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别人怎么样那是别人的事,别人又不给他钱,他替别人操什么心。
关捷暂时还没能悟透这个“只错在自己”的逻辑,真正让他在这件事上长记性的点在他妈妈身上。
他有点迟来地感慨道:“我也不想,让她被人骂成那样。”
特别是因为他。
路荣行看着他蹲在绿色的藤蔓之中,秀气的脸上写满了纠结,像是有点茫然,又带着一种决心,身上难得出现了安静的气质。
所谓物以稀为贵,这一帧不该错过,路荣行挪动手指摁开相机,将那些不起眼的塑料袋和关捷放进了同一个画面。
拍下那张照片的瞬间,他心里充斥着一种自己暂时还表达不出来,关乎于父母如何影响孩子的情绪,路荣行最清晰的念头就是李阿姨是个一直都是个挺好的妈妈。
而在他这个年纪所没能概括出来的那个词语,其实就叫做家庭教育。
在像他们这样,世间数不清的平凡家庭当中,“教养”是两个遥远到根本就不会出现在生活里的字眼。
担起一个家庭,供下读书、供上养老,就近乎已经填满了为人父母全部的生活,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以那种象征文明的素质来教育下一代。
因此他们对于孩子性格的影响,就在于朝夕相处的每一个约束和鼓励当中,哪怕父母未曾留意,他们所默许或教给孩子的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是他们的态度,会无声无息地传递给孩子,成为未来构建性格和行为的砖瓦。
这也正是为什么人们会说,子女是父母缩影的理由,因为一言一行,都是教育。
第5章
挖完红薯之后,两人重新上路,去河边掏了点黄泥巴,用来裹住红薯免得火一大它就成了碳。
两人出乎意料地在河边碰到了乞丐,乞丐将头扎在水里洗头发,弄得浑身湿淋淋的。
路荣行莫名地有感而发,觉得那画面挺有意思,就举起相机对着乞丐拍了一张。
说来也巧,乞丐大概是感受到了注视,在快门按下的前一瞬转头看了过来,于是路荣行透过镜头,看到了一张挂着灰土的、受惊的脸。
有些人不愿意被人照到,路荣行没想到他会忽然转过头来,登时就有点尴尬,好在乞丐维持着一贯的呆滞,愣头愣脑地转回去洗头了。
关捷没注意到这个碰撞,自顾自在水底捞泥巴。
这时河对岸的花生地里有人在劳作,看见这关捷在河边玩水,就扯着嗓子冲他喊道:“那是谁家的小孩,别在河边玩水,今年都淹死好几个了,别处玩去。”
关捷喊着“好咧”,手上加紧掏了两坨,兜进一片嫩荷叶里,蹿到岸上去了。
路荣行也不想久留,两人骑上车就走,因为关捷不想碰到吴亦旻,便选了块没有人的火堆,将玉米和红薯用捡来的棍子埋进了已经没有明火的灰烬里。
等待烤熟的过程中,路荣行戴着口罩坐在小径上找镜头,关捷则在草丛里翻找,找到了一串像硬币那么大,看着像迷你西瓜但当地叫小苦瓜的野果。
这东西熟透了也是酸的,但是关捷的爸爸喜欢用这来下酒,他闲着没事,不介意为老爸做点贡献。
玉米十来分钟就能熟,路荣行不爱吃,关捷就先啃为敬了。
只是他如今是个破嘴巴,只有用下面的牙齿发力才不会痛,因此吃得像个智障。
路荣行给他拍了两张丑照,关捷并不在乎,吃得腮帮子上都是胚芽粒,还人身攻击说路荣行是个瘪嘴老太太,只爱吃熟红薯这种软东西。
红薯熟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太烫了路荣行没法立刻吃,两人于是兜着食物回了家。
自行车拐进大院门口之后,路荣行听见身后忽然冒出了一记巴掌声。
关捷拍着脑门恍然大悟:“诶哟天,忘记我姥姥在了,没准备她的玉米。”
他折腾半天,剩下两个玉米,那三个红薯都给了自己,路荣行不太护食,立刻说:“那给你姥姥吃红薯好了,软东西,更适合瘪嘴老太太。”
关捷觉得这人真是记仇,笑呵呵地说:“那不行,我都送给你了,这是今天借你车的回礼,挖的太早了,要是不甜,你就用糖拌一下。我姥姥就吃肉吧,她爱吃肉。”
说着他从后座上跳下来,跟着路荣行的车跑了两步,等对方停下来之后从车篮里取了玉米,转身就开始拜拜。
