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之内,高安端着刚刚熬好的药,一勺一勺喂进祝云瑄的嘴里,祝云瑄皱着眉抬手一挥,高安手上不稳,药碗翻倒在地,一片狼藉。
“陛下……”
“叫人来打扫收拾了吧。”祝云瑄哑着嗓子吩咐。
高安红着眼睛跪到地上,苦劝道:“陛下,无论如何,这药您都得喝啊,为了您自个的圣体……”
祝云瑄扯开嘴角苦笑:“有什么好喝的,没了朕,倒也合了许多人的心意。”
“陛下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是天子,就算是为了这天下江山,您也要保重圣体……”
“这天下江山,有没有朕又有何异?”祝云瑄微微摇头,“朕不过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高安哭着爬到祝云瑄跟前,用力磕了几个头:“陛下,奴婢求您了,您好歹……好歹想想国公爷吧,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怎么办?您不是想见他吗,您就传旨也好,给他写家书也好,请来他京里,或许您见了他就能高兴了呢?”
提到祝云璟,祝云瑄面上的神色终于柔和了一些:“兄长……朕如今这副模样,不敢让他见到……”
“国公爷见到您这样,不定会怎么心疼您,您何苦一个人强撑着啊!”
祝云瑄还是摇头:“不行,这里太危险了……朕怎能牵连了兄长,不行……”
“陛下您怎知国公爷他就不想见您?有定国公在,他不会有危险的,兴许……兴许他和定国公还能帮您,给您出出主意呢?”
祝云瑄微怔,高安知道他被自己说动了,再次磕了磕头:“陛下,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吧,国公爷他们是眼下您唯一可以依托的人了,您又何必将他们也拒之于千里之外?”
祝云瑄犹豫不决,慢慢握紧了拳,腹中忽然又是一阵绞痛,他呻吟出声,痛苦地蜷缩了起来,高安见状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又要去传太医,祝云瑄喊住他:“别去……”
“陛下!”
祝云瑄紧咬着牙根,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掉!话到嘴边改了主意:“你叫方太医来,朕有话……问他。”
方太医再次匆匆赶来,祝云瑄被高安扶起靠坐在床头,缓了许久才哑声问道:“朕要打了腹中这个东西,可有法子?”
闻言高安先喊了出来:“陛下使不得啊!”
方太医亦是吓了一大跳:“陛下,不行的……男子逆天受孕,一旦怀上便不能打掉,否则便是一尸两命,自我朝开国研制出生子药后这两百余年从未有过例外,万万不行的啊!”
祝云瑄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在我朝之前,男人生子本也是天方夜谭之事,既然当时能有名医研制出这生子的药方,朕只是想要把孩子打了,就有这么困难吗?”
太医急道:“胎儿在腹中以吸食精血为生,与父体血脉循环连在一块,非得等瓜熟蒂落才能与父体分离,强行将之打掉便如同挖了人的心脉,是万万不可的啊!”
祝云瑄微蹙起眉:“朕不想听什么万万不可的话,朕让你想法子你便去给朕想,自己想不出来便去翻阅古籍,朕就不信这药会这般霸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陛下您又何苦这样,即便当真侥幸成了,您的身子也必然会受到极大的损伤,您……”
“够了,”祝云瑄不耐烦地打断了老太医的苦劝,“你回去给朕想办法去吧,你给朕听好了,这事不得给昭王透露半句,朕到底还是皇帝,昭王能做的朕也能做,为了你的身家性命着想,你给朕好生掂量着。”
老太医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臣不敢。”
高安还想劝:“陛下您三思啊,万一……若是当真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祝云瑄不在意地闭上了眼睛:“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皇帝又病了,连着半个月未有上朝,群臣议论纷纷,梁祯有时会去甘霖宫,却也只是远远瞧祝云瑄一眼,找高安和方太医问一问祝云瑄的状况,没再去扰着他惹他厌烦。
有一回他在外头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忍不住冲进了殿内去,祝云瑄正在呵骂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的方太医,见着他进来又立即冷了神色,梁祯让方太医先退了下去,低声劝祝云瑄:“陛下何必如此,您身子要紧,何必为了一些小事动怒?”
