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漂亮而得体的绿眼睛青年变得相当的古怪,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在别扭地抽搐,里德的表情与芙格的表情重叠在了一起,像是两团截然不同的黏土人偶被一双大手粗鲁地揉捏成一整团。加尔文在里德的脸上窥见了芙格冷峻的眼眸,又从芙格那神经质绷紧的嘴角侧边观察到了里德的苦笑。
“哦,芙格,你——”
芙格气恼地说道,声音近乎咆哮。
“该死的,芙格,你最好给我滚回去。”
里德宛若哮喘发作的病人一般倾倒在了沙发上,他佝偻起身体,痛苦地低呼道。
“老天,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加尔文必须承认自己被吓到了。
他惊慌地上前企图查看里德(又或者说是芙格)的状况,但伸手的一瞬间,冰冷如铁的手指锢住了他的腕部——加尔文看向沙发上的年轻人,却对上了芙格的眼睛,那双泛着微微蓝调的绿眼睛却镶嵌在里德的脸上。
“你的身体状况绝不可能经受得住手术,那个家伙只是为了讨好——你这个该死的英国佬最好给我安分点——”
在话语的后半截,里德的腔调叠在了芙格的声音之上,与此同时,他也放开了加尔文。
加尔文在第一时间往后推开了好几步,他盯着里德,警惕地开口道。
“这是你们多重人格的某种情趣,又或者是你们现在真的遇到了麻烦?”
很难形容加尔文现在所遇到的状况,里德和芙格显然正在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加尔文知道有些小说里会写到类似这样的情况,但在现实中看来,那情景实在有些难以描述。
尽管对里德(还有帮助过他的芙格)相当抱歉,但加尔文还是控制不住地觉得毛骨悚然。他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对劲的感觉抓挠着他的后背。
“抱歉,我想……我需要一点时间……处理现在的……问题……”
里德用手捂住了脸,大概是想要遮住他那不断弹跳以至于十分狰狞的脸部肌肉,他吐词不清地低声说道。然后越过了加尔文径直冲向了洗手间。
“砰——”
洗手间的门重重关闭,隔绝了加尔文的视线。
里德,或者说,红鹿,第一时间松开了手。
他冰冷地望向了洗手间的镜子,在镜面对称的另外一个空间里,英国医生愤怒地与他对视着。
只不过与往日精神世界里那个衣冠楚楚的绅士形象截然不同的是,这一刻的芙格满身都是鲜血,他的西装上是无数道深可见骨的割痕,金边眼镜的镜片也早已碎裂。
为了与红鹿争夺对身体的统治权,芙格毫无疑问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第123章
里德清楚地听到了芙格的咆哮。
在加尔文面前他表现得异常痛苦,仿佛与芙格旗鼓相当,但实际上作为这具身体的主要人格,他在精神世界里并无大碍,真正妨害到他的与其说是芙格,倒不如说是……
一缕深红色的鲜血缓缓地溢出红鹿的鼻孔。
“啪——”
石英石洗手台里,殷红的血滴敲出了一朵小小的圆形血痕。
红鹿的身体微微晃了晃。
他的脸倏然变得煞白,太阳穴上迸出了清晰可见的血管。
“你正在惹火我,芙格,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小把戏。”
红鹿双手撑住洗手台的边缘,他抬起头,冷冷地与镜子里的芙格对峙道。
头痛。
剧烈的头痛正是红鹿现在正在经历的地狱——这确实便是芙格的打算。
英国医生当然很清楚,像是他这样的衍生人格绝不可能真正地与红鹿抗争,但是红鹿自己的身体却可以:人类那过于脆弱的身体远不能承受红鹿这样黑暗,混沌而恐怖的灵魂,只要他的精神世界稍微动荡,这具经历过数次电刑的身体便走到了肉体崩溃的边缘。
在那足以让普通人哀嚎不已的痛苦中,红鹿的表情却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狰狞或者扭曲(这一点也与他在加尔文面前表现出来的截然相反),相反,他的脸色平静,只是眼神稍显阴沉。
可偏偏正是这样的红鹿,让之前还愤怒到无法自己的芙格战栗了一下。
“那是加尔文的愿望。”
红鹿轻声地说道。
“而我原本就是为了实现他的愿望而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男人伸出手指,点在了冰冷的玻璃表面。
在他的视野中,那正是芙格的面孔。
“他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他的意志便是我的意志,没有人能够打扰我的使命……哪怕是我自己也一样。”
红鹿的话音刚落,他指尖所触的那一处镜面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空气中仿佛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细微惨呼,异常痛苦,但却稍纵即逝,令人无从探究。
红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他打湿了毛巾,仰着头,冰镇自己的鼻子,止住那不断涌出鼻腔的鼻血。
当他再一次瞥向镜面时,镜子的另一端只有空荡荡的洗手台,芙格早已不见了踪影——只不过洗手盆里却溢满了深红色的血液。
红鹿阴森的声音回荡在他的意识之海中。
过了许久,他才在那种彻骨的疼痛中等待了微弱的回应。
“我会准备好的。”
红鹿冷静地回答道。
“嘿,里德?芙格?你真的还好吗?”