这时路荣行的家门口忽然冒出了一道人影,娇小清瘦,长裙高马尾,正是路荣行那个看着特年轻的妈。
“你俩这是哪儿疯去了,怎么一身的胡味儿?”汪杨除了会弹还会唱,嗓子明亮悦耳,说话就爱笑,使得嫌弃的意味大打折扣。
关捷一点儿都不怕她,边往家里跑边说:“我们到地里放火去了。”
“嘿,”汪杨瞧不起他地笑着说,“就你那点芝麻胆儿,骗谁呢。”
“关胆子屁事啊,”关捷诡辩道,“你不信是因为我们正直。”
汪杨说你都快皮成球了,正直个锤子,随即揽着儿子进了家门。
隔壁的关捷很快也进了自家的厨房,他爸妈加姥姥已经吃到了一半,用餐的氛围不怎么好。
他爸关宽是个不善言辞的瘦子,个头中等,上面的门牙有一点点龅,在街道上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那种。
他妈李爱黎则泼辣得多,顶着一头不久前才烫完的、连刘海都没放过的小卷发,本来就比路荣行的妈皮肤黑,这会儿还黑着脸,就显得更黑了似的,在给他姥姥夹菜。
姥姥瘪着嘴,吃得都没察觉到厨房里进来了一个人。
关捷一看他妈心情不好,立刻偷偷地抿住了肿还没消完的上嘴唇,企图将放学后的冲突蒙混过关。
然而养了他十来年,早就练就了火眼金睛的李爱黎头一回喊他赶紧过来吃饭的时候没有察觉,等关捷坐上桌了之后,很快就凝了下眉眼,用左手扳住了他的头。
李爱黎将关捷的脸往自己那边掰,又凑近掀起他的嘴皮子看了看,这才说:“你这嘴巴怎么肿了?”
关捷舔了下嘴唇,假装若无其事地重启了忽悠校长的那套说辞,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撒谎的时候语速通常都比平时说话快。
李爱黎一听就知道他不老实,拿木荆条抽出来的威严瞪了他一眼,关捷这才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这一天天的,老的作完小的接盘,李爱黎身心俱疲,用筷子将他的头敲得“梆梆”响:“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啊?你把别人的板凳弄坏了,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个一样的还给你同学?”
家里只有那种能摞在一起的,客人来了用的塑料椅子,还是充满希望的嫩绿色,要么就是用竹子打的靠背椅,都不适合拿到学校去。
关捷将脸埋在碗里扒饭,在心里嘀咕他也不想啊。
可事儿就爱找他,说起来这还应该是他妈的错,生的不好。
李爱黎一看他这个德行,除了叹气没什么办法了。
关捷却听不得她叹气,像是对他多失望一样,可他真的不是故意的,而且他还被人从单杆上推下来了,他妈都不问一下,真是有点像路边捡来的了。
这是家里的玩笑话,打趣的时候父母总说,但伤心的时候他就自己认证。
关捷对着米饭闪了几点心酸的泪花,但很快又给憋回去了,他虽然半大不大,但是已经有颜面负担了。
而李爱黎不是不心疼他,她只是烦心事太多,压得忘记关怀儿子了。
再说在他们这种小地方,像汪杨这种会关心她的儿子开不开心、愿不愿意的妈压根就是稀有物种,其他的家庭根本没那个时间和技术去经营这些。
难得空闲的时候,大人们更愿意给自己放个假,斗斗地主、搓搓麻将,至于那些一刻都不消停的吵闹孩子,干脆给点零花钱,打发他们乖乖地自己去玩。
他们希望孩子一天到晚都是乖的,否则就会烦不胜烦。
和操持家中大小事务的女人细腻的心思不同,作为爸爸的关宽压根不觉得这些小打小闹算是事儿,而且板凳坏都坏了,再怎么嘀咕它也还是坏的,所以他觉得李爱黎气得很没必要。
关宽看儿子的脸都快长进碗里了,连忙跳出来当和事佬说:“算了算了,他晓得错了,明天让他把那个坏的带回来修一下就行了,捷啊,记住没?”
关捷连忙做乖巧状,将裤兜里的小苦瓜暗戳戳地掏出来,从桌子底下献给了他爸。
但是第二天,当关捷拎着一个惹人注目的塑料椅子来到教室的时候,却发现他梳着马尾巴扎着头花的女同学已经坐在了座位上。
郑成玉轻蔑地冲他“哼”了一声,然后挑衅地用手指敲着桌面说:“你要是能把我这个凳子的腿也踢断了,我就算你狠!”
