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旧里的上海话,终于叫动了两人迟滞的双腿。
"陈嫂。"沈醉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今朝啥厄风,居然把你们两位吹了来。夜饭吃过了伐,一道吃阀?"(晚饭吃过了吗,一起吃吗?)
"吃过了。"沈醉道。
"也好。"程守道。
相反的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精明的陈嫂,只当作没听到,只是慈祥的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回答。沈醉望了望程守,"不是说有约吗?"
"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吃算了。"程守的侧面轮廓很硬朗,坚毅的下巴此刻微微紧绷着。
当然没有约会,只是试探的借口。
"好。"一如既往,沈醉没有异议的接受了他的决定。
"那你们先进去坐坐,我再去加两个菜,马上就好!"陈嫂笑眯眯的牵起沈醉往简易的小楼梯上走。这么多人来人往里,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孩子了。白先生笑得太冷淡,虽然知道他心底好却也不敢靠近。程先生呢,城府太深,打交道太累了。幸好他身边这个沈醉温和得很,让人不由生起亲近之心。
"先生,沈先生跟程先生来啦。"
过了许久,房里才传来轻轻的应声。听到应声,陈嫂笑容满面道:"今天正好买了鲫鱼,我记得上回沈先生很喜欢吃葱烤鲫鱼,我这就去烧!"说着便留下两个人独自站在那扇有些退了色的红色的木门前。
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一个银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柚木制的摇椅中,严峻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缓和。
"你们来了。"
"老将军。"
"说过好多次了,别叫将军,叫刘爷爷就好了。"
沉醉微微一笑,"从小就这么叫,一下子改不过来。"
"程守也来了阿。"老人这时才注意到沈醉身后的程守。
简单寒暄过后,陈嫂正好开始上菜了。小小的客厅中央一张大餐桌,边上有一个小柜子,陈设着些红酒和洋酒。
"刘爷爷,上次我们送来的红酒你怎么没喝?"程守眼尖,一眼就看见柜子里上回送来的几瓶红酒还原封未动。
"一个人喝酒没意思。今天你们陪我一块喝一点。"
"那当然,你平时还是喝一点红酒,你高血压,软化一下血管也是好的。"
"就你花头劲透。"刘老将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陈嫂!一起坐下来吃吧!"沈醉在门口扬声叫着犹自在隔壁厨房忙活的陈嫂一起坐。
"不忙不忙,还有几个菜,你们慢慢吃。"乐呵呵的陈嫂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鱼放进油锅,不一会,鱼肉的香气开始在空气中蔓延。
刘老爷子显然很高兴他们的来访、陈嫂也是,原本整洁的有点过分的屋子顿时因为多了两个人而显得生气勃勃、多了几分家的感觉。
在那一刻,沈醉和程守几乎是同时被一种名为内疚的情绪包围着。
明明答应过玉灏,明明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的,明明答应过,忘记一切、忘记这个白发的老人是一切悲剧的起始,明明答应过的,却好像......被刻意遗忘了。
那一顿晚饭的吃得宾主尽欢,气氛祥和的让人难忘。沈醉在陈嫂关爱的目光下吃了大半条鱼,而程守也陪着老爷子喝了好几杯。又嘱咐了陈嫂两句话,两个人终于起身告辞的时候,已经是早就过了两人平时加班的时间。
伸手拦了部出租车,才坐稳,沈醉的手机已经迫不及待的响了起来。
是沈纹音。
"哥,你在哪儿?都这么晚了。"
"正在回来,我去了趟朋友家。不用担心,我和程守在一块。你自己保重身体,早点睡,别等门了。"
"噢。那你今晚就住到程守那里?不行的话,我们挤一下算了,小时候又不是没睡过。"
"没问题,刚才我们去买了张大床。"
"好,那我先睡了。"
挂上电话,沈纹音望着电话发了会呆。
买大床做什么?另买一张单人床不好吗?
和程守在一起才让人担心哪,那个傻哥哥。
那一头,挂了电话的沈醉无奈的摊摊手,向程守道:"还真不习惯家里有人等门。"
"有人等就不错了,身在富中不知福。"程守的酒劲上来有点难受得闭上眼,一边却不忘嗤笑一声。
糟了,程守的爸妈都过世了,自己怎么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呢。沈醉自责了一下,但很快就抛诸脑后。说错话的对象是程守的话,不用太担心。沈醉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只有对这程守的时候才会如此,只对程守。
到家的时候其实也不算晚,不过是十点钟左右的光景。
两人在楼梯口分手,各自回家。
程守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想起些什么,回头道:"沈醉,大卖场的人说今晚就能送过来,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干脆今晚就搬过来算了。"
"噢。我和纹音说一声。"
"说什么?"听到开门声跑出来应门的沈纹音恰好听到最后一句。
进门换鞋子、把外套挂上衣架,沈醉简单把刚才程守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要搬去程守那里?"沈纹音有一点吃惊,这两个人......究竟明不明白他们在干些什么?