加尔文的声音从洗手间外传来,红鹿可以听出他声音中蕴含的不安。
“唔,不算太好……”红鹿冷静地仰起头,他用这种姿势打开了洗手间的门然后走了出去。加尔文有些震惊地看着他手中已经被鼻血染红的毛巾。
“不过也只是小问题。”他补充道。
他当然没有忘记在加尔文面前表现出应有的虚弱,加尔文那种生疏的关切几乎可以抵消那剧烈的头痛。
加尔文让红鹿半躺在了沙发上。
“我去给你弄点冰块。”
“不,不需要。”
红鹿用手指勾住加尔文的衣角,这个姿势让他看上去异常的弱小和可怜,而他知道,加尔文无法抵抗这个。
“请跟我多待一会儿,只要一小会。我相信那会比冰块有用。”他软软地说道,看上去与维吉利有几分相似:同样柔软而无害,像是小动物一般击中加尔文的弱点。
加尔文按照红鹿的请求回到了他的身边,他看着红鹿鼻子上的毛巾,眉头微微皱起。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只是有点儿不稳定,你看,作为一个多重人格患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芙格并不希望你这么冒险地进行手术,毕竟我们两个现在可没有那种大大咧咧走进医院要求一间无菌手术室和完备麻醉药物还有手术器械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最后还是说服了那个顽固的英国佬。放轻松点,加尔文,你现在有我……我说过的,我会帮助你。”
红鹿将头靠在了加尔文的肩膀上,后者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却并没有阻止红鹿。
这让红鹿心中泛起了强烈的甜蜜,他借着那个姿势,很认真地嗅闻着加尔文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是一种纯洁,纤细而优美的气味,美好到让红鹿不由自主地感到空虚和饥渴……还有一点虚弱。
他的视野正在一点一点地变黑,思绪如同浸在海水之中,一点一点地在无形的力量中被推离出那具身体。
他知道自己,正确的说,这具肉体,确实已经到了极限,便也不再反抗,任由那黑暗渐渐将自己吞没。
在意识之海中,他拖拽着沉重的灵魂,缓步走向黑暗的深处。而迎面向他走来的则是年轻,无辜且纯真(至少在表面上)的维吉利。
与维吉利交错的一瞬间,红鹿的思绪传递了过去。
维吉利垂下了眼帘,同样在思绪里给出了无形无声的答复。
只不过他望向红鹿的视线里,却充满了险恶的意味。
维吉利知道加尔文绝不会喜欢红鹿的计划,更不会喜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所以他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将困难的局面还给了维吉利。
强烈的憎恶在同一具身体里的不同人格之间传递,而这样的情绪甚至无法隐瞒,所有人格都可以清楚地察觉到彼此之间的恶意,但却被局限在这具肉体之中无法逃避。
维吉利看见了满身鲜血的芙格,就站在思维的另一侧,后者看上去虚弱得仿佛能被人用一根手指捏死。维吉利与芙格对视了良久,但最终,他还是叹了一口气,放弃了那种无法表述的嗜血念头。
他并非蠢货,并不会傻乎乎地以为芙格真的如同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软弱,那个英国男人隐藏在冷静和漠然之下的疯狂,即便是维吉利也不想去招惹。
“里德?”
