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单独留了下来,祝云瑄处理着手头的政事并不搭理他,直到梁祯主动开口问他:“臣御下不严,陛下为何不将臣一并处置了?”
祝云瑄并未抬头,依旧在翻阅着手中的奏疏,淡道:“昭王说笑了,昭王虽统领京畿防务,但终归不是南营之人,犯事的是南营的总兵和副总兵,怎好牵连了昭王,再者说,从来都是昭王拿捏朕,朕哪敢处置了昭王你。”
梁祯瞳孔微缩:“此事臣之前并不知情。”
祝云瑄停了笔,终于抬眼看向了他,眼中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嘲讽:“是吗?昭王手眼通天,什么人私底下做过什么龌龊事你都一清二楚,口口声声要帮朕肃清朝堂,怎么轮到你自个的亲信,就不知情了?”
“……臣许久未去过南营了。”梁祯没有过多解释,越是亲信之人越容易对之放松警惕,确实是他疏忽了,这一点没什么好多辩驳的。
“那昭王以为,朕该如何处置此二人?”
“陛下心中早就有了主张不是吗?”梁祯望着祝云瑄,“若查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陛下依律处置便是。”
祝云瑄轻哂:“昭王不替他们求情吗?”
“求情了陛下就会从轻发落吗?”
祝云瑄不再说了,梁祯又安静站了一阵,心下一叹,告退离开。
不出十日,刑部与都察院就将张刘二人所犯之事查了个清楚明白,他们是去年才开始做这事的,拖延军饷本就是军中惯例,他们也十分小心,做的虽是空手套白狼的无本买卖,挪用的钱收回来之后却都会按数发下去,甚至会以各种名目作赏多发一些,也因此从未有军中将士对饷银迟发表示过不满,还十分拥戴他二人,才能让他们一直瞒天过海。
刑部大牢里,张参与刘起忠跪在梁祯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他:“王爷,只有您能救我们了,看在我等一向对您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份上,求您救救我们吧……”
梁祯黯下了目光:“本王救不了你们,陛下应当会给你们判流刑,待到你们上路时本王会派人给你们多送些银子来,去了外边你们好生改过自新吧。”
张参激动道:“王爷,我等都是为了您啊!”
梁祯冷声提醒他:“本王从未要你们为本王做这等事情,是你们自己见财起意,犯了国法,陛下要治你们的罪,本王还能如何救你们?”
“末将不服!当初……当初若不是王爷您命我等调动兵马,按下这京中心怀叵测的各方势力,陛下他如何能顺利得到大位?!如今他皇位坐稳便要卸磨杀驴!他不但要处置我等,更是要对付王爷您!王爷您又何必再处处维护他!”
刘起忠扑到梁祯面前,拳头攥得咯咯响,瞠目欲裂:“王爷您为何要让?!那个位置就该是您的!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便追谁您反了那忘恩负义的皇帝又如何?!”
“闭嘴!”梁祯厉声呵道,神色更冷,“本王今日来,是念在与你二人昔日同袍之谊,望你们能悔过自新,他日若有机会,你们或许还能再回来,若是你们继续说此大逆不道之言,日后去了流放之地,是好是坏,本王都再帮不了你们。”
张刘二人面如死灰,再多的不平不甘都无济于事,张参呐呐道:“王爷,您明知陛下他针对的人是您,他处置我们不过是想要剪除您的势力,难道您就打算这样坐以待毙吗?”
晦暗目光中滑过一抹苦涩,梁祯沉声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需要旁人质疑。”
半月时间,在雷厉风行地将张参与刘起忠二人流放之后,祝云瑄又命兵部与吏部将新的南营总兵人选提了上来,二部一致推选的都是那位去年才从参将擢升上来的南营另一副总兵蒋升,祝云瑄没有立即同意,而是将梁祯传召来,问起了他:“昭王觉得蒋升此人如何?”
“有勇有谋、守正不阿,虽资历尚浅,然可堪大用,”梁祯坦然回视着他,“若是陛下信得过他,自可用他。”
祝云瑄冷淡道:“两京大营都在你手中,就算没了张参和刘起忠,这位蒋副总兵也是昭王你一手调教培养起来的亲信,换了谁都一样,朕信不信得过又有何意义?”
“既如此,陛下又何必问臣?”
“这个提名,早就过了昭王你的眼的吧?”
梁祯并不否认,祝云瑄轻眯起双眸:“你这样,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将两京大营的兵权交出来了是吗?”
