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吉利(以及他身体里那些共同的灵魂)们看来,这一刻的加尔文就像是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而无处可逃的某种小兽。
他是那样的无助,惊慌,警惕而不安……可口得让人想要将他一口吞吃入腹。
“别紧张,加尔文。”
维吉利的鼻尖渗出了一点儿细密的汗珠,他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傻乎乎的,真切地沉浸在烦恼中的年轻人。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去探查了什么,”他结结巴巴地对加尔文开口道,“只是,只是你的脸,还有你对降临派的那种态度,真的太容易让人想到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即便是毫无怜悯心可言的维吉利,都忍不住因为加尔文的眼神和表情而感到一丝淡淡的心疼。
“加尔文——”
“我真是个蠢货,该死的,彻头彻尾的蠢货!难怪爸爸和艾扎克会那样担心我,我却还自以为是地以为我可以搞定一切,但实际上我破绽百出,就像是一个傻瓜一样在你的面前努力演戏,而你却只是在一旁看着——”
加尔文显得异常的懊恼和混乱。
他用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当然,并没有成功,因为维吉利当机立断地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将他死死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别这样,加尔文!事情没有那么糟糕,我其实也不太敢确认,你的伪装其实很成功,真的,一定要说你有什么破绽的话,只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放松了警惕,让我看到了你真正的样子而已……”
“真正的样子?你指的是什么?像是一个傻瓜一样在你面前努力演戏的样子?”
“嘿,加尔文,别这样,你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
加尔文企图从维吉利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但是后者的双臂却异乎寻常地结实,加尔文不仅没能挣脱,反而又被维吉利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一些。
隔着肌肉和衣服的布料,加尔文仿佛可以听见维吉利胸口下那异常激烈的心跳声。
“我们只是没有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时机,要知道,我们从来都不想伤害到你,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维吉利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芙格那多少有些僵硬的英国口音从加尔文的头顶上方传来。
跟维吉利比起来,芙格的声音显然更加有说服力一些。
加尔文抬起头望向抱住自己的男青年。那俊秀的五官并没有变化,可更加沉稳的表情和成熟的眼神,证明了芙格的到来。
“我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加尔文开口道,他的声音里蕴含着焦虑,慌乱和警惕同时酿出的复杂滋味。
“你当然不是。”芙格轻声道,他轻轻抚了抚加尔文的头发,“是我们的错……正确地说,是我的错。我不希望在你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时候来谈论这个可能会影响到你精神状态的话题。所以我强行要求他们不要跟你提起你的真实身份。我很担心那会给你带来新一轮的精神创伤。”
芙格顿了顿,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明显却很克制的关切与同情。
“你的过去,实在称不上幸福——包括你的现在也是如此。我实在不忍心。”
“不忍心什么?”
加尔文觉得自己的声音虚弱得令人厌恶,他真想就这样从人类的世界里逃走,逃到永远不用谈论这话题的漆黑角落里去。
“所有,你过去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忍心。包括你的……翅膀。”
芙格的手掌沿着加尔文脖子的弧度慢慢下滑,最后落在了加尔文背后灼热胀痛的那个部位。加尔文差点直接跳起来,但却再一次被芙格压制住了。
“你说的没错,之前被你用手术剥离掉的那对翅膀,不知道为什么又一次地开始了生长——”加尔文的表情和眼神让芙格气息一顿,他紧接着开口道,“不,加尔文,不要露出那种表情,不用太担心,那对翅膀不会在一夜之间就那么长出来,它们的生长甚至可以用缓慢来形容,毕竟你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了。而且哪怕情况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你原本也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你还有我,我会帮助你的。”
“不……没有人能够帮我……该死的,没有人——唔——”
加尔文惊慌的低语被芙格的嘴唇吞没了。
那是一个毫无预兆的亲吻,蜻蜓点水一般,溢满了安抚和柔情。
加尔文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他近乎本能地战栗起来,明明是那样轻盈的吻,芙格身上那种冰冷而坚硬的气息却变得那么清晰。
那个男人在加尔文彻底失控前松开了加尔文,他用手托着加尔文的下巴,迫使加尔文抬头看着自己。
“你不应该质疑我。我再重复一遍,我会帮助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加尔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当然,慌张和焦虑是不可能完全消失的,但从加尔文的表现来看,他多少算是镇定了下来。
一直到这个时候,芙格才终于让加尔文离开自己的怀抱。
加尔文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他花了好一40" 畸骨0 ">首页42 页, 会儿深呼吸,调整自己的心跳与情绪。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天使镇的时候?还是更久之前?”
