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终于从山路间跨上了云长流所在的峰顶处,在这里止步,隔着一点距离看着少主。
他眼角还含着一点笑意,柔软开口道:“有人吵着你了是不是?惹得你躲这种地方来。”
“嗯,”云长流恍然静默了许久,终于轻轻点一下头。他看着阿苦,清冷的眉眼渐渐温和下来,“这里最安静。”
于是阿苦提着灯继续走上前来,走到云长流身边。
这个冬夜,辽旷的山峰之上,风卷着雪飞扬不止,那青衣孩子提着灯,走到了白袍少主身旁。
——这里是神烈山,息风城,卧龙台。
——它本该是烛阴教教主闭关修炼的禁地,只由于当今教主云孤雁顾虑少主病体,不敢闭关,此处便早已被废用多年。
——所以,现在的卧龙台,只不过是神烈山最高,最冷,也是最静的地方而已。
第102章 兔爰(4)
卧龙台上,阿苦提着那盏提灯,站到了云长流的身边。不断有雪花纷飞而过,掠过他身边去时,也被灯光照成火星子似的颜色。
他望着少主那脸色苍白又披了一身雪的狼狈样,就忍不住头疼又心疼地叹了口气。
看这站在悬崖边上的失魂落魄的模样,十有八九还真是犯病了。
亏着自己真能找到人……要不然,在逢春生影响下,哪怕这小少主真能忍住不寻死觅活,大概也得在这儿站到把自己耗晕过去为止。
这么个鬼天气,一个还身负重伤的孩子,若真昏在这山上哪还能有命在?
阿苦便又叹了口气,无奈地抬为云长流拍去了肩上的积雪,又抚了抚他的发丝弄去那些雪粒……最后实在气不过,踮起脚用力在少主头上揉了一把。
云长流不声不响地任他揉弄,却用目光投过去询问的意思,迟疑道:“你……来找我的么?”
“可不么。”阿苦逆着风雪,将的灯往前提了提。他瞥了一眼被照亮的陡峭险壁,冲云长流勾了勾唇,“呵,这里好高啊。”
高峻的悬崖之下,卷着雪的寒风仍旧呼啸。饶是提了灯也只能照亮一小团地方,余下的仍是无尽的黑暗。
阿苦借着灯光看了会儿,忽然道:
“你刚才是想跳下去吗?”
他问的是那么随意自然,仿佛这一句话的含义之,并没有系着个烛阴教少主的性命在上面。
云长流却低下头不敢看他,神情满是愧疚自责之色,“我不是故意……对不起。”
少主的确内疚,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明明只是心里躁得难受,才想寻个清静地儿缓一缓。
他觉得再如往常那样安静地咬牙忍一忍,就能把心上受的煎熬给挺过去。哪怕疼的像是生扒下一层皮,可一旦疼完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等他“麻木”了,那糟乱的心绪也就算平复下来了,自是还会回去的。
……可不知为何,当他上到这卧龙台时,居然真的想到了去死,甚至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如果刚刚不负责任地一闭眼跳下去,那别的人不说,就说眼前的阿苦,岂不是真的要被他害惨了?
幸而,他还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能死的。然而还是该自责,毕竟是可耻地生了这种念头——这样害人的邪念,他明明连有都不该有,想都不该想的,不是么?
阿苦闻言容色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反倒柔和地点头,“嗯,我知道。”
他和少主并肩站着,却不看云长流,而是凝视着悬崖的边缘,缓缓道,“逢春生发作后会影响心神,这不怪你,你绝不是故意想寻死……我知道。”
“但是如果你心里没有这种念头,它也不至于会被逢春生勾起来。”
阿苦深深地望着那一片黑暗,许久才轻声问:
“你真的很想死么?”
他的声音几近被风声遮住,云长流却还是听清了。少主垂下眼,漠然地回道:“不,我不能死。”
“不是能不能,我问的是你想不想。”
阿苦转过眼来看着云长流。他的脸颊也被提灯照的亮亮的,带一点儿橙黄的暖色,“你想么?”