"嗯。这屋子太小,住两个人太乱,我平时加班太晚会打扰你休息。程守那儿近,住那就近好照顾。"看出纹音的犹疑,沈醉不由多解释了几句。
"哥哥......"
为什么这样自然?仿佛和程守住在一起是天经地义。
朋友?上司?搭档?伙伴?校友?
你们之间究竟算是什么?
这样的疑惑其实从很久之前就有了,但是这两个人表现的是那样的理所当然。所有的怀疑都成了笑话,所有的困惑都成了别有居心,然后被两个人的自然说服:这两个人本来就该这样。
"嗯?什么事?"沈醉倒完水,拿着杯子看着她。
"......"现在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和谐,自己又何苦破坏这一切?她一向是个好女人,一向都是。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麻烦程守太不好意思了。"
这样啊,沈醉放心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住两天,又不是么了不得的事。你要真觉得欠了他一个人情,以后让孩子认他做干爸,让他过过干瘾也好。"
"他很喜欢孩子?"
"是啊。还记得我以前做过儿科医院的志愿者的事吗?每次我去他都非要跟着,和那些孩子玩成一片、整个一孩子王。有时候我都觉得他前辈子一定是个幼儿园老师!"说着,沈醉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两个眼睛愉悦的眯了起来。
沈醉笑得那么开心,开心地连纹音都忍不住被感染了,也微微的笑了起来,"那他干吗不赶快找个好女人自己生一个?"
沈醉笑容有一些僵硬,却还在笑着,"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自己生一个更好吧......"
自己笑得有些僵硬,沈醉知道。
看着纹音清澈的眼神,隐隐的,心里明白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却......拒绝去想。
看着沈醉手脚麻利的收拾着东西顺便整理房间,纹音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没想到阿......哥哥......这样坚强的哥哥也会有鸵鸟的一天。不过,至少这只鸵鸟还是幸福的......虽然心里叹着气,纹音的唇边却漾起了笑纹。
这样就好了......暂时就这样好了......
"听说孕妇的胃都很难伺候,你有没有想吃些什么?"
纹音认真地考虑了半天:"冰激凌。"
"那种高热量没营养伤胃又伤身的东西也吃?"
"冰激凌!"
"不行。"
"冰激凌!"
"不行......"
"冰激凌!"
"不......"
"什么冰激凌啊?"正在沈醉几乎要放弃投降的时候,程守的声音宛如天籁般的响起。
"你来啦!孕妇吵着要吃冰激凌......"苦笑着望向程守。
"不是我吵的......是他自己问我要吃什么,我说了他又不许。"纹音也很委屈的向程守告状。
程守哭笑不得望着这对幼龄化的兄妹,"纹音,今天晚了,明天中午再吃吧,别吃多,一个就算了。"
"哼......一个就一个。"
"不许跑到哈根达斯叫一大盘!"虽然也算是一个,这个一个可差太多了。
"沈醉!我又看上去那么能吃吗?!"
女人永远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可以自己落落大方的嘲笑自己是个大胃女却一点也不能忍受别人暗示的"胃口好"。
沈醉对着程守作了个无奈的手势,一脸莫名其妙。
而程守,一进门就开始扮演幼儿园教师的程守,也终于被这对兄妹逗笑了。
15-16
"小醉......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年轻的面庞还带着几分稚气,轮廓却渐渐的模糊。
"小醉......"
"小醉......"
玉灏......玉灏......玉灏......!!
冷汗淋漓的醒来,不过只是一场梦,一场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过、几乎都要被遗忘的梦。
程守在一边平稳的呼吸,睡得得安详。沈醉翻了个身,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容颜,狂跳而惊悸的心慢慢平稳了下来。
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夜,正深。
玉灏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乖到连沈醉这种人都会忍不住嘀咕一句:这也太乖了吧。
对于这个从高中一直到大学的学弟,沈醉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明明已经是朋友、也以为很了解彼此,却始终看不到微笑以外的表情。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在开完例会后叫住他。
"小灏,你崇拜凤书我晓得,可是像那样笑你不累吗?"白凤书,一个以永远的无暇微笑示人的传奇般的存在。
"学长......我想你可能误会了,"窗外的夕阳倾泻了一室,玉灏的站在书架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我没有想要模仿白学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你知道吗......笑也会成习惯。"沈醉到现在还记得玉灏那时的笑容,透明的笑容却有悲伤的味道。同样的笑容其实都有不同的情绪在里面,只不过他们看不懂、也没有用心去看。沈醉有些难受的长长吐了口气,身体蜷了起来。
那个只会笑的乖孩子在遇见了那个男人以后,变得会忧伤、会生气、会哭,甚至还学会了嫉妒......所以他和周围的朋友都以为那个男人是上苍赐与玉灏最珍贵的礼物,没有人试图阻碍他们、甚至妨碍他们在一起。当他们觉悟到时,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控制范围。是什么时候起,天南海北的闲谈变成了耳鬓厮磨绵绵情话?是什么时候起,两个人的眼里渐渐只剩下了彼此?是什么时候起,朋友变成了爱人?
