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的词是“幸福和快乐是结局”,表情和肢体动作确实都很快乐。
这女生跟关捷有点像,愣得很,是那种脸上和心里都藏不住心事的人,路荣行难得多话,跟她聊了下杨劲云。
他忽悠道:“我刚刚在篮球场上,听见几个女生在聊杨老师和5班那个被开除的女生的事,她们都很同情杨老师,但是我们男生这边觉得那个姓罗的女生也蛮惨的,你呢,是怎么想的?”
w嫌弃地说:“你们男生都是禽兽吗?还可怜她,她那都是自找的,杨老师才倒霉好吧?碰到了一个满脑阔只有爱情的女娃儿,唉~看来长得帅也是有烦恼的,所以行锅锅,你小心一点啰。”
路荣行心口沉了一下,想说该小心的是你才对,又觉得这话不吉利,终究没有说。
他坐了一会儿,脑子里乱得厉害,旁边w打开了话筒,开始了今天的播报,路荣行坐不住,出去走到外面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
球场上有人在打球,不过张一叶不在里面,他因为文化课太烂了,被教练砍了一半的训练量,让他把成绩赶上来了再说。
关捷也不在围观群众里,那些都是教室就在附近的学生,或者觉得篮球队里哪个人很帅的小女生们,关捷的据点在他教室前面的小树林,这样方便在课间早出晚归。
路荣行也没敢将信放在教室,晚上骑车带回了家,想了想没给汪杨看,只是跟她谈了谈。
大院外面有个阿姨,在一中的食堂里当员工,对学校的八卦烂熟于心,罗雨晴的事早在大院里被嚼烂了,汪杨没少听,路荣行也知道,他问汪杨,这件事里面杨老师有没有问题或责任。
汪杨听到的是院外的阿姨通过自己的理解加工之后的版本,对罗雨晴有着很强的贬责性,汪杨接受的信息源都不对,加上对学校这种权威机构又不乏信任感,很难发表出什么客观的言论。
她说:“就我听到的事情上来看,我觉得男老师没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今天怎么了啊?大半夜的突然说起这个老师,老师怎么了吗?”
“没怎么,”路荣行犹豫了一下,隐掉池筱曼的姓名,将侵犯弱化成毛手毛脚,将她信里的内容跟汪杨说了,说完他茫然道,“妈,你觉得我怎么做比较好?”
汪杨也是一脸复杂,她才替杨劲云辩护完,他跟着就出了新八卦,真真假假她也不敢说得太死,只觉得以前感觉一中是镇上最好最严的初中,现在听起来怎么乌烟瘴气的。
接着她问了更详细的细节,而路荣行很多都答不上来。
随即汪杨以成年人的处理方式,给儿子提了一些建议,无论这事的真相如何,最终的调查和处理都还是得由学校接手,而且只接触了一方的言论就发出声音,这是极度危险的行为。
因为一旦到了对立的立场上,任意一方都会无意识地为自己做辩护,他们会反复强调对他们有利的那一部分事实,并且笃定这就是真相的全部。
然而事实上不是,人的脑子毕竟不是3d摄影机,即使加上了对立面的立场,也无法100%的完全还原事发当时的状况,因为那些对双方都无关痛痒的小细节被摈弃了。
“当然,我这也不是说,你的同学就说谎了,”汪杨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要这么着急地下结论,你哪怕建议你的同学告诉家长,或者找一个她信得过的老师,让家长和老师来找学校聊,都比她找你要强。”
“你这么不管不顾地播出去,我说实话,警示意义不大,她的名声肯定毁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撕破脸了才这样干。”
“学校不是说,要把杨老师调走吗?我觉得这个侧面也能反映出,学校对你的同学还是挺重视的,没有说,啊没有证据,不管她了,对不对?你让你的同学先冷静下来,找老师找家长找学校,一起来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再不济还可以报警啊。”
路荣行想起池筱曼最后反复强调的接受不了,阴谋论道:“要是他们都不管呢?”
汪杨卡了一下,觉得不可能,要是路荣行在学校出了什么问题,她能开火箭去学校理论,但转念想起吴亦旻的爹妈,她又改了口:“那你们就播好了。”
路荣行得到了一个能进能退的答案,叮嘱汪杨不要说出去,很快终结话题回屋里躺下了。
第二天他将建议告诉了池筱曼,池筱曼的下意识反应就是摇头,如果她敢说,早就像父母和老师坦白了,之所以守口如瓶到现在,就是怕师长以她为耻。
路荣行觉得她的逻辑有点胡乱,挺伤人地说:“那在广播里播了,他们不一样会知道吗?到时候他们就会帮你、护着你,不会以你为耻了吗?”
