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纪相仿又同样隽美出尘的小少年,他们的目光穿过初春的暖阳,互带着一丝诧异之色,交汇在虚空的一点。
春风吹着桃花儿走,仿佛在哼唱一首命运的歌谣。
云长流一还虚扶着门边儿,就这么怔得彻彻底底。
他心口砰然一热,竟暗想道:好漂亮的孩子。
自家神烈山里,怎么竟会住着这样个漂亮的孩子?
云长流薄唇无声地开合。他想问问清楚,却没发出声音来。
——又一次,他在迫切地想说话的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那青衣孩子眼神锋锐得像刀刃,也不主动说话,就以质问的目光冷冷盯着云长流。
长流少主竟隐隐紧张起来,他指紧绷地抓着门边,很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你……”
……不行。
怎么办,还是说不出话。
可云长流不说话,那边儿似乎也不愿先开口。
两个孩子就这么僵持了几个呼吸。
忽然,那木屋里的小少年把右的蒲扇往左的书夹了,又把书卷一合,站起身向门外走了过来。
云长流暗自一惊,虽然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惊个什么东西,可他就是下意识放开了门后退一步。
那青衣小少年唇角勾起了一点,走到了门口,与少主面对面。
阿苦双环抱于胸,往墙上斜斜靠过去,背脊骨却挺直得苍松一般,毫不客气地道:“这是我的屋子,你是什么人,怎么随意进别人的家门?”
云长流怔怔道:“我……”
阿苦的目光停在少主的桃花枝上,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转而问道,“这是你从哪里折的?”
云长流:“这是……”
“——莫不会,是从外头的树上折的吧?”
阿苦再次打断,他把下颔一昂,挑眉道,“呵!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片桃林都是我的么!”
云长流:“啊?”
……等等,这神烈山息风城不该是属他烛阴教的么?
少主不知所措,就见那漂亮的青衣孩子又逼近了两步,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啪地一声握住了自己的腕,凛然眯着眼瞳一口咬定道:“你偷折了我的花儿!?”
“……!”
云长流顿时失色,他像被烫着了一样,指一抖就把那枝桃花儿掉在了地上。
——从小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长流少主,自有生以来何曾被人这样严词厉色地逼问过?更何曾有陌生人敢如此大胆放肆地触碰过他的身子?
就在阿苦握住他腕的那一刻,云长流脑子里瞬间炸成了一片空白。
“你……放!”
惊吓之下,他总算叫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丹田内浑厚的内力不自觉地猛荡,直接破体而出!
阿苦被他这么一震,脚下不稳,晃了晃就坐倒在地上,那双清亮得叫人心痒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他竟就这么坐在地上不起来,直勾勾地望着云长流,视线在那一袭赤金烛龙纹白袍上停了许久,才慢吞吞开口道:
“你……你堂堂烛阴教少主……不仅偷折别人花儿,私闯别人家门,居然还动打人呐?”
霎时间,云长流仿佛遭了晴天霹雳一样,慌乱地倒退了两步。
第91章 东方之日(2)
这“堂堂烛阴教少主”,究竟能不能算作偷了东西打了人还在其次,可被一个年龄相仿的小药人给整蒙了却是真的。
云长流更加无措了,偏偏越无措越说不出话来。他虽寡言又孤僻,但心思反而比常人敏感通透,能隐隐觉出眼前这素未谋面的漂亮孩子似是在有意捉弄自己。
可正是这种没带什么恶意的捉弄,反叫少主更加为难——若是真遭了欺凌,他还能仗着一身武功还手反击。然而如今这青衣小少年几句话下来,反倒像是他很理亏的样子……
怎么办?
这怎么办?
僵持了几个呼吸,云长流终于很犹豫地向阿苦伸了伸手,冬笋尖一样白嫩的手指从宽袖里探出来一点点。
云长流可料想不到,自己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反倒叫阿苦忍不住起了恶劣的小心思——他在这桃林木屋住了也快一年,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自在虽自在,可久了到底也是无趣。
难得今日竟闯进来这么个金尊玉贵又好逗弄的少主,阿苦只觉得好玩儿得紧。
他早看出这位长流少主受不了别人的触碰,这时候见云长流迟疑着试图扶他,阿苦笑着将上身往前一倾,顺势伸手将云长流笼在袖子里的掌心也紧紧握住!