这一次,云长流果然没有立刻回答。少主迟疑着侧头,居然很认真地思索了许久。
最终,他点了头又摇摇头,轻声道:
“一开始,很想。”
“但是想到,还没见着明年春天你答应折给我的桃花,就又有些不太想。”
“我刚想到你,一回身就真看见你了。”
“我很……很……”
许是这样直接地表达情绪对于少主来说实在太罕见也太困难,云长流蹙起了眉,犹豫道,“我……”
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才续上:“我觉得……很好。”
卧龙台上寂寥无人,云长流又凑过去一点,轻轻握住了阿苦的腕,略有恍惚地轻声道:“不想死的感觉……真奇怪。”
阿苦望着自己被握住的腕,抿了一下唇,叫了声:“少主。”
云长流原本白细的指上满是新伤,那是强忍毒发时忍不住自残所致。
阿苦被这样的指握着腕子,只觉得被握住了的更像是他的心脏。那颗东西从下头细细密密地疼将起来,一直疼到上头,使得连跳动都变得艰涩。
忽然,阿苦将里的灯往地下一放。
他轻轻吸了口这山巅的寒气,一合眼往前扑了两步,猛一把将云长流给抱了个满怀。
云长流惊诧地睁大了眼,他在这冲力下后退了一步,脱口而出小药人的名字:“阿苦!”
他冰冷的身子被阿苦拥住了。他的小药人就贴在他的脸旁说话,声音就在他耳边震颤,甚至唇瓣都能蹭到自己的耳垂。
“不想死,那就不要死……不要死!”
阿苦凭记忆绕开云长流身上的伤处抱着他,紧紧闭着眼,嘶哑却很用力地道:“少主,你活下去……会有更多更好的事!”????云长流眨了一下眼,也伸环了阿苦的腰身。他望着远处于天边交叠的灰暗层山,将下颔搁在眼前人的肩上,轻轻地问:“……当真么?”
“当真!”
阿苦扶着云长流的双肩把他扳起来,迫使少主看着自己,他有些激动,死死盯着云长流道:“你信我,我一定给你看更多更好的事!”
“我春天陪你赏花折花,夏天陪你练剑学琴,秋天山红了给你煮茶,冬天落雪了给你点灯。”
“我陪你,永远陪你……我们一起好好儿的活!”
云长流屏息,被小药人的话语震撼得微微睁大了双眼。阿苦忽然倒退了几步,他将淡青色的衣摆一掀,就在这山崖边上给云长流跪了下去。
少主吃了一惊,忙要来扶他。阿苦却把眉一扬,立刻高声道:“别动,少主,别动!你就站在那里,好好看着我,听我说的话!”
云长流有些无措地站住。隔着那么几步的距离,他看见青衣小少年的黑发在乱雪被吹动,眼眸炽热,开口时字字铿锵如誓,字字掷地有声:
“以后,我不是什么烛阴教的药奴。我只跪给你一个人,只做你的药!”
“如果你病一辈子,我就一辈子给你做药。”
“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你要一辈子保护我,日后做了教主也要疼爱我,永远宠着我顺着我。要这世上无人敢欺凌我,还要我的血只为你洒,要我伤只伤在腕上!”
说罢,阿苦抬起了右放到自己唇边。他低下头用力以齿咬破了食指,殷红的血珠渐渐自那细嫩的指尖冒出来。
跪地的青衣孩子缓缓将右向云长流伸过去。他眼眸清亮如星,郑重道:“少主,你要了我吧。”
丝缕的微风吹动少主的宽袖白袍。
云长流早已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失了神。他就站在那里望着阿苦,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
他真慌了,足无措了,不知如何是好了。在痛楚与孤寂活了这么些年,他哪曾遇见过这种事?
这烛阴教里无数人曾给他下过跪,可哪曾有人能跪得如此神采飞扬,如今桀骜洒脱?哪曾有人明明跪着,口却一桩桩一件件地要求他遵守?
哪曾有人肯为他数过四季风景?
哪曾有人要与他誓约一生?
这种事,这种事——
阿苦目光坚定地望着云长流,他仍是稳稳举着右,“不要怕,少主。”
云长流仍然不动不语,他呼吸凌乱,心跳加速,眸纷杂地变幻过万般悲喜,只愣愣盯着阿苦。
阿苦仰起脸笑了笑,继续朗声鼓励道:
“不要怕,你走过来试试。少主你来,来尽管大胆要了我这味药,我们一起好好儿的活!”
小少年的声音在卧龙台上回荡,久久才逐渐消散。
风已经不刮了。
变得很细的雪片,轻纱般柔柔地从天上落下来,悠然落在这神烈山的顶峰,落在卧龙台上,落在云长流与阿苦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云长流总算迈开了步子。
他踩着脚下灰黑坚硬的岩石缓缓地走过来,在这空旷的卧龙台上,走一步便落下一轻响。
本就不过数步的距离。转眼间,云长流就再次站在了阿苦面前。
小少主弯下腰,伸出双,像是供奉什么珍宝一样,轻柔地将阿苦的捧了起来。他的目光望着阿苦,情绪沉浮。
风雪渐息,夜尽天明。
山的远方显出一抹淡白,破晓之光从一站一跪的两个孩子下方升起来,在他们的脚底投出互相交缠的浅影。
云长流低下头,苍白的唇怜惜地含上了阿苦的食指尖。他轻柔地吮去那一滴血珠,又探出软舌,小心地舔舐着那一道细小的咬伤。
“好痒,你别舔我。”阿苦忍不住低笑两声,软软地弯着细眉道,“小少主,你到底要不要我啊?”
