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恶龙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恶龙。
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enseits von Gut und Bse 善恶的彼岸- Aph. 146
加尔文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到了一只鸟,一只黑色的,巨大的鸟。
大概是乌鸦吧?在这个城市里乌鸦并不罕见。
梦里的乌鸦停在他家公寓的窗台上,隔着肮脏的玻璃冷淡地凝视着他。
这可真有点滑稽,为什么你会认为梦到一只黑色的鸟便会是噩梦呢?在梦里加尔文甚至可以听见他自己的自言自语。
可是他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恐怖,像是每一根神经都浸到了冰冷的水中,他的身体正在发抖。他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眼睛像是被冻结在了眼眶里,没有办法转动,他只能看着那只乌鸦,而那只乌鸦也在看着他。
它的羽毛黑得像是影子,没有一丝反光的黑,然而它的眼珠和嘴确是红的,那红色缓慢地扭动着。
加尔文觉得自己似乎处于一种幻觉中,时间在这个梦里变得格外的缓慢。
恶心和反胃的感觉在他看到那只乌鸦的嘴和眼睛时一起在他的身体爆发开来,好像过了很久,又像是在很短的一瞬间,加尔文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恐惧的来源——那只乌鸦并没有拥有红色的眼珠和嘴,它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它的眼珠已经被人抠掉,而它的嘴……
一个恍惚中,加尔文发现自己已经紧紧地贴到了玻璃窗的面前,从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楚都看到公寓的前坪,乔吉,那个尸体被做成人肉蛋糕的孩子死去的位置。
现在在那个地方有一个清楚的红色印记,无数只乌鸦正围着他的尸体,啄食着他已经腐坏的酱色的内脏。
鸟嘴上的红色是乔吉的污血。
“不……”
加尔文痛苦地咕哝道,惊惧在他混沌地大脑中蔓延。
他企图阻止那些乌鸦,而在梦里,他的手就那样直直地穿过了玻璃,伸了出去——
“别那样做,孩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温暖,粗糙的手从他的身后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加尔文猛地回过了头,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个人头发的发根已经变成了灰白,眼角和嘴角两边都有皱纹的痕迹,他显得有一些憔悴,却比加尔文记忆中最后那个时候的他要好上太多。
他身上那件深灰色毛料西装是加尔文在最后那天买的,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给他穿上后告诉加尔文很合身。
“……我这是在做梦。”
加尔文颤抖着对自己说道。
他开始头晕,湿润的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流淌下来。
“是的,你是在做梦。”
霍尔顿医生温和说道,他拽着加尔文的手,将他拖离了窗台。
加尔文恍恍惚惚地跟在自己的养父后面,他无意识地回头瞟了一眼,发现窗外已经变成了一片漆黑。
“别离那些玩意太近,”霍尔顿医生认真地嘱咐道。
“那只鸟……”
“嘘——”
霍尔顿医生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嘴前。
“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解释,但是它确实不是鸟,我不知道是谁赋予了它形体……但是那并不重要,你不需要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当你不去想它,不知道它的时候,它便没法进入你的世界。”
“我不明白……”
“没有关系。”霍尔顿医生望向加尔文的目光里闪烁着父亲对孩子的宽容和担忧,那担忧是如此之深,他在这一刻看上去甚至是哀伤的。
“我感觉不是很好,父亲,有什么事情,坏的事情正在发生。”加尔文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说道,“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死了,还有一个孩子失踪了,就在我的客厅里,上一秒钟我还在跟他说话但是下一秒钟他就在我沙发底下消失了。”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在这个梦里他似乎完全没有办法控制好自己的脆弱,“……也许我已经疯了也说不定。”
“不,你没有。”
霍尔顿医生说,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他握住加尔文的那只手好像也变得冰冷了起来。
“你看,那个孩子还在那里呢。”
年迈的男人抬起手,食指对准了那座旧沙发。
加尔文顺着霍尔顿医生的指尖朝那里望去——然后他的身体骤然僵硬。