“你!”云长流再次大惊失色,猛地将手甩开。他忽然转身,竟然看也不敢多看阿苦一眼——
轻功几个飞纵起落,跑了。
阿苦终于忍不住清脆地笑出声来。
好吧,这回控制住了没用内力,也算个进步。
他坐在那儿,一边笑,一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云长流落荒而逃。看着看着,阿苦又不禁有那么一丝赞叹。
……这小少主,倒真是内力深厚,轻功绝妙。
仔细想想,他也曾自诩自己在武学上可算得上是天赋、勤勉、悟性无一不缺,在同辈里头不敢妄称天下无敌,却也敢自傲不比什么人差的。
可这位身中剧毒的长流少主,似乎功力比他都要更胜一筹。
不过……这人的性子怎是这般纯良好欺的?
阿苦就百思不得其解……就云孤雁那种大魔头,到底是怎么养才能养出这样的儿子!?
但他也没纠结太久,就决定把这位小少主暂且抛在脑后。屋内苦味更浓,那瓦罐内的药快煮好了,再耽误下去可要烧糊了。
阿苦便走回他的木屋里去,把门关上。他径直去熄了火,掀开盖子取了竹筷搅了搅,又轻车熟路地将药汁倒入桌上的瓷碗里。
药的量很大,他倒了三碗才倒尽了。
刚熬出来的药滚烫,自是不可能立刻入口,小药人便又就地一坐,将方才看着的那本书捡了起来,从断掉的地方开始重新看。
可这回,他却不知为何心神不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入了眼,却怎么也入不了心。
……对了,自己这天天熬的烈药,就是为了刚才那个清冷秀美的白袍小少主喝的啊。
阿苦垂下眼,他忽然挽起了右手的袖子。
手腕处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将幼童纤细的手腕生生撕裂开来。
药性溶血、割腕取血……他都在不久前经受过了。究竟是怎么熬过那些痛楚的他已经通通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如今已彻底是个药人,是那位长流少主的苦口良药了。
阿苦心里陡然像是被挖空了个洞,血淋淋的,却从那洞里又肆意地生长出几分五味杂陈的情绪,把那血腥味都给盖住了。
他正茫茫地出神,却听后头门声又是吱呀一响。
阿苦脸色一冷,他猛地把衣袖扯回来盖住了手腕上的伤,一回头便惊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推门之人……竟又是云长流。
那白袍小少主不说话,脸上也淡漠地没什么表情,就扒着门沿儿往里看他。
阿苦简直哭笑不得,指了指地上掉的那截桃花树枝,“那枝花儿给你了,快走行不行?”
“……”
云长流回以沉默的凝视。
不说话,不动弹,也不走。
阿苦就心想,这小少主莫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
他没理会,看着药凉下来了些,就很自然地捧起碗来大口地喝。
门口云长流却微微动容。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住在仙境桃源里,一颦一笑都光彩夺目的孩子……居然也和自己一样生着病,需要喝这么多苦药。
……可他若是患病,怎能一个人住在这地方?
连药都得自己煮,竟没谁照顾他么?
难道他无父无母?
这样一想,少主心里忽然酸涩得有些难受。
他最知道生病的痛,也最知道孤独的苦。
自己天生注定遭罪也就罢了,在寂静与黑暗中忍耐的日子也差不多习惯了。可怎么连这个孩子也……
木屋里,阿苦很淡然地将那几大碗药都喝完了。他闭眼忍了忍口中充盈着的苦涩恶心味道,正把碗放回桌子上,却听见后头传来脚步声。
那小少主竟主动走进他屋子里来了!
阿苦脸色一沉,可他还没来得及发作,眼前就忽然伸出来一只手。
是云长流从怀中摸出一小包东西递了过去。
他仔细将外层的纸在阿苦面前打开,里头包着的是几颗玲珑可爱的饴糖。
长流少主就这么伸着手,手里捧着几颗糖,无声地站在了阿苦面前。
“这……你给我?”
阿苦惊讶地眨了眨眼。
他忽然重新抬头,很认真地,将眼前的白袍少主再次细细打量了一遍。
云长流一双眼眸清冽如霜,还在一本正经地伸着手递糖。
阿苦忽而抿唇失笑。小少年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好看,整个人都镀了层浅浅的光晕似的,他摆摆手,“呵,我不要你的。”
云长流固执地坚持道:“就当赔罪。”
阿苦再次诧异至极,他刚才似乎听到了句绝不应该从一教的少主口中说出来的话,“赔……赔什么!?”
