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管事快请进吧。"两人起身迎客。
杜蘅却退到一边,一手指引道:"庄主请。"
门外走入之人白衣黄衫,气质脱俗,风华绝代,一如往昔。
贰拾捌 华年流不尽
往昔一幕幕在眼前匆匆流过,层层叠叠的痛,断断续续的痕,熟悉的面容不曾在脑海中褪去一分颜色。当时间从指尖缓缓滑落,心中总有莫名的刺痛,思念与期待不肯死去。一年又一年,那不在身边之人,偶尔浮现在梦中,千万种重逢的梦境,宛如今日一般清晰。日月轮转,星云变换,千日的祈愿,海枯石烂人在,幽恨不埋黄土。
周玖时凝视法衣许久,深邃的眼神变了又变,惊讶、欢喜、黯然、忧伤,让法衣几乎以为他会怆然泪下,而他却只是走到桌前,平静地坐下。
周玖时果然入传言中一般俊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五岁,就算和师父相比也不会逊色了,法衣心想。
法衣躬身向他行礼,杜蘅也走过来道:"两位不必多礼,都请坐吧。"言罢自己也入座。
法衣正待坐下,却见武神仍站着不动,神情凝重地看着周玖时,左手已握成拳,浑身戒备,蓄势待发。法衣奇怪,暗中一指戳在他的腰上。武回神,自知失态,赶紧也坐下。
法衣拿起酒壶替周玖时斟酒,周玖时微笑地一饮而尽。炙热的目光不曾离开过他,看得法衣心里有些发毛。
"月公子来自西域?"一脸高深莫测的周玖时终于开口说话了。
"算是吧,我和师兄、师父住在昆仑山上。"边回答边替其他人也斟满酒。
"隐居深山,尊师想必是前辈高人。"杜蘅问道。
"哈哈......应该是吧。"师父虽然身怀绝技,却从未在法衣和武面前提过自己的往事,就当他是高人好了。
"是尊师让你们二人来奉城的?"周玖时问道。
"嗯......"算是吧,虽然师父只是叫他们找冰魄,并没有直接让他们来江南。
"尊师名号可是千回老人?"周玖时言语中隐隐透露难掩的激动。
"千回老人?我没听说过师父有这个名号。"法衣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师父名叫竺稔,何况他不老,若是被叫做老人他一定会发怒的。"
不是么?可是......实在太巧......周玖时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敢问两位到奉城来是为了何事?"
"师父要我们来找一样叫冰魄的东西。"
"冰魄?月公子所说的可是一味药材。"
"呵,庄主你也知道啊,真是难得。"真是太好了,嘿!看来有望先靠斡旋山庄找到。法衣兴奋地解释道,"冰魄长在严寒之处,长不足一寸,通体雪白,长成后易被冰冻,此时看起来就像冰的灵魂一般美丽,于是有了‘冰魄'这个名字。制成药后,也只不过是白色的草枝而已。"
"据周某人所知,冰魄性极寒,也并非什么灵药,且极少被采集。我也只是听说,并未真正见过。"周玖时目光平淡了一些,却仍盯着法衣不放。
"原来庄主也没有见过。"好失望,看来还是想得太容易了,这种几乎灭绝的东西这么容易找,师父也不用特地派他出来了。"诶......师父只是命我出来找,也不说找来有什么用。"法衣叹气道。
"周某人可以帮二位留意。"周玖时客气地微笑道。
"多谢庄主,您真是好人!昨天还送了瓶子给我。"法衣也很高兴地会看他,却被他盯得一个激灵,低下头去。
一直沉默的武忽然说道:"周庄主,我是否可以请问,昨天留下的疑问。"
"武公子请问。"周玖时的目光终于离开法衣,转过头去看武。
"庄主为什么要见我们,我们似乎是素不相识的吧。"武严肃地问道。
"周某人别无他意,只因月公子的长相,与我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周某人思念心切,才想见他一面,武公子多虑了。
"是庄主的朋友?"法衣作好奇地问道。
"是犬子......"周玖时的眼神骤然黯淡了下去。
"那真是太巧了,哈哈......"法衣笑着笑着渐渐没了声音,"......庄主刚才说是故人?"