加尔文的呼唤远远传来。
维吉利闭上了眼睛——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那个俊美宛若天神一般的男人苍白的脸。
“不是里德,是我。”他说。
“里德在刚才与芙格的争吵中受了一点冲击,所以还是由我来控制身体比较好,别担心,我并没有错过你们两个刚才的谈话,我知道该怎么安排好后续。”
维吉利调整好表情,对着加尔文露出了艺术系男学生应该有的无害笑容。
——
第二天,久违的安详睡眠(感谢安眠药和止痛药的帮助)后醒过来的加尔文,在海边度假别墅的厨房里看见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生物。
“呜呜——”
长长的,痛苦的抽泣声从那个小家伙的口中不断流泻而出,鲜血滴滴答答地从绽开的皮肉中渗出,染红了垫在它身下的毯子。
本应该充斥着煎蛋和培根早餐香气的厨房里,这个时候却溢满了腥甜的血腥味。
维吉利穿着布满褐色血污的T恤和短裤站在那个倒霉小家伙的身侧,额上满是冷汗,满脸无措。
当他抬起头发现加尔文的到来后,他看上去仿佛快要晕倒了。
“早,早上好。”
维吉利抬起手,对加尔文说道。
“……”
加尔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震惊到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一句早上好。
“呜呜……汪……”
房子的新客人在察觉到有人到来之后,再一次因为紧张而挣扎起来。
这显然让它的伤势变得更加严重,它的哀嚎变得格外凄厉。
“你这是……我的天啊,这到底是……”
加尔文企图深呼吸,但涌入鼻腔的空气里浸染的血腥味是那样浓重,让他差一点直接吐出来。
“我,我,我可以解释。”
维吉利看上去仿佛快要晕倒了,他异常狼狈地从中岛后面快步走出来,但却因为这个动作,而让几把餐刀和剪刀从桌面上跌落到地上。
那些冰冷的凶器上面沾满了新鲜的血液,将呆立在它们旁边的维吉利映衬得愈发像是变态。
“你想对这只狗做什么——不对,你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狗?!”
就连加尔文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于维吉利说话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第124章
没错,那只奄奄一息,满身鲜血躺在厨房中岛上的小可怜,正是一只体型壮硕的杂种狗。
从凌乱的毛发和并说不上可爱的外形上来看,那只狗是只流浪狗。它脖子上有好几道旧伤痕,加尔文猜测那应该是捕狗套索留下来的,但它要么是足够强壮,又或者是足够聪明,总之它逃脱了,然后溜到了这片只有夏日才会人声鼎沸的海边活了下来。
人们在篝火派对后留下来的垃圾给它提供了充足的食物,而更加幸运的是,这里的居民们似乎也并不太想为难这只毛茸茸的额外居民。
可是现在,这位狡猾的狗先生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巨大的危机。
它被人放倒了,然后被厨房剪刀切开了后腿,血流不止,动弹不得。加尔文不知道维吉利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他也拒绝去细想其中的过程。
“这是一个有点儿复杂的事情。”
维吉利的脸皱了起来,他痛苦地看着加尔文。
“我可以给你时间解释。”
加尔文脸色铁青地回应道。
“而且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知道这样说或许有点儿不太政治正确,但是现在躺在我面前的哪怕是一个流血不止的人都比一只哀嚎的狗要来的让人舒服点——”
他紧接着补充道。
加尔文并没有夸张,在跟随霍尔顿医生在地下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以后,加尔文已经很习惯见到人类的鲜血,残肢和痛苦的低吟。但是当流血不止的对象换成了一只流浪狗,一切都改变了。
加尔文没有说出口的事情是,哪怕维吉利表现得再无辜腼腆,也只是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名令人作呕心理完全扭曲的变态。
而在加尔文内心更加隐秘的地方,隐秘到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那块区域,他的直觉正在发出警报——站在那条狗旁边,满身鲜血的腼腆男青年身上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现实中的维吉利看上去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他紧张得一直在吞咽口水。
“唔,那个手术,我的意思是,你的手术——我们需要在一个专业,安全,合乎标准的地方为你进行手术,但是天使镇的事件刚刚过去,以你现在的状况,一旦走进医院,无论是正规的还是地下的,你都会引起所有关注这件事情的人的注意。”
维吉利干涩地解释道。
加尔文的脸色伴随着维吉利的解释变得越来越难看。
维吉利一直观察着加尔文,他知道现在加尔文的情绪一定相当恶劣。
哦,看,红鹿,看看你留下的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