祝云瑄一声冷笑,并未搭理他,梁祯兀自在那里站了许久,才不得不离开。
半个月之后,祝云瑄下了一道圣旨,将圈地一案涉案的宗室勋贵和朝廷命官尽数处置了,革爵的革爵,撤官的撤官,没有留半分情面,也曾有其他宗室私下里进宫来想为显王求情,都被梁祯派人给挡了出去,连祝云瑄的面都未见着。
至于曾淮,则被判了全家流放,是涉案的一众官员里判得最重的,有不少人为曾淮鸣不平纷纷上书,认为犯事的是他的子侄,不该牵连到他本人,祝云瑄压着那一堆求情的奏疏没有批,负责审案的官员特地来请示,他也只是道:“圣旨已下,就这么判吧。”
“可是……”
“做下事情的虽是曾晋,打的却是当朝首辅的旗号,以致民怨沸腾,曾淮说他不知情,谁又能证明,他是朕的老师,因而朕更不能偏袒他。”
他没有说的是,是狱中的曾淮托人给他送来了血书,泣血恳求祝云瑄务必将他从重处置,才能借此机会将显王一干人等尽数料理,肃清朝堂。
便是到了最后,他的老师依旧是向着他、为他着想的,能辅佐他的并非只有梁祯一人,只是梁祯从来就不懂,又太过自以为是,看不到别人的长处罢了。
圈地案的风波平息后,祝云瑄终于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提了黄河改道一事,不再给群臣辩驳的机会,直接口谕户部先行拨银一千万两至河道上,作为改道迁民的前期款项,并擢升工部郎中周简为左侍郎,总理黄河改道一事。
退朝之后,周简跟在梁祯身后出来,与他道谢,梁祯冷淡道:“提拔重用你的是陛下,你不必谢本王,若你没有真才实学,又或是日后犯了事,来求本王保你亦无用,如今陛下看重你,你便好好办差,别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便是。”
周简赶忙应下:“下官自是知道的。”
梁祯停下脚步,望着远方天际徐徐而升的一轮朝阳,心头却无本分松快和愉悦,回想起方才早朝之时,高坐在御座上看着越发冷漠疏离了的祝云瑄,总觉得,他们之间一直牵扯着的那根线,似乎就要断了。
那或许,确实不是他的错觉。
第三十七章 不再回头
天光微熹,距离城东门不远的地方停了一辆不起眼的灰布马车,已有快半个时辰。
马车之中,祝云瑄倚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紧拧着的双眉却一直未有松开过。
高安在车外小声喊他:“陛下,人过来了。”
“扶朕下车。”
车外,曾淮带着他一家老小跪倒在地,最后一次跪拜祝云瑄,今日他们便要被押解去流放之地。
祝云瑄被高安扶着自车上下来,一步走上前去,双手将曾淮扶起:“老师起来吧。”
曾淮老泪纵横:“臣无颜见陛下,无颜见陛下啊……”
见他本就花白的头发如今已然全白了,祝云瑄一声叹息:“是朕对不住老师,若是当日……朕没有去劳烦老师,今日老师还在那田园草庐里安享晚年,是朕亏待了你……”
“陛下千万别这么说,是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的不肖子孙闯下这等滔天大祸,臣枉为人臣,是臣的错,都是臣的错!”
曾淮泣不成声,祝云瑄亦十分不好受,却又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来,待到曾淮缓过来一些,他从高安手里接了个木匣子过来递过去:“这里头有一些银票和金银细软,给老师去了外头用。”
“臣不能收,”曾淮赶忙摆手,“臣是去受罚的,怎能收陛下的这些……”
“老师拿着吧,即便不为你自个,好歹想想家中的小哥儿。”
曾淮才一岁大的曾孙被家中妇人抱着跪在地上,鼻尖冻得通红,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祝云瑄看着心下又是一叹,再次劝道:“里头并未有多少银钱,也只够维持你们日常花用,老师便收了吧。”
听到家中妇人和孩童的啜泣声,曾淮犹豫再三,咬咬牙到底是把东西收了下来,祝云瑄又道:“待到过个两三年,朕会想办法给你们特赦,到时候老师便可带着家人返回家乡去。”
曾淮又要跪下给祝云瑄磕头,被他给拦住了:“老师不必如此。”
曾淮抹了抹眼睛,平复住过于激宕的心情,沉下声音颤颤巍巍地与祝云瑄道:“有一件事,臣本就想着要托人告知陛下,臣那孽障孙子说之前他与人在外花天酒地时,听人说起过京南大营里有人拿着朝廷给的军饷在外开地下赌庄放印子钱,以图暴利,那个孽障还被人拉去那赌庄里见识过,像是那位张总兵和刘副总兵都有参与其中,陛下不妨叫人去查一查,若是能拿到确实证据,陛下便可名正言顺地除去此二人,便能狠狠断了昭王一臂,收回南营也有了可趁之机。”
闻言,祝云瑄的眸色一沉:“朕知道了,多谢老师提醒。”
曾淮后退一步,坚持与祝云瑄行了大礼:“能得陛下亲自相送,老臣此生无憾矣,臣这就要走了,还望日后陛下定要多加保重。”
祝云瑄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此去路途遥远,朕已令人沿途对老师和家人多加关照,老师也请保重,后会有期。”