不知何时,云长流已经闭上了眼睛。
少主隽美的眉目轮廓被这晨曦勾描得光影分明,如一张黑白水墨,清绝出尘。
那纤长的眼睫,连每一根都被晨光照得明晰。有滴很小的晶莹挂在上面,却不知是泪珠还是消融了的雪粒。
“……好。”
终于,云长流颤声启口。
“我要你。”
第103章 女曰鸡鸣(1)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
几轮四季更迭,转眼间数年已过。
又是一度春来。
神烈山的桃花,又在这个季节灼灼绽放。
那片八年前由云孤雁送给端木临的那片桃林,如今变得更大、更茂了些,枝头的簇簇桃花也更加艳丽。
倏然间,一道暗青影子闪过花间,在纷繁桃红之间如游龙般穿梭,时而直,时而折,时而翻腾旋身,似是个纤细人影。
有悦耳的琴音,自桃花林的深处隐约传来。
那音质孤绝如山,清冷如水,所弹的曲子虽并不十分复杂,却隐隐带了涤净俗世的出尘意境,极易令人沉醉。
而那暗青影子亦是往林深处而去。但见一路繁花乱颤,却看不清这身影的真面目,连那飞翔的鸟雀也被其抛在了身后。
直到某一刻,暗青的影子冲破花影。
——赫然现于天光之下的少年黑发轻拂着白肤,精致而锋利的眉眼虽尚略显青涩,却已是极俊美的模样,依稀还能找到昔年那个小药人的影子。
但见飒爽的苍青衣裳裹着清瘦纤长的身子,袖口腰际都紧收,略显宽松的衣角在劲风下翻动。那青衣美少年单脚点在一枝最高的桃枝之上,薄薄的唇角噙着一丝淡笑,歪着头听那泠泠琴音。
他肩上甚至还拎着个包袱,只随意地往枝头一踩,那树枝竟只是微微弯曲而不折,足可见其轻身功夫之精妙。
若是有江湖人见此光景,必会大惊于这少年如此小小年纪,轻功竟已修练得如此高绝。
可惜又有谁能想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却是位于被江湖上传得诡谲莫测的神烈山之里。属于息风城烛阴教的管辖界内,哪里是等闲之人可以入得来的?
下一刻,便见这青衣少年足下再次发力,踏着花枝飞身而走,又化作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青色虚影。向着桃林深处而去。
只余下那根被踩踏过的桃枝,枝头的桃花儿还犹自颤动不止。
……
桃林深处,还是俏俏地立着那间木屋。
这么多年过来,除了屋后那口石井的边沿爬上了嫩嫩的青苔之外,这里似乎并无多大的变化。
木屋的窗子敞开着。
阳光明媚得恰似当年那两个孩子初见的日子。
亮堂无比的木屋内,烛阴教最尊贵的长流少主白袍曳地,乌发如流淌的墨水般披散于肩,安安静静地跪坐于琴前。云长流垂眸抚弦,如雪指尖时抹时挑,天籁之音便自那张木琴之上如水流出。
这位少主如今已长到十五岁,性情依旧寡淡喜静,甚少有物什能叫他喜爱,而这起初只是为了父亲所学的音律琴技,却已能勉强算作一个了。
正弹的这一曲《答君恩》,乃是他素未谋面的娘亲,蓝宁彩蓝夫人为云孤雁所谱的琴曲,亦是云长流心爱的曲子。其调本是婉转悠扬,低吟浅诉,落在他指下却生生弹出几分看破红尘的淡泊之意来。
少主正全心沉浸于眼前的这张琴,忽然间,只听木屋的窗户“嗒”地一响。
云长流这才将眼一抬。就见苍青的颜色一晃,已有个漂亮的少年从窗外翻进了屋里来。
阿苦一个潇洒的拧身落在地上,脚下却没惊起丝毫声响,正有些小得意地冲他勾起唇,清清朗朗地叫了声:“少主。”
长流少主面色不动,底下又挑了两个琴音,淡淡道:“怎么又翻窗进来。”
自那个卧龙台上风雪交加的冬夜,已有年时光飞逝而过。
云长流与阿苦均成了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这些年他们早就习惯了日日相伴,情谊愈深。云长流已经不怎么愿意呆在他那长生阁里,反倒把这间木屋住的和半个主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