸好刚刚左使颇有先见之明地把刑堂里的人都挥退下去了,如今周围空旷又寂静。要不然照着人这样你吼完换我吼的,可不得什么秘密都包不住了。
关无绝向左使投过去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轻声道:“没死,我没杀他。当年那具焦尸是我拿别的死人换的,验尸是温枫验的。”
萧东河感觉自己的脑仁儿都快要炸了。在这短短一个晚上,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里,忽然间一切都天翻地覆,可怕地颠倒得彻底。
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样的境况下,外人已经很难插了。
左使只能继续沉着脸听关无绝说话,看他还能说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来。
“……至于咱的丹景少爷么,虽然是个小白眼儿狼,狂妄自大、骄矜冒进,没脑子还没个自知之明。成日里就知道坐井观天,居然还妄想和教主比肩……”
就听四方护法语气轻飘飘的,把云丹景翻来覆去冷嘲热讽地骂了个爽,才终于话头一转,“——但是也不至于彻底没救。”
“一年前我在骄阳殿里找到了他准备起事的调令,第一条便是不许伤了教主,我看这小混蛋总算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剩下,才没真的杀了他。”
“这对少爷小姐,我从小就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们。”
在温环与萧东河的沉默注视下,关无绝若有所思地低声自语,“不过……教主喜欢就好。”
思绪一动,护法心里某处忽而酥酥软软地发烫,他暗自小声念给自己说道:凡是教主想要的,凡是我能给的……我就统统给他。
这般想着,他嗓音也不自觉地融了冰,望着温环缓缓道:“只等逢春生解了,教主就可同弟妹团聚。上一辈的恩怨,就这么结了不好么?”
温环沉甸甸地叹息,他俊秀的双眉紧锁,明显心意难平:“可……可这份仇,难道就这么揭过了?夫人与老教主两情相悦却惨遭毒,教主生下来便丧了母,又受了二十五年的逢春生之痛,这些——”
关无绝坚定地打断道:“这些,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东西……就追不回来了。”
“哪怕杀了林晚霞,教主生来丧母仍是丧母,幼时孤寂仍是孤寂,这么多年痛苦仍是痛苦……然,过往已逝,来日可追。我只求教主的来日不沾苦楚。”
“逢春生之毒,还有药人血可解;可仇恨之毒……浇的血越多,蔓延得就越深,发作得也越痛。”
“教主挨的痛已经够多了。谁要敢再碰他一下……”
关无绝眨了眨眼,抿着唇笑起来。他言语像是在谐谑,可其的冰冷杀意却不似作伪,“……我就去杀了谁。”
“……”温环一时间被护法这一番话震住。他目光怔忡而恍惚地望着关无绝,心内翻腾不息。
他也算是有些年纪了,陪老教主看了这江湖几十年,不是不知道——仇恨,才是这世上最难解的毒。
或许在某些时候……爱也是。
关无绝仍然循循善诱地劝道:“放下罢,环叔。你看看我,就知道放下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其实老教主也该放下了,你也多劝劝他么。”
这话倒是真的,要论放下过去的本事,还真是谁也比不过护法。
温环点了点头,神情隐约夹杂着苦涩与释然这两种本应水火不容的情绪,道:
“不必多言……温环明白了。此事我……暂时先在老教主面前瞒下。”
温环说的是暂时。关无绝明白他终究还是不甘,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云孤雁为了蓝宁彩把自己弄成这么一副二十多年来不人不鬼颓废偏执的样子,最终却连刃仇人都做不到。
都是心里装了个主子的人,将心比心,温环能答应一句暂时,关无绝已经足够感激他。
气氛此时终于稍有缓和。关无绝与萧东河便一起送温环走出刑堂。路上护法又道:“我要左使来看这针,本是为了再仔细查一查,这东西究竟是林晚霞私造的,还是玉林堂的东西。”
“我本想着……倘是后者,捏在里也算一个把柄。日后若与玉林堂冲突起来师出有名,能占一个道义上的理儿。可如今这么一看,却是必须要认真查证一番。还请温大人将这银针留给左使罢。”
“也好。若不然,叫我拿在里去见老教主,我也实在心虚。”
温环同意地点头,神情总还是有些沉重黯然。
看着刑堂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他这才想起来,勉力提起温润的笑意,“啊,看我怎的给忘了。枫儿说你药血已成,是老教主叫我替他来看看你。”
“明日教主大婚,我怎么也要瞧过了才好瞑目,”关无绝欣然颔首,自然而然地把“看看你”的意思归于“看看你准备何时取血”,“后日我就动身前往万慈山庄,得了药便回教取血。”
萧东河且惊且怒,他再也忍不住,猛然按住了关无绝的肩膀,“你——你都已经这么个身子,还想要离教!?”