"犬子......三年前不幸夭折......"周玖时为自己倒满酒,举杯道,"不说这个了,我敬两位一杯。"
一时间其余人十分尴尬,周玖时却顾自转了话题,询问法衣想在奉城驻留多久。法衣说想在中原四处游走,寻找冰魄,恐怕不能停留几天。周玖时便提出可以帮他在其他地方也打探一下,请法衣在奉城多留一段时日。法衣引他来正是有此目的,故作一番推让便应承下来。周玖时又和法衣聊了一会江南风光,法衣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周玖时似乎也很欢喜,说有空可以带他在奉城四处看看,也欢迎他到斡旋山庄去做客。一顿饭吃完,周玖时依依不舍地道别,并说改日会再来拜访。一行人入来时一般跟着周玖时纷沓而去。
酒足饭饱,适合睡个午觉。法衣方才在微笑得脸都快僵了,真怀疑自己被会周玖时热切的目光看出两个洞来。
武还是坐在桌前,一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要小心,他很危险,身上煞气太重。"
"是么。能克死全家的人,身上的煞气能不重么。"法衣边打水洗脸边回道。
"你倒是有心情说笑。"武白了他一眼。
"干嘛没有?我是长得像他儿子,又不是长得像他的仇人。"法衣无所谓地说道。
"他人虽然走了,却留了个麻烦下来。"武看了窗外一眼轻声道。
"不要管他就行。"法衣伸个懒腰走向卧室,"你去叫小二来收拾一下。"
贰拾玖 月满秋夜长
之后的半个月,周玖时果真言而有信,带着法衣四处领略江南奉城的风光。中山上的红叶青松,西陇河边的丹桂菊香,嘉叶园的银杏金叶,就如很多年前,一样一样地亲口说给那个孩子听。
"望江楼。"法衣抬头念道,"这个茶楼竟然建在桥上,真有意思。"法衣由周玖时带领,穿过半个奉城,终于到了锦江桥上的望江楼。
"从上面可以直接眺望江面,沿岸街道,尽收眼底。你先上去挑个喜欢的位置。"周玖时对法衣介绍完,又转身喊道:"掌柜,我们要包下二楼。"
法衣道了声"嗯",自己先到二楼逛了一圈,挑了正当中的雅阁,顺当点了些茶点。见望江楼的楼梯、围栏、门窗帘皆是竹制,自成一派风格,对他来说很是新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片刻后,周玖时也走了上来,除了他,其他大队的"打手"都守在楼梯下,慑得一楼茶客都不敢高声言语。
周玖时坐下前,法衣已经喝下好几杯茶。周玖时笑着摇头道:"品茶如参禅,需要心平气和,讲究的是一个‘静'字。你这样叫牛饮。"
法衣不以为然地笑笑,看他的一举一动,皆俱修养,抓起瓜子边嗑边道:"庄主可以清茶一杯,淡风论雅,我可是山野粗人。跟着庄主走了这么久,我都渴了,喝什么都一样。"
"我平日里也不喜欢骑马坐轿,出门便是靠一双脚,却没有想到你,真是对不住了。"周玖时为自己倒下那杯"清茶",有些抱歉地说道。
"没事没事。"法衣说着,心下奇怪以前周风都是怎么跟着他走的。
周玖时啜了一小口茶,缓缓地问道:"法衣,你......还记得以前的事么?"
"什么事?"法衣感觉到周玖时仿佛从一开始就对他的身世很感兴趣,却想不通是何原因。他的身世就算和盘托出也是无妨的。
"我是说......你小时候的事,比如说,你师父对你好么?"周玖时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品着茶,看着茶杯中碧绿的茶叶随着茶水流动。
"无所谓好或不好。师父救了我,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不过,师父他脾气很古怪,从不喜欢多说一句话,也不喜欢见到陌生人,整天待在密室之中。有人若是误闯他的住处,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杀掉。就连是我,有次惹他发火,他就把我敲晕了扔到狼窝边,要不是师兄跑遍三座山峰找到我,我就成了狼口点心。"法衣歪着头,说得挺轻巧,仿佛被扔掉的也是别的什么人。
"你说你师父救了你?"周玖时抬头看他。
"嗯,我记得我小时候被一伙人追杀,姐姐带我跑进山里,没想到无意间闯进了师父居住的地方。师父把那伙强盗杀了,救了我却不肯救我姐姐。可惜当时我年纪太小,已经记不太清楚那时的事了。记不得到底为什么被追杀,也记不得师父为什么偏偏救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法衣很诚实地回答道。
周玖时有些失望地叹气。静了半晌,忽然又皱眉问道:"你喝的茶,和我这杯不太一样吧?"
"哈哈,你发现啦,我这个是白菊,加了蜂蜜。"法衣狡黠地笑道。
"你还是品不了茶么......"周玖时低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法衣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品茶看的是心境。"
该不会是在嘲笑我吧?法衣暗忖。"你不认为对我这个西域人来说太困难了么?我只喝奶茶。"
周玖时但笑不语。
法衣又喝完一杯,拉开窗上的竹帘。江上秋水涨,凉风习习,沁人心脾。"好舒服,真想从这里跳下去。"法衣感叹道,把半边都身子探出去感受秋风的吹拂。
"秋季水凉,跳下去得风寒。"周玖时似乎怕他真的会跳下去,一手不由按在他背上。
"哈哈,我开玩笑的,你做什么这么紧张?"法衣坐回来,自顾自说下去,"这条是锦江,流到尽头就是海了吧,我一直住在山上,还没有见过海,真想看看。"
周玖时放在法衣背上的手来不及收回,听到法衣的话,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身体一震,旋即收紧手臂,将法衣牢牢扣在怀里。另一只手也伸上前扣出他的手腕。
"庄......庄主?"法衣不明所以,背上被周玖时猝不及防地动作勒得生疼,手上的茶杯"哐当"掉在茶几上,茶水撒了满桌。
法衣想推开他,这时候周玖时才幽幽地开口:"有一次,我带风儿来这里,就在这个雅阁中,他望着江面对我说,他很想看看锦江的水流到哪里去了。
"风儿很喜欢这里的花茶,让我下回再带他来。可是后来,他身体一直不好,等到好了,我忘了这件事情。他自己一个人却跑来这么远的地方......"