他看到了一团干瘦的,暗褐色的不明物正趴在他的客厅里。那是一个人,一个因为脱水和干燥已经变成了木乃伊的人,然而它的身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又不完全像是人类:它的身体被拉长了,就好似它那由皱巴巴皮肤和干枯肌肉组成的肉体在某个时段变成了橡皮泥,一只顽皮的手将它前后拉伸成了普通人的两倍长度。
也正是因为这样,木乃伊看上去异常的细瘦。它的下半身依然埋在黑暗狭窄的沙发下面,而上半身却已经搭到了客厅的中间——它保持着一个直直向前伸手的姿势僵死在了那里,每一根手指都绷得紧紧的。
因为面部皮肤已经完全失去了水分,木乃伊的下颚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张开,凹陷的黑色眼眶被拉伸成了长椭圆形。
剧烈的痛苦和绝望直到这一刻似乎依然残留在它的身上,并且通过它传递给了加尔文。
“不……不……”
加尔文几乎快要无法喘息。是他的错觉吗?忽然之间,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凝重,他开始不停地打战。
“你并没有疯。这就是那个孩子,他没有消失,他只是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逐渐饥渴绝望最后被它榨干灵魂。实际上,他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霍尔顿医生在这一刻却显示出一种可怕的残忍来,他强行拖着无法动弹的加尔文一步一步朝着那具木乃伊走去。
“这是你即将面对的黑暗,好好看着他,我的孩子,你得坚强起来。魔鬼正在靠近你,而门就要开了。”
加尔文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比利,那具木乃伊的脸,那空洞的目光和风干皮肤下的头骨,还有它黑洞洞的喉咙。
忽然,一只乌鸦猛地从它的口里冲了出来。
“啊——啊——啊——”
那只鸟扑扇着黑色的翅膀发出了沙哑的惨叫。
……
……
……
“不不不不不——”
加尔文在自己的尖叫声中骤然惊醒。
他差点从床上滚下去,直到几分钟后,他那已经完全失控的心跳才勉强恢复了正常。
他的手机被压在了枕头下面,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铃声听上去格外的奇怪和诡异——倒是难怪这段声音也会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加尔文揉着自己剧痛的太阳穴艰难地爬了起来,整个房间冷得简直像是冰窟。他看了一眼屏幕,来电显示的号码属于艾扎克。手机右上方的时间显示的是下午两点。
好吧,现在他的头痛也有了解释。
“嗨,艾扎克——”
“老天,你的电话可真的太‘容易’打通了。”
……
加尔文接了电话,同时哆哆嗦嗦地走到了温度控制器前——屏幕上显示的是59℉——比空调理论上能够达到的最低温度还要低上几十度。
“搞什么鬼?”
加尔文皱着眉头瞪着那个数字,他在控制器上用力拍了两把,几秒钟后,屏幕上的数字变成了71度。他听到头顶通风口里风扇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又等了一会儿之后,稍显温暖的空气从通风口喷了出来。
“……嘿,加尔文你在听吗?”
加尔文给自己裹了一条毯子,又踱到厨房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滚烫的咖啡,直到这个时候艾扎克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才确确实实地进到他的耳朵里。
“抱歉,空调又出问题了——我刚才完全没法专心。”
加尔文说。
“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
“唔……做了一个噩梦。”
加尔文的话头顿了顿,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忘记刚才那个噩梦的具体内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确实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梦,那种冰冷的恐惧直到现在都还残留在他的身体深处。
第45章
艾扎克发出了一声叹息,充满了忧虑和无奈的那种,每当他发出种声音的时候,他的语气跟霍尔顿医生简直出奇的相似。
“或许你会觉得我唠叨……”
“——但是我真的应该停了我那些该死的药片。”
加尔文打断了他并且接下了他的话头。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当他听到那让他忍不住想起已经去世的父亲的声音时,竟然感到身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会注意的。”加尔文心不在焉地说,之后他觉得这段话实在太过于敷衍,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需要等一点时间,艾扎克,最近这段时间我的生活真的太混乱了。”
而噩梦仅仅只是各种止痛药,安眠药和抗抑郁药带来的最轻微的副作用。
加尔文看不到艾扎克在这一刻的脸 ,但是他可以想象得到对方此时正在拼命压抑怒火——十几秒后艾扎克才勉强再一次续上了跟加尔文的对话。