许久之后,他才缓慢地问道。
他瞥了一眼芙格,然后不等对方说话便率先开口:“看样子是更久之前。老天,我想我的破绽一定很多。”
“那个女孩出现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当里德在房子里看见那个女孩的灵魂时,我们便差不多可以猜到了。”芙格平静地回答道。
加尔文的身体一僵。
如果说维吉利这样的多重人格已经足够古怪,那么他身体里那个名为里德,自称可以看到鬼魂的人格,恐怕便是古怪中的古怪——也就是那个人格,陪伴着加尔文度过了最可怖最惊险的那一天。
加尔文在天使镇的降临派教堂里大开杀戒的那一天。
“当然,必须得承认,你在隐藏过去这一点上做得并不完美。但你最大的破绽并非你的行为,而是这里——”
芙格手指触到了加尔文的脸颊。
“你的脸。”
他低语道。
加尔文的睫毛轻轻簌动,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芙格捂住了嘴。
“嘘,不要说。”
绿眼睛青年的声音里那种古怪的英国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更加轻佻而富有磁性的男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要犯蠢,不要为了那样一群恶心人伤害你自己,说些毁容之类的蠢话……”
红鹿眨了眨眼睛,冲着加尔文微笑了起来。
第122章
“里德。”
加尔文在他的掌心中含糊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是的,没错,是我,”红鹿道,“我刚听到你们在谈论我。”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加尔文猜想大概还是因为他们两人共同度过了天使镇那一关的缘故,里德的出现比维吉利和芙格加起来都要更加让他觉得安心。
虽然共用着同一具躯体,但是里德和维吉利还有芙格是截然不同的人。
关于加尔文的过去还有翅膀,他既没有像是维吉利那样企图进行笨拙的解释,也没有像是芙格那样表示出关切。
作为那个发现了加尔文就是降临派圣子的人,里德在面对加尔文时,态度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轻松。
“哦,对了,你想喝点什么吗?”
他问加尔文。
加尔文愣住了。
里德脸上再一次浮现出那种富有魅力的微笑。
他将加尔文从床上扶了起来,然后将他带到了客厅。
“一杯莫吉托怎么样?”
加尔文有些茫然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厨房那白色大理石中岛后面的男人认真地切开青柠檬,接着在玻璃杯倒入了浅浅一层朗姆酒。
他的行为举止里透着一股特殊的魅力……几乎可以说得上是魔法了。
当加尔文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呆呆地与里德坐在了一起,手里端着一杯泛着水珠的莫吉托(里头甚至还放了几颗切碎的草莓)。
加尔文喝了一口酒,冰冷的液体相当清新可口。从调制鸡尾酒的手艺来说,里德毫无疑问要胜过当初的加尔文。
“好喝吗?”