关捷满头雾水地低头一看,发现她屁股下面是一个刷了红漆的铁皮凳子,不仅四条腿和板面是一体的,凳子腿之间还连着横撑。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不小心踢坏同学凳子的下场不是赔一个新的,而是接着踢铁板,但这诡异的、不费一分一毫的和解还是让他喜闻乐见。
他心想,这下即使郑成玉的屁股再厉害,椅子腿儿应该也不会要断不断了……当然,从此他也会管住自己的无影脚。
“不不不,我一点都不狠,”关捷积极地败下阵来,腾出一只手比出大拇指说,“你的凳子是最牛逼的。”
班花看起来却似乎赢得一点也不开心。
跟关捷所处的战场截然相反,路荣行度过了一节宁静到有点寂寞的早读课。
他的左边空空无人,因为懒觉大王绝非浪得虚名,这学期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张一叶又迟到了。
路荣行不能和空气搞对读,只能翻开课本随便找了一篇,混入了郎朗的读书大队。
被他挑中的是一篇选读课文,是像他们这些功利的学生根本不会看的课外拓展,可读到一半的时候,路荣行却发现这课文还挺有意思。
于是他拿起笔,将句子抄在了笔记本上。
[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听,什么时候不该听,这是因为他在“听”的成长过程里,学会了选择和思考。他听进心里的声音,不仅“好听”,也是“有益的”。][1]
路荣行还没写完问题就来了,他在想那什么样的人,才够得上这个聪明的标准?而那些不聪明的人,岂不是一辈子都“听不见”了?
但是课文没有为这类人指引方向,他也不打算去问老师。
荔南镇小的老师对于问题和答案,有一套他们制定的标准,路荣行以前问过几个超出范围的问题,都被说成是钻牛角尖,他慢慢就不问了。
而是自己将问题记在句子后面,然后将本子合起来,有机会再翻开他就想想,没机会忘了也就忘了。
早读的积极性通常都维持不了多久,班主任黄老师一离开,教室里的声浪就直线下跌,最后逐渐扩张成了大面积的交头接耳。
有的在嘀咕学校门口河里的野菱角还不是很甜,有的在借数学作业,有的更加不务正业,直接跳过了升学开始在为暑假做任务列表。
路荣行本来就不爱讲小话,这个早晨没有张一叶,他就单手立着课本做伪装,靠在墙上打瞌睡。
昨晚他的蚊帐里有只蚊子,嗡了半宿,开灯死也找不着,一关灯它就拉警报,嗡得他几乎没怎么睡。
然而教室里太吵,路荣行人没睡着,耳朵倒是从后座的李怡婷和她同桌王寇的热议里听见“学生”、“好狠”、“杀人”之类的字眼。
最近校园里流行撕侦探小说分批次传看,他以为这两人在讨论小说,也就没细听,有些困顿地打了个哈欠继续努力催眠。
北京时间七点二十八,距离打铃还有十二分钟的时候,张一叶终于在早餐的强大召唤之下,猫着腰越过讲台,气喘吁吁地冲到了座位上。
他摘掉耽美文库塞进桌子里,然后往桌上一趴,用肘子捅一看就是在假读书的路荣行,匀着气息奢望道:“醒醒,班主任早上没来吧?”
路荣行酝酿了半节课,只憋出了一个哈欠,他用书本挡着嘴,打完之后说:“没来二十遍。”
只来一遍就足够让张一叶头疼了,他垂死挣扎道:“他没发现我没来吧?”
路荣行用手比了下张一叶坐起来的高度说:“作为一个这么高大威猛的靓仔,你觉得可能吗?”
那个不写实的形象描述是张一叶自己封的,他每次这么说都觉得是实至名归,但是从路荣行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有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张一叶笑着“草”了一声,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抵到后座的桌子上,弓着脊背在桌子腔里掏耽美文库:“发现了就发现了吧,反正老黄就算叫破了嗓子,我爸也不会来的。”
他爸是市分局的刑警,忙得像个隐形的人,妈妈在外面打工,家里剩他和一个聋子爷爷,老师对张一叶的前途相当的担忧,一直苦于没有沟通的对象。
路荣行看见他从包里摸出了一袋动物饼干,撕开塑封往自己这边凑了一下,路荣行摇了下头,劝道:“老叫家长你不烦哪?你早一点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高大的代价就是一天到晚都饿得慌,张一叶猫在桌上往嘴里塞了一把根本看不出来是狗还是熊的小饼干,含糊不清地说:“诶起不来起不来!”
他的床头,加上路荣行今年送的生日礼物,一共摆了四个闹钟,四个一起响他照样鼾声如雷,张一叶觉得这是天意,让他做一片绿叶,也就不强求自己奋发向上了。
路荣行看他一副甘为烂泥的样子,立刻就住嘴了,因为他自己也挺不上进的。
他长了一张学霸的脸,但是数学实在不好,辅导书买得勤快做得却少,路荣行没兴趣做不下去,还特别擅长放过自己,以至于每学期结束以后,课外资料都一本新过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