“算了。”他说,“那么来谈谈正事吧,我已经把维吉利的背景档案发到了你的邮箱里,拜托你在拯救世界之余抽空看看那些无聊的,花了我大量功夫才搞到的资料。”
“哇哦,你的效率变高了,艾扎克。”加尔文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热诚一些好挽救那逐渐开始在兄弟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的僵硬。
“因为那家伙差不多算得上是很有名——虽然光从外表上来看你可没法察觉这一点。”
艾扎克有那么一丝不太愉快地说,“顺便……你还记得老头子总是跟我们说的那一句话?那个关于毒药的。”
“‘那些心思恶毒满怀恶意的人通常不会以可怕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相反,通常来说,他们看上去或者楚楚可怜,或者彬彬有礼,身上中有一些惹人怜爱的地方……就像是毒药总要包裹上糖衣,好让人能心满意足自愿地吞下它”——如果你说的是这句话,没错,我记得。”
加尔文回答道,他皱着眉头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整杯滚烫的美式咖啡,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指尖稍微回暖了那么一点。
“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他有一些困惑地向自己的兄长提出了这个问题。不过艾扎克却并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
“没有什么,我只是提心你要小心。”
艾扎克干巴巴地说道,在结束他那充满了旺盛母性的唠叨之后,他总算挂断了电话。
听到话筒里传来的忙音,加尔文叹了一口气。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顺便加上了而一些“该死的”药片——然后坐到了桌前打开了笔记本开始浏览起那份关于维吉利的背景资料。
几分钟后,加尔文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弹了几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维吉利·埃贝茨说是一名天才,那种真正的天才,或者用另外一种更加玄妙的话语来形容的话:他身体里有与众不同的天赋。
他出生于一个富有的家庭,他的父亲当时正在华尔街的一家公司担任投资经理,而他的母亲是一名近乎完美模板的家庭主妇。但是像是美国这样的国家里,有无数个这样的家庭——而几乎所有人的身体里都残留着想要“与众不同”的欲望。幸运或者是不幸,维吉利·埃贝茨便是这个家庭从此变得与众不同的契机。
在他三岁那年的圣诞节,他收到了一架橡木制的儿童钢琴作为圣诞礼物,尚且没有办法很好表达自己完全思想的年幼的维吉利简直对他的新玩具着了迷。
在最开始的几天他只能用自己肉呼呼的手指在那白色和黑色的键盘上胡乱敲出一些清脆的声音,几天之后那些胡乱的声音变成了有节奏的曲子——而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他的母亲在厨房里烹饪的时候,忽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了一阵称得上是美妙的钢琴声。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那只是电视里传来的乐曲,然而当她来到客厅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自己3岁的孩子正端正地坐在那架钢琴前面陶醉弹着曲子。
维吉利的音乐神童之旅以那一天客厅里的曲子作为起点。他的父母恰好是那种有足够有足够精力和金钱以及人脉的类型——他开始了一年又一年,一个国家接着另外一个国家的神童钢琴巡演。不幸的是正是这种巡演生活让他完全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持续而有规律的正规音乐训练,他的巡演很快便沦落为了父母为了拓展人脉圈而开展的慈善晚会的背景音,而他也更像是父母用来展现自己的一件有趣的商品……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维吉利的十五岁,也就是这个男孩生理和心理意义上的青春期。这位音乐神童完全地爆发了,他彻底放弃了钢琴反而投向了自己并不擅长的绘画。
(埃贝茨夫妇与维吉利·埃贝茨关系十分僵硬,双方之间的冷战一直持续到三年前,维吉利·埃贝茨因为过度吸食大麻而昏迷送入医院急救为止。)
加尔文的鼠标在这段话上滑动了一下。
好吧,现在他大概能够明白艾扎克之前那副古怪态度的由来——同样是因为天赋而被父母所重视,同样的被当成奇货可居的商品进行全国巡游,以及同样的与父母关系僵硬……
维吉利·埃贝茨与加尔文之间有着太多无法回避的相似,甚至,他可能比加尔文还要更加倒霉一些:自从因为大麻而被送入医院之后,维吉利的父母便重新开始“关心”起这位兵不听话的儿子来。加尔文看了一眼文档,上面写着埃贝茨夫妇在过去数年间多次企图试管婴儿却并没有成功的记录——他们对于第二个孩子的绝望时间恰好也是他们重新开始关怀维吉利·埃贝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