“赔罪,”云长流微微偏了偏头,面无表情地仿着阿苦说过的话,缓慢地吐字,“我堂堂烛阴教少主……不仅偷折别人花儿,私闯别人家门,居然还动手打人。”
“……”
阿苦瞪大了眼。他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好无奈地捡了一颗饴糖含在口里,这回是真拿这位少主殿下没法子了,“好,我收了你的赔罪礼了。你快走吧,走走走。”
说着他就把人往外推。云长流这回却连阿苦的触碰都不抗拒了,很乖顺地任人把自己推出了木屋。
可一出门他就转过了身,站在外头望着阿苦,欲言又止。
阿苦半点都没心软,他最后深深看了这白袍少主一眼,砰地把门给关上了。
……
一刻钟之后。
阿苦忍无可忍地再次打开了门。
待他看见在门口平静地站着不动弹的云长流时,终于怒极反笑:“小少主,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云长流摇摇头。
“那为什么不走?不是叫你回去么!?”
云长流很诚实地答:“找不到路。”
“什么叫……等等,你说你迷路了?”
阿苦起初是不敢置信,紧接着就一下子乐的靠倒在门框上,挑起眉戏谑道,“那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云长流:“不知道。”
阿苦轻松一跳跨过了门槛,立在积了桃花瓣的青草地上,笑道:“拿上你那枝桃花,跟我走。”
于是云长流就很顺从地跟在他后面。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踩着满地的落花,走出了如霞的桃花林。
半途,云长流瞧着阿苦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的意思,手上悄然灌注内力,仅一瞬间就无声地将那枝桃树枝上的花都震落了。
少主静静地看着那青色的背影,将手中树枝刺入了沿途泥土中。
他内力惊人,那桃树枝轻轻松松地又穿透了泥下硬石,像筷子穿透豆腐似的没发出半点声响。
又过了会儿,他们远了桃林,拐上了山路。
“糖,”云长流忽然轻声问道,“甜不甜?”
阿苦没想到后头的那位居然还能主动开口。他抿了抿唇,眼神忽然不自知地软了,“……嗯。”
……也真是好笑,他这样欺负人,那人反而给他糖呢。
许是这小少主当真不谙世事,对什么人都这样无邪纯良的?
山路总有尽头,这么走着走着,息风城那漆黑的轮廓已经显现在眼前。阿苦没准备陪云长流进城,转头道:
“到这里就行了吧,我回去了,你自己——”
他声音突然一断。
在阿苦骇然的目光下,长流少主把拿着桃枝的手往身后一藏,表情淡然中透着一丝无辜。
——那自桃林到息风城前的沿途路径,竟被云长流以一截桃树枝硬生生刻出了深深的裂痕。
……
同一时刻。
快急疯了的云孤雁正在养心殿里暴跳如雷。
“找不到!?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神烈山才多大的地儿,连本教少主都能给丢了!?”
“继续找……把鬼门所有阴鬼都调出去给本座找!!”
“把这三个伺候流儿的混账东西给本座剁了!剁成肉泥喂山里头的狼!”
温环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眼见着教主都想要亲自去找儿子了,他只能上手去拉,“教主息怒,息怒……少主性子稳重沉静,武功又高,想必不会出什么大事!您走不得!”
“滚!”云孤雁气的把温环一推,焦急吼道,“流儿从来就没独自出过城!他万一在山里遇上什么毒虫猛兽?万一那逢春生又发作起来?万一下了山被人牙子拐了?……万一他找不着回来的路!?”
……不得不说,最后一句还是猜中了的。
就在此刻,有烛火卫闯入养心殿,高声道:“禀报教主!少主找着了,安然无恙!”
“流儿无恙!?”
正拉拉扯扯的教主和教主近侍双双惊喜不已。云孤雁也顾不得把仆人剁成肉泥喂狼了,忙问,“在哪里找到的?”
“在……在长生阁外,少主是自己走回来的。”
……
云孤雁匆匆赶过去时,云长流正在坐在原先的位置,喝他惯例的药。他见云孤雁一进门,就放下碗轻轻唤了声:“父亲。”
难得云长流主动开口,云孤雁立马精神一振。只见少主指了指窗外,有些低落地道:
“流儿见山下桃花开了,忍不住想去看看……本想看一眼便回,可是半途迷了路。”
他这么笼统地把话一带,把云婵娟和阿苦的事都给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