"对不起......我没有让你看海......"周玖时说到后来,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人。法衣的手放自在他的肩上,看着他微微颤动的身体,不忍心再推下去。
正僵着身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听到门外杜蘅换了声"庄主",周玖时立刻放开手,法衣如临大赦,跳到一边。周玖时走到门外与杜蘅低声交谈了几句,转过身来道:"真是抱歉,我又有事了。"
"不要紧!"法衣摆手,回了他一个安慰性的笑容,"你有正事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周玖时送走了法衣,杜蘅走过来低声汇报道:"庄主,这个月法衣很是奇怪。初到奉城之时便四处打听斡旋山庄之事,他所住的留夷客栈属下已经生疑多时。另外,他说自己来自西域,也待进一步盘查。"
"这倒是不用了,"周玖时也低声叹道,"风儿未死而被带往西域之事,庄中知道的只有我、杜叔和你们兄弟,在庄外就只有萧长老知道,别人无从得知,更无法从这点冒充。"
"庄主,如果是小公子回来,断无不来相认的道理。"c
"我知道。我刚才把了他的脉,像是练了十年以上的内功,风儿是不可能练到的......"
"属下也觉得月法衣和武是受旻王府指使而来,但他们明知道若在暗中跟踪他们,却毫不忌讳地谈论旻王府之事,倒是令人不解他们的意图了。"
"如果不是的话......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叁拾 无意巧玲珑
"这几天真吵,还让不让人睡了?"法衣午睡不稳起身,一拍桌子怒道。
"怪了。"武打开门张望,连二楼上房都几乎客满,众人来来往往,大声喧哗。"这两天奉城里面又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也没到节日,哪来这么多人投宿。"
"我看这里差不多了吧?"法衣披上外衣走到门口,见走廊中来回走动、互相攀谈之人各式皆有,无论是书生还是浪人,独自一人还是拖家带口,怎么看都觉得不协调。
"嗯?"
"我是说,差不多该被周玖时端窝了。在人家地盘上张扬了一年多也怪不容易,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们搬迁了我们俩住哪?"武有点担心起来,难得有人提供白食,怎料才享受了半个月便要被赶了。
"嘿嘿......"法衣面对着武,得意地笑。
"你......"笑得这么不怀好意,该不会......"进展真是顺利。"武感叹。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法衣更加得意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一说到此事,武立刻关门闭窗,极为不爽地低声说道:"窗外那个家伙还在,你出了门却来跟踪我,实在是烦。"
"我出去见周玖时,跟着我有什么意思?你还甩不掉他么?"法衣不以为然地一指戳在武的胸口,"把你这两天查到的事情告诉我。"
"甩掉,浪费了我不少时间。"武"哼"了声,随即轻声附在法衣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任窗外之人耳力再好也无法听清。
听完,法衣点头道:"收获挺大。我出去走走,待会周玖时要是来掀房顶了,师兄你要自己保重。"
"多谢惦记。"武也玩笑般回了他。
法衣笑着出了门,此次却不是去见周玖时,而是去他的店铺琳琅轩。琳琅轩年轻的掌柜方英知此刻也在,这店铺大点的生意都由他亲自经手。法衣站在一旁,等他做完的手头上的生意,便热情地向他打招呼道:"掌柜,半月未见,别来无恙。"
方英知这才发现,眼前之人不就是半个月之前为了一只碧玉银瓶纠缠不清,却得庄主青睐的西域小子吗?怎的又来了?不由抹汗,恭敬道:"原来是月公子大驾光临,欢迎欢迎。"
"我是特地看你的,担心你因半月前的事情记恨我。"月法衣慢慢地踱过来,半趴在柜台上,笑得不怀好意。
"不敢不敢!"方英知赶忙澄清道,"月公子是庄主的朋友,便是琳琅轩的贵客,小的怎敢记恨?"
"没有就好。你这琳琅轩小玩意不少,我都很喜欢,店名起得也好。"法衣便四下打量边道。
"月公子喜欢什么请随便挑,只要庄主同意,那都是您的东西。"方英知言不由衷地陪笑。
"那是。我喜欢的东西庄主定会送我。"月法衣恬不知耻地说着。在琳琅轩各处转了一圈,随手拿起几只小瓶又放下。最后,一脸失望地回到柜台前,一样也未拿在手中。"我上次看中的东西好像没有了。"
"不知月公子看中何物?小的可以替您找。"
"其实也不是在店中看到,"法衣顿了顿说,"是上次与掌柜争执之间无意中看见你的手腕上有一串红宝珠所制的手环......"未听法衣说完,方英知一手下意识按住手腕,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法衣当没看到,继续说道:"实在是喜欢得紧,不知掌柜能否忍痛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