梁祯不言,深深看着他,片刻后忽而笑了:“陛下,臣说过了,您想要兵权,便自个想办法来拿,但臣绝不会主动给,不然臣今日将兵权给了您,明日便是第二个张参与刘起忠了。”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提醒他:“张参与刘起忠至少保住了一条命,昭王若是愿意现在放手,做第二个张参、刘起忠未尝不好。”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想要赶臣走吗?可臣还真舍不得陛下您。”
祝云瑄冷下了目光:“昭王既执意如此,朕与你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南营总兵的人选?”
祝云瑄在提名的奏本上画下红圈,再将之狠狠砸向梁祯:“你最好叮嘱这个蒋升一辈子别出错,别叫朕抓到他的把柄!”
梁祯弯腰将奏本拾起,放回了御案之上,柔声提醒他:“方太医说,陛下您不能动怒,腹中胎儿……”
祝云瑄起身,拂袖而去。
梁祯没有跟上去,望着祝云瑄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轻闭了闭眼睛,转身离开。
回到内殿,祝云瑄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才渐渐松开,满手心都是汗,脸上却止不住地笑,笑到最后眼睛都红了。
高安扶着他坐下,将信递给他,小声道:“陛下,国公爷的来信。”
祝云瑄撕开信封,是祝云璟的回信,再有一个多月,他就会来京中,贺怀翎在外这么多年都未回过京城,这次会护送他一并回来述职。
“来得正好……”
祝云瑄低声喃喃,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终于看到希望了。
第三十九章 一道密旨
进入十一月之后大雪便未有停过,天越发冷了,祝云瑄染了一次风寒后断断续续一直没有痊愈,早朝又停了,他连奏疏都不再批阅,全交给内阁去处理,对政事变得格外懈怠。
已经七个月的肚子裹在厚重的衣裳下,并不显眼,祝云瑄吃得少,腹中孩子小得可怜,方太医许多次看着他的肚子欲言又止,到底没敢说出来。
祝云瑄并不在乎这个孩子,说得再多,都只会惹他厌烦而已。
甘霖宫闭门封宫已有多日,所有来求见的臣下官员都被挡在了门外,皇宫之外各种流言开始疯传,多日之后,担心不已的淑和大长公主亲自进了宫来,才终于见到了祝云瑄的面。
祝云瑄将大殿里伺候的宫人尽数屏退,见着大长公主,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了一抹松快的笑意:“姑母别担心,朕好着呢。”
“可陛下你这样……”
大长公主哪能不担心,一肚子的担忧尚未说出口,祝云瑄便摇头打断了她:“真没事,风寒早就好了。”
“你这些日子一直不上朝又不见外臣,外头什么传言都有……”
“朕知道。”
传他重病不起的,传他被梁祯软禁的,什么样的流言都有,已经不是第一回 这样了,只是这次因为他才处置了梁祯的两个亲信,紧接着便病倒封了宫,更是叫人诸多猜测。如今流言已然传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即便祝云瑄不走出这个宫门,也猜得到外头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那你还这般不紧不慢的,就不怕生出什么风波来吗?”
祝云瑄的眸光微沉,嘴角却上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朕是有意为之的……”
装病、不上朝、封闭宫门,甚至有意将那些流言蜚语散播出去,不过是为了让群臣相信,梁祯当真将他这个皇帝给软禁了起来。
闻言,大长公主更是忧心不已:“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祝云瑄抬眸,望向窗外飘飘渺渺的雪雾,幽深黑瞳里有一瞬间滑过了一抹迷茫,而后便是沉不见底的黯色:“姑母,再有几日兄长和定国公就要到京中了。”
大长公主虽是女流之辈,到底是皇家公主出身,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你有把握吗?”
“自然是有的……姑母,这事还需要你帮朕一个忙,朕信不过别人,唯一能信的只有姑母了。”
大长公主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能帮到你,我老婆子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都行。”
祝云瑄轻声一笑:“不会叫姑母豁出性命去的,朕只是要姑母帮朕送一道密旨出去,在兄长他们进京之前送到定国公的手中就行了。”
“这事简单,我会派身边最亲信之人去送,今日就出发,定会帮你把事情办好了。”
“好。”
祝云瑄的神情更放松了些,将藏在床头暗格里的密旨取出来递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展开,看清楚密旨上的内容,神色愈发凝重:“这能成吗?”