里德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手腕拖着自己的脸颊,他歪着头看着加尔文问道。
“完美。”
加尔文赞叹道,他的脸颊上多了一丝血色,身体也不再颤抖。
那种巨大的慌乱和惊恐终于从他的身体里褪去了。
里德的眼睛眯了眯,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儿像是一只心满意足的大猫。
“真高兴你现在好些了。”里德说,“所以我们两个现在还需要再谈谈那件事情吗?我的意思是,降临派还有你的过去。”
加尔文沉默了一下,他一口一口将杯中的莫吉托喝完,然后才叹了一口气。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的话语又停顿了片刻,然后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很淡的讽刺似的浅笑,“无非是你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你觉得没有必要跟我说清楚,然后一直隐瞒到了现在……就像是你们说的,是我反应过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包括我也一样。有的时候我们无法预料到将秘密撕扯开来会带来什么,所以才会选择让秘密继续成为秘密。”
里德柔声对加尔文说道,也许是错觉,但加尔文总觉得他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了一丝细微的异样。
加尔文忍不住多看了里德一眼,但随即他便落到了对方那翠如深潭一般的眼眸之中。里德伸出手,握住了加尔文的手腕。
“你知道我们永远都不会对你有任何恶意。”
里德的体温仿佛能透过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渗入加尔文的体内。
“我知道。”
加尔文最终还是承认了。
“如果不是你,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将你们视为我的朋友,我恐怕也不会这样大意。”
“这是我的荣幸。”
里德低下头,像是几百年前的古老绅士一般在加尔文的指尖落下了一个轻的吻。
他这种稍显做作的行为让加尔文忍不住笑了笑。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过去,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许多。”
在短暂的轻松过后,加尔文的表情回归了严肃。
他下意识地抬起了胳膊,企图够到自己的背后,但最终他只是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伤口还是在隐隐作痛,而隐藏的翅膀带来的存在感却在逐渐变弱。加尔文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身体正在熟悉它。
“我需要一个小型的手术,然后把这对该死的翅膀去掉——再一次。”
加尔文一字一句,缓慢地对里德道。
听完加尔文的话之后,里德微微皱眉。
“可是……”
“没有可是。”加尔文淡淡地打断了里德的话头,他的语气并不算激烈,但也正是这种语调证明了他的决心绝无改变的可能,“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可以感觉到,这对翅膀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灾祸。它就像是恶性肿瘤,如果不在病灶扩散前及早切除,最后的后果一定不堪设想。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那对该死的翅膀再一次寄生在我身上,绝不。”
“加尔文,你知道你自己就在不久前还中了枪。”
里德的眉头锁得更紧。
“我当然知道,这该死的伤口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呢。”加尔文冷漠地回应道,“但是我必须切掉它们——它们会让我发疯。”
那些沉重,古怪而扭曲的秘密,仿佛忽然之间有了一个泄洪口。
加尔文盯着里德的眼睛(该死的深邃而美丽),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么多天来一直折磨他的那些幻觉。
那些怪异的空间,那些腐烂的孩童,还有……
“……你知道吗,我甚至还看见了我那早就该下地狱的母亲。”加尔文喘息了一下,“我甚至觉得她在我离开之后,想办法生了另外一个可悲的孩子。老天,那对翅膀正在让我的大脑混乱,可能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个畸形儿》又或者是那玩意导致了我的荷尔蒙或者什么激素发生了变化——我正在陷入妄想之中!我正在变成一个疯子!”
说道最后,加尔文甚至是嘶吼出来的。
“不,不会的,我会帮助你的。”
里德在一个相当巧妙地时机抱住了加尔文,他不断地抚摸着加尔文的后颈,语气轻柔地安抚着对方。
“你不会变成疯子的。”他说道。
“我以为你会觉得我神智失常了。”
加尔文抬起头看了里德一眼,他的眼眶微微发红,这让他的美丽染上了一层楚楚可怜的脆弱。
里德因为眼前男人所展现出来的信任和柔软而感到晕眩,他僵硬了一瞬,然后才得以强迫自己重新戴上那虚伪的平静面具。
“按照这样的说法,你也应该认为我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才对,要知道我曾经在你面前声称自己能够看见超自然能量。值得庆幸的是,你当初相信了我,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呢?不过,恐怕现在降临派还有警方都在盯着医院和诊所,如果我们真的要打算进行手术来切除你的翅膀,那么我们恐怕不得不——”里德的喉头忽然滚动了一下,他的动作顿卡了一下(就像是忽然间程序出错的人工智能),紧接着,加尔文发现里德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不可以!”)
一声愤怒的阻止声从里德的嘴唇中传出来,可那显然是芙格的声音。
对于加尔文来说,这是相当惊奇的全新体验。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个声音镶嵌在另外一个声音里,而一个灵魂与另外一个灵魂同困在一具身体里。在大多数时候,里德,芙格,维吉利还有其他人格,都是以完整的形象出现在加尔文的面前,但现在那种和谐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