目送着曾淮一行出了城门远去,祝云瑄又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一直到高安低声提醒他该回去了,才收回了有些茫然放空了的目光,闭了闭眼睛,转身上了车。
回程时天已大亮,热闹的街市两旁到处都是叫卖的摊贩,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行至半途,高安问祝云瑄:“陛下您想不想吃些东西?奴婢听人说有几家点心铺子的糕点还不错。”
祝云瑄顺手推开窗户朝外头望去,熙熙攘攘的街市、人来人往的景象在他眼中不断变幻,直至成为一道道重叠在一起的虚影。
高安再次喊他:“陛下……”
祝云瑄回过神,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对老夫妻开的馄饨摊子上,顿了一顿,吩咐道:“停车吧。”
高安扶着他下车,难得见他有了胃口,很是高兴:“陛下想吃馄饨吗?这小摊小贩的不干净,前头就有间京城里出了名的面店,那里的馄饨面最是有名,不如去那里吃吧?”
祝云瑄淡笑:“你倒是乖张,日日待在宫里竟也知道这外头哪里有好吃的。”
“奴婢都是听那些刚进宫来的新人说的,前头那店淑和大长公主也很喜欢,时常会派家丁去买,陛下不如去试试?”
祝云瑄不在意道:“就这里吧,都一样。”
他走进摊子里,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驼着背的老人家过来,给他上了杯清茶,笑问他:“客人想吃什么?”
“上二两馄饨,不要放葱。”
“好嘞。”
大内侍卫守在摊子外头,高安立在桌边,随时准备着伺候祝云瑄,祝云瑄示意他:“你也坐下来,一块吃吧。”
高安吓了一跳,哪里敢从:“那怎么行,陛……少爷,您吃便是了,小的伺候您。”
“有何不可,让你坐你便坐就是了。”
“这万万不行啊,要是传出去……小的就没命活了,少爷您就别折煞小的了。”高安苦着脸恳求道。
祝云瑄不再勉强他,望着面前杯子里晃悠悠的茶叶梗子,微微愣神。
前两日,他到底还是给祝云璟写了信,问他愿不愿意来一趟京里,明知道祝云璟回京可能会陷入危险和麻烦之中,可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从前兄长还在时,每一回他跟着兄长出宫,最高兴的就是能拉着兄长一块尝一尝这市井美食,即便大多数的吃食都让他的兄长十分嫌弃,他却是喜欢的,可如今,连陪他一块吃东西的人,都没有了。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祝云瑄低着头慢慢吃着,味道大约是不错的,吃在他的嘴里却怎么都觉得索然无味。
纷纷扬扬的雪忽然间落了下来,这是今岁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听到外头有人喊下雪了,祝云瑄只抬眸瞥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老夫妻俩正在小声商议着今日得早点收了摊子,回去熬暖身子的汤喝,晚上还要多加些柴火到炕里,安静听着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祝云瑄一直拧着的眉终于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上扬了些许。
不远处的街角,另一辆马车已在那里停了许久。
今日未有早朝,梁祯早上去了一趟京卫军衙门,正要回府去,路过这里却瞧见了微服出宫来的祝云瑄,他叫人停了车,犹豫许久到底没有上前去,只远远看着。看到祝云瑄吃着东西,先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带上了笑,后忽然又生出了几分落寞,这会儿却又笑了,他的心脏也随着祝云瑄细微的神情变化,不断改变着跳动的频率。
祝云瑄把一碗馄饨都吃完了,又坐了许久,眼见着雪势渐大,高安才不得不提醒他:“少爷,该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高安多给了那老夫妻俩一些钱。
准备上车时套车的其中一匹马忽然跪到了地上,任凭侍卫怎么驱赶都不肯起身,几个侍卫急得满头大汗,祝云瑄候在一旁等着,并未催促,反倒觉得有趣,一直盯着瞧。
一刻钟过去,那马也不知什么毛病死活不动,梁祯让人驱车过去,停在了祝云瑄的面前。
见到梁祯从车上下来,祝云瑄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亦敛了去,淡淡点了点头:“昭王。”
梁祯轻声道:“臣送陛下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