一切都在不经意中默默的发生。
他们,成了局外人。
悲剧的种子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种下。
能够教育出一个乖宝宝、一个只会笑的乖宝宝的家庭是绝不可能容许任何伤风败俗的事情的存在的,譬如说:同性恋。而当那个大家庭的家长是一个将军的时候,这颗种子的发芽成长尤其的快。半生戎马带给老爷子的不仅是荣誉和优渥的生活,更多的是固执的性格和黑白分明的是非观。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没有半点缓转的余地。自己的孙子爱上一个男人这种事情,便是绝对的错,没有半点余地。戎马出身的人,做事雷厉风行决不拖沓。所有退路都被截断,相爱的两个人只好不断地退缩退缩,当那个固执的老人满心以为自己正在一步步地纠正错误,却没有料到有一个选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剥夺的。当一个人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利,那么至少还有死亡的权利。
那个男人,被剥夺了所有的财产、名誉、朋友、家人,却死死的握着玉灏,不肯放手。
放手的是玉灏。
直到玉灏站在那个高高的天台上交待遗言的时候,那个老人依旧固执认为不过是小孩子意气用事,直到玉灏用鲜血捍卫了他们的爱情,用生命换得爱人的安康。
那一天天很干,地上的灰尘很大,风一吹,眼都睁不开。电视里老是写那些人张大了眼睛,震惊的看着别人跳楼。那全是骗人,沈醉是眯着眼睛见证了一个生命的调亡。当他看见空中的黑影的时候,只是用力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而就在他不敢相信的时候,玉灏已经粉身碎骨,消失得干净彻底。
那样一个人,竟然会有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竟然会有这样的悲哀,竟然会有这样的结局。爱情,只不过是一场爱情,一场发生在同性之间的爱情怎么可以就这样毁灭了一个人呢?沈醉不懂、也不敢懂。感情与他而言应该是一个生活的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即便失去了,也是怅然若失、也许抑郁不乐,但无论如何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那样激烈而决绝的感情让人生畏。
突然又想到那天路上遇见的陈浅和斐文,心中一时没来由的五味陈杂。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耳边突然传来困意浓浓的声音,是程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吵醒你了?"
"嗯,还好。"随便答应着,程守换了个姿势,又渐渐的睡去。
"徐文康后来怎么样了?"徐文康,那个和玉灏倾心相恋的男人。
"......怎么突然提他......又做恶梦了?"程守的声音还是很轻,睡意却全跑光了。
"嗯。"
"我也不知道。睡吧。"程守伸出手臂安抚的搂着沈醉,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而沈醉,微微一笑,闭上眼在程守怀里渐渐睡去......程守却张大了眼,了无睡意。
窗外已有鸟鸣,长夜将尽。
第二天两人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敲门声又急又重,让人不得安宁,连装死的机会都没有。无奈,程守只好随便套了件外套去开门。
"准没好事。"沈醉嘟哝着翻了一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继续睡他的回笼觉。
程守见状笑了笑,没忘记出去的时候把卧房的门带上。
当门终于被打开后,程守讶异的愣在门口三分钟,陌生人。
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然而当这样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一脸理所当然,镇定的站在自己门前,一幅你如果敢关门他就继续惊天动地敲下去的架势,程守只能怀疑自己的记忆。
"这两年事多,您是......?"
"斐文。"陌生人温文的微笑,与沈醉竟有几分相似。
听到名字后,程守确认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人,斐是一个很少见的姓,如果见过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他知道有一个人也叫"斐文"。
"英华总经理斐文,斐先生?"
对方微笑着点头承认了。
程守的头再次隐隐作痛。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能让国内排得上百强的英华总经理亲自出马拜访陌生人的事,一定会让人很头痛。更何况根据业界传闻,这个斐文原是技术官僚出身,冷血冷情,事事利为先,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但偏偏一个个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其手腕之高超由此可见一斑。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真是进不得、退不得。
然而,话虽如此,同在一行,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知道日后何时需要仰仗对方。程守到底只能客客气气的把人请进门,进卧室换件衣服,顺便叫醒沈醉告诉了他。
"不知斐先生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端上茶,程守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