祝云瑄道:“事在人为,怎么都得试一试。”
大长公主不再问了,将圣旨卷起藏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你放宽心,我既答应了你,就定会将这道密旨妥妥当当地送到定国公手中。”
祝云瑄点头:“朕信姑母的,朕等着姑母的好消息。”
大长公主离开后高安将安胎药端了过来,祝云瑄瞥了一眼便冷了目光:“去把方太医叫来。”
老太医很快来了,跪在地上不抬头也能感觉到从头顶罩下来的寒气:“老臣……”
“都多久了?朕要的打胎药呢?你是打算一直与朕拖下去,直到这个孽种出世吗?”
“陛下……七个多月的孩子便是打了,于您也与生下来无异,您又何必……”
‘砰’的一声,祝云瑄直接摔了手边的茶碗:“你这意思,难不成是要朕将这东西生下来再掐死?朕要你这无能的废物太医有何用?!”
“陛下!那到底……到底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祝云瑄压抑着心口翻涌而起的怒气,沉声下令:“朕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若是还想不出法子,掂量着你脖子上的脑袋吧,滚!”
打发了方太医下去,见祝云瑄依旧不肯喝药,高安只得吩咐人将药碗端出去倒了。片刻之后,许久未有在这甘霖宫出现的梁祯进了门来,开口便问祝云瑄:“陛下为何不肯喝药?”
祝云瑄冷淡道:“与昭王有关吗?”
“陛下身子可还好?为何这么多日都没上朝?”
“呵,朝堂之上有昭王你这位国之栋梁便行了,朕这个皇帝在没在有何区别?”
祝云瑄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梁祯只当未闻,放缓了声音劝他:“无论如何,药都是要喝的……”
“行了,”祝云瑄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头,“昭王若是来与朕说这些废话的便大可不必了,你退下吧,朕要歇下了。”
梁祯并未如他所愿,反走上了前来,停在了祝云瑄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轻眯起双眼,仔细地打量起他脸上的神色。
祝云瑄微蹙起眉,正欲说什么,梁祯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处。
“你做什么?!”
祝云瑄下意识地就要抽出手,梁祯却没有放,看向他的目光愈加晦暗:“陛下并未生病。”
“……朕竟不知,原来昭王还会替人看诊。”
“只会一点皮毛而已,陛下脉象虽然有些弱,却未有病兆,腹中孩儿尚且安好……”
祝云瑄有了身子后便一直病弱,这几个月梁祯与太医了解了不少药理常识,去豫州整治瘟疫时更是学了许多,连望闻问切都知道了一些,祝云瑄如今虽然身子虚,却绝非外头传言的病重不能起,这一点他甚至不需要去与太医去求证便能肯定:“陛下,您为何要称病不上朝,还封了宫门?”
“朕倦了、乏了,觉得做这个皇帝没意思,不想做了,可以吗?”祝云瑄冷笑,“这样不是正合昭王的意吗?昭王如今想怎么把持朝政都行,没有朕这个无用的皇帝碍着你,岂不正好?”
梁祯扣紧了他的手腕,望着祝云瑄的黝黑双瞳中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不断翻滚着。祝云瑄镇定地回视着他,忍着手腕上传来的痛意,一声未吭。
片刻僵持后,梁祯双眼中的波澜重新归于平静,放开了祝云瑄的手:“陛下想歇便歇着吧,身子重也确实该多歇息,其它的都等过几个月孩子出世了再说。”
祝云瑄不再搭理他,起身回了内殿去。
梁祯去了偏殿,自从祝云瑄的身子越来越重之后方太医便一直住在这里,随时等候传唤。桌子上到处是散乱混在一起的药材,梁祯进来时老太医正在写药方,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梁祯,老太医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迅速将手下的几张纸拢到一块反扣过去,这才起了身与梁祯见礼。
梁祯的视线从桌上那些凌乱的药材中一一滑过,落到那几张纸上,顿了一顿,伸手将之捡了过来。
“王爷……”
方太医脱口而出,意欲阻止他,梁祯目光微冷:“怎么?本王不能看吗?”
一张纸一张纸地仔细翻过去,他只会些皮毛,这上头的内容大多数都是看不懂的,却依旧看出了些端倪来:“这是给陛下开的药方吗?为何这几味怀孕之人不能用的药也在其中?”
老太医的额上已经滑下了冷汗,对上梁祯分外质疑的目光,挣扎之后红着眼睛跪到了地上:“王爷……您去劝劝陛下吧!陛下执意要将腹中胎儿打了,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没法子啊!这些都是女子打胎的药方,可用在男子身上只会一尸两命,下官便是死也绝不敢拿给陛下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