“不是的,他们该是什么反应就会是什么反应,但学校里的其他人还不知道,这样对你比较好。”
池筱曼无法反驳,她原本就是想走钢索,靠的就是一股激愤和冲动,等到情绪降了温,她或许也就失去揭露的勇气了。
她心里知道路荣行说的都对,但她还是很绝望,她不想要那些抗争的过程,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畏缩了,说到这里,她知道自己该说谢谢了,但池筱曼就是哭得停不下来。
路荣行从不随身揣纸巾,因为他用不上,手帕更没有,活得也没那么精致,所以这会儿面对痛哭的女同学,他就在旁边干站。
关捷现在跟路荣行在一栋楼里上课了,他往4楼的栏杆上一趴,就看见这位和一个女生站在树林里,他站得笔杆条直,别人哭得稀里哗啦。
关捷早就不记得池筱曼了,见状立刻龇了下牙,不知道路荣行在搞哪一出。
第二天周五,下午初三还得上课,但是池筱曼在低年级放假的那节课跟班主任请了假,她说她身体不舒服,想要回家休息。
孟萍进来对她很放心,详细地了解了一下她的症状,当做是生理期和感冒双管齐下,批了个假条让她回家了。
路荣行知道她请假的原因,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在她离开教室前看过来的时候,对她点了下头。
又一节课后他骑车回家,关捷不知道在哪儿弄了个巴掌大的遥控汽车,在地上用粉笔粗制滥造的赛道上跑。这人玩起游戏来特别身临其境,身体爱跟着遥控器晃,嘴里还有一堆音效,一个人都很热闹。
男生多少都对遥控类玩具有点兴趣,路荣行也不例外,下车之后过去借来遥了两盘,出了不下十次线,关捷说他垃圾,他就甩锅是遥控器不灵。
关捷借此盲目吹捧了一下自己的技术,脑内的天线接着就蹿到了八卦频道,问他:“我早上看到你跟一个女生在树林里面,她哭得打摆子都,你是不是得罪她了啊?”
“我没得罪她,”路荣行的心情一下沉重了不少,犹豫了几秒钟说,“是她在学校里遇到事了,想找我帮忙。”
关捷手里还在左右开弓地拨操纵杆,头也没回地问道:“那你帮她了吗?”
路荣行好笑地说:“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就让我帮她。”
奔跑的小汽车没了动力,猛地刹住停在了原地,关捷捏着摇杆,偏过头来看路荣行,他刚刚顾着飙赛道,说话不专心,这会儿抿嘴窃笑了一下,走心地说:“不知道,我这不是在等你告诉我吗。”
路荣行不敢告诉他,关捷心大话多,知道了能纠结成麻花,他只能跟关捷说女生让他保密了。
关捷的上眼皮立刻往一起挤,看他的眼神好像他在干什么不正常的勾当一样,但是目光很清澈,还有一点开玩笑的小装,嫌弃里也看不出恶意来。
路荣行心下突然就有点感慨,不知道面由心生和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两句话,到底哪一句才是对的。
如果前面那句是对的,那么和气的杨劲云就应该是被污蔑的,如果后面那句才对,那他就太可怕了……
周六池筱曼没有来,她在家里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绝望的劝说。
她的父母痛心于她的遭遇,痛恨于自己的无知无能,但是悔恨完了之后,他们苦口婆心地说这件事情不光彩,会令家门和她自己蒙羞,以后导致她嫁不了好人家,让她就当被狗啃了,忘了这件事。
在思想独立之前,父母和学校就是孩子信任的权威,她的思想和行为方式根植与此,来自于这两方的劝说异常有力,可以说一针见血地扎在了池筱曼的种种恐惧上。
她在家里呆了一天,父母也没心力去干活,愁眉苦脸地将她从嚎啕大哭劝到一声不吭。
周日她又在家里睡了一天,到了星期一的上午,她爸爸才用摩托车将她送回了学校。
路荣行见她状态不好,脸色发青、神色萎靡,心里隐约就觉得不对劲,果然早饭之后池筱曼来找他,说她爸妈不让她曝光。
路荣行震惊于这种单面自残的妥协,沉默半晌后说:“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还要报吗?”