关无绝没回答,却也没否定。
其实也就是默认了。
——如若不能彻底拔除逢春生毒,加诸云长流身上的诅咒束缚就不得解。
他还是不得不一直待在息风城内,与俗世的欢愉隔绝;他还是不得不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寡淡地稳守心神;他还是要防备着随时要爆发的毒素,最终却又必然在几年后再次承受毒发之痛……
而那时,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药人来为他取血解毒。云长流终究还是会被烈毒无止息地折磨不休,直到熬尽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最后一点精神,在最绝望的剧痛之艰难地止住呼吸。????关无绝所求的,从来就不是这种生不如死的延命。他要教主健康安稳地长命百岁,
为此,万慈山庄的圣药,他是必然要去取的。难得有个千载难逢的突破口,护法绝没有放弃之理。
看着护法一副死不回头的样子,萧东河想劈头盖脸地骂他都不知该怎么开口,最终也只能愤恨又无力地别开了头。
温环却是更知道关无绝的决意,遂只是在离开之前道了句:“有什么需要烟云宫做的,你尽可提出来。”
待温环走出刑堂的大门时,几个时辰前还在电闪雷鸣的风雨,已然变得很小了。
关无绝与萧东河目送着那一袭白色长衫渐行渐远,相对沉默不语良久。
忽然,关无绝重重一拳砸在刑堂门口的墙上,叫正在茫然出神的萧东河吓了一跳。
只见红袍护法浑身都在微小地颤抖,他漆黑深邃的眼底陡然迸出夺目的寒光,那分明是浓浓的恨意,“林晚霞……!亏我觉着她还有几分自矜傲气,竟也干出这般卑鄙之事!若凶当真是她……”
萧东河目瞪口呆,“等、等等……你不是要放下……”
关无绝脸色更冰,抵在墙上的指节弯曲着发出嘎吱轻响,从牙缝间吐出一个个携着狠戾杀气的音节:
“——害教主生下来便丧了母,又受了二十五年的逢春生之痛,这份仇怎么可能就此揭过了!?”
萧东河:“……”
敢情从您关护法嘴里说出来的话,压根儿就不能信是吧!
刚刚还劝温环看看他学着放下,敢情只能放下自己,却放不下教主么?这居然还是要挑人的?
关无绝收紧了指,眸光沉凝如霜,“我会想一个两全之法。”
左使立马追问道:“如何两全?”
他听着关无绝同温环说的这一连串,怎么也想不出能有什么两全的解法。刚想洗耳恭听护法的妙策,却见关无绝冷冷环臂抱胸:
“我哪里知道?这不是说要想想么!……说不定从万慈山庄回来,我就想出来了。”
“……”
萧东河捂上了太阳穴,满心的疲累。
——行吧行吧,护法开心就好。反正这家伙已经快执念成魔了,谁也拦不住他。
“……雨停了。”
忽然,关无绝抬头轻轻说道。
萧东河一愣,下意识伸往檐外一接,没觉出有沁凉的雨丝落在掌心,便又抬头往上空去看。
果真如此,雨已经停了,风也很小很小了。只是乌云还阴沉沉、黑压压的遮在头顶,根本透不出多少阳光来。
左使便叹道:“按时辰算如今该是黎明了,可惜天还没亮。”
关无绝忽然垂下头,踌躇着低声道:
“我……还是想去……看一眼。”
黎明了,是新的一天了。
这一天,他的教主要成亲呢。
成亲,那可是要行大婚之礼,教主许是会着婚袍礼衣拜堂的。
他就忍不住想象那炽艳的深红替了云长流身上向来清冷的雪白袍衫时的模样。越是想象,就越觉得定会美极了;越是觉得定会美极了,就越渴望亲眼看一看。
若是教主真不愿意他在场,大不了只看一眼就走便是。转眼之间,关无绝心意已决。他罕见地软了语气,对身旁的左使道:
“萧东河,你可否帮我……叫个人过来?”
“谁?”
关无绝指贴上自己色泽黯淡的唇瓣,眉眼含笑道:“咱的花右使,挽姐姐。”
这一整个晚上,他除去疼昏过去和累昏过去的那一阵,根本就没合眼睡过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