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池筱曼自己也伤透了心,但两年的忍气吞声磨砺了她的心智,如果是事发当时那个羞耻至极的女孩,听见这些大事化小的声音,只会将头点成蒜。
但是现在她心里的恨和报复更多,她就想拉着杨劲云一起死,她说还报,她要去找1班的葛老师。
葛老师就是老王跟罗雨晴谈话那会儿,过来帮忙劝说的女老师,也是路荣行班上的历史老师,她今年50出头,为人很和蔼,比孟萍要好说话得多。
路荣行觉得她真的挺坚韧的,让她加油。
池筱曼到底还是有点缺乏底气,问路荣行能不能陪她一起去。
路荣行不想去,不管是从舆论还是心理上,他都不想和这个女生绑在一起,他沉默了几秒钟,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去把葛老师叫过来。”
池筱曼说不失望那是假的,她原本以为自己站在可怜的立场上,对方基于同情不会拒绝她的要求,可惜比起怜香惜玉,路荣行更不愿意亏待他自己。
葛老师很快就来了,路荣行也合理闪避了,他不知道她们之间是怎么交流的,只知道大半天之后的晚饭时间里,他和池筱曼一起被叫进了校长办公室。
葛老师在场,学校大领导们也都在,并且一个个脸色严肃,气氛压抑。
这让路荣行敏锐地觉得,这种氛围悠关池筱曼。
校长看起来有点沧桑,但对她们还算和气,上来说了些场面话,问路荣行的姓名和成绩。
路荣行答完之后,校长才从他还算优秀的历史成绩上说到葛老师教导有方,接着才七拐八弯地绕到了池筱曼的举报信上。
体制内的领导都有点这个毛病,没法开门见山地说话。
校长笑道:“我听葛老师说,你们找她谈了杨老师的问题,她向我反映了,所以我叫你们来聊一聊,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都不要紧张好吧?”
说着他看向池筱曼:“丫头啊,这几天我已经找杨劲云老师谈过了调职的问题,他已经在考虑了,很快就会有结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说,当然,找葛老师也没有问题。”
突然调职肯定得有原因,校长当然也问过杨劲云猥亵池筱曼的事,杨劲云表现得上次罗雨晴的事还震惊,这次他连荒谬都没有说,只是苦笑,说愿意无条件配合学校的一切调查,调职也同意,他自己也累了。
校长面对他这些“束手就擒”的反应,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
扪心自问,校长不觉得学校的处理方式有什么问题,凡事都要讲证据,他不可能只凭两个孩子的一面之词,就给一个德风一直还不错的老师定罪。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教育事故,学生的报复心比较强,污蔑老师侵犯,等到被差点被口水淹死的老师坐牢坐到头发都白了,学生又说她当年是在说谎,类似的事故不能不引以为戒。
不可否认,在让当事人不要声张的立场上,校方确实有保护学校名誉的考虑,但是学校对于杨劲云的各项审查,都不是单纯地在走过场。
该查的都查了,会议开了一个又一个,学生不知道,不代表他们没作为。
上次将池筱曼打发走,事后校长想了想,自己的做法委实有些粗糙,他想过组织领导们再进行一次调查,不过他是真的很忙,池筱曼的事被压在案头,暂时就没能想起来,直到葛老师过来汇报。
再次站在校长的办公桌前面,池筱曼还记得上次在这里感受到的失望,直觉告诉她,这次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新的收获,不过她抓住了争取的机会,绞尽脑汁地措辞道:“校长,我希望您不要把杨老师调走。”
“我希望学校能够好好地再查他一遍,如果我撒谎了,您就开会批评我,把我开除,让我向他道歉,都可以。如果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那我希望他能去坐牢。”
“您就这样把他调走,对很多人都不公平,真的,我觉得我不是唯一一个被他……强奸的学生,肯定还有其他人。”
这话在学校领导们心里引起了不同程度的震动,有人觉得她在危言耸听,有人在默默考虑这种可能性。
而对于校长来说,他早就知道了社会的不公平性,并且在其中沉浮了这么多年。
如果每个人都得到他想要的公平公正,那么乌托邦早就来临了。
连一个十几岁的学生都挑得出毛病的解决方式,其实校方也知道它的不妥,校长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只是还没有上手操作。
这时他听了池筱曼的话,郑重地向她承诺:“我们马上就会启动新一轮地调查,但是在结果出来之前,我希望你能耐心地等待。”
池筱曼总算是看到了一点正面反馈,热泪盈眶地点了下头,虽然她不知道她到底需要多少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