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不对,云错。”雪怀揉了揉脸,有些疲惫地笑道,“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云错怔住了。
“还记得吗?我真的没有骗你,我是个重生者。重来一世,我本该有二十六岁的心智,可事实证明我根本一点长进都没有。”雪怀平静地说,“我爹骂我是应该的,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我没事,云错,继续看吧。”
写到最后,从柳氏转移到魔界,最后反而牵扯出一件陈年往事——
二十年前的仙魔大战。
当年浮黎帝君靠着仙魔同修,一人之力压住魔界入侵,就此终结叛乱。对此,雪宗给出的判定是:“魔界余孽未除,贼心不死,意欲再犯仙界,先自雪家始。”
“魔界要卷土重来?”
一瞬间,雪怀和云错对视一眼,纷纷诧异了一瞬。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柳氏背后的牵扯这么大。
但仔细看,雪宗都逐一列出了理由和寻找到的蛛丝马迹:
第一,浮黎帝君如今已经退隐,据说和帝后一起云游四方了,行踪不定,也联系不到。他钦定的接班人白弈实力未知,还未继位,现在浮黎宫内空虚,天庭兵力不足。
也即是说,天庭中不再有可以抗衡魔界的力量。
除非能找出第二个人,仙道因果不沾,魔道十五重以上。
雪怀翻动书页,看到这里时,心思微动。
如果有第二个人……
“是你啊,云错。”雪怀说。
云错默然无言。
他的视线跟着雪怀的望过去,便见到第二份卷宗,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雪怀的父亲比雪怀更早认识他,同样是雪怀十四岁那年,就着手研究了云错的一切信息。
“半仙半魔根骨,且是来源于九洲仙主与魔界纯血公主的极致天灵根,修炼时具备得天独厚的优越性。保守估计,此子若是潜心修炼,二十岁前能抵达魔道十三重,仙道化神境界。”
“甚至,强于浮黎帝君,成为目前已知最强的修炼者。”
“但问题有二:此子心智不全,仇视当今仙主云琰,在仙界中无羁绊。此外,半魔躯体更容易诱导其人入魔,此子是否可以为我仙界所用,尚且是未知数。”
“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这一仗要打,仙界与魔界无论哪一方得到了云错,都将获得最终胜利——即,得云错者得天下。”
“笔者注:虽以仙道身来看,应当竭尽手段争取此子,但以父母身来看,不可勉强。此子有赤子心,知善恶,辨是非。愿小怀与其相伴一生,纵然明日坎坷崎岖,亦能豁达坦然携手并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再往下就是一个木函,轻轻打开。
里面是一对玉佩。
成色老旧,论价值看起来也没有多名贵。
但雪怀认得。
这是他父母的定情信物。慕容宓去世之前,雪宗一直佩戴着,后来不戴了,雪怀以为他丢了,却没想到好好地存留了下来。
是给他的成婚贺礼。
里面夹着一张纸条:“赠我儿雪怀、云错:和光同尘,二人齐心,无往不利。”
第67章
雪怀将这些卷宗刻印了一份, 确保没有任何一道笔画落下后,将雪宗手录的原卷亲手销毁在深花台。
他和云错连夜赶回了慕容仙门。
既然对方使出调虎离山计,一方面做了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另一方面让雪怀立刻赶来冬洲, 还特意借人之口告诉雪怀“不在这里”,那么这正好说明对方就藏身在慕容山庄中。
雪怀强忍住封锁山庄逐个排查的愿望, 镇静下来跟云错商讨:“先不忙, 对方有备而来,我们这个时候如果打草惊蛇,反而会适得其反。敌人在明我们在暗, 只有设计把他从暗地里引出到明面上, 我们才有几成胜算。”
云错想过后, 同意了他的说法。他说:“深花台这里的消息我已经送往南天门和北天门,我父亲那边也送去了, 这段时间我们静下来排查, 我也会抽调人手时刻保护姥爷姥姥。你暂时不要离开我身边, 好不好?”
雪怀点点头。
他们回去之后,连夜查看了慕容山门最近几天的出入情况。入关阵法显示, 最近除了慕容金川外, 没有其余任何的人员来往,这更加佐证了他们的猜测。
然而慕容山门中学员、修士、扫撒门童、化灵神兽林林总总加起来共有上万人,一个一个找过去总是大海捞针。
深夜,雪怀闭目凝神想着这件事情。
他和云错现在都住回了山顶的小宅邸,两人一间, 隔壁就是慕容老爷子养伤的地方。为了不让慕容姥姥太累,他们轮流值夜,守在老爷子身边。
当初是谁第一个把那句话告诉他的?
第一个说“不在这里,让小怀立刻回冬洲”的人,是谁呢?
他隐约觉得自己要想起来了,因为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对方是个他眼熟的人——虽不认识,但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许就是隔壁班的什么人,或许他们经常打照面。
他连夜查了名册,观看了每个用法术纪录在案的学员面容,最终一无所获。
房中的灯噗嗤一声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了寂静的黑暗。零星有外边的虫鸣传过来。
血腥味很重。
慕容金川送回来时,全身血流不止,只差奄奄一息。老爷子修为已经化神,救治起来也更加困难,门中化神修为的修士屈指可数,药修更是只得雪怀的师尊蔡艺一个,一天一夜的法阵、药阵下来,这才勉强让老爷子的身体慢慢恢复气血。
雪怀嗅着这血腥味,心乱如麻,更加难以入睡。正在他焦灼时,门被打开了,云错端着一盏小灯走了进来。
他在他床边坐下。
雪怀怕他担心,屏吸背对他,尽量不动。可云错还是有所察觉,他轻声问道:“雪怀哥,你还没睡吗?”
雪怀没吭声,便感觉到云错的手伸过来,先探了谈他领口的温度,而后给他掖了掖被子角,自己跟着也爬上来,在他身边躺下了。
雪怀不开口说话,他就蹭过来把他从背后抱住,低声说:“下半夜也我值守吧,你好久没休息了。我先来陪陪你,等你睡了就过去,没事的。”
雪怀翻了个身,将头埋进他怀里。云错耐心地抱住他,像是给猫顺毛一样,轻缓地拍着他的背,哄道:“没事的,等我当了仙主,就没什么东西能拦住我们,没什么人再敢伤害我们的家人。姥爷会好起来,爹也会回来的,是不是?”
雪怀笑了:“你认亲认得倒是快,昨天还伯父,今天就叫爹了。”
云错不跟他争,怕一说话,又把雪怀的瞌睡虫赶跑了,于是赶紧低头亲亲他的额头:“睡吧。你总是不休息,这个状态也做不了什么。”
雪怀“嗯”了一声。
片刻后,又轻轻地道:“云错,有你真是太好了。”
云错抱着他不说话,过了好久,等雪怀的呼吸绵长起来,他才轻轻地回答道:“我也是。”
雪怀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抽身,慢慢地下床、出门关门,然后去慕容金川房中坐着。饕餮鬼守在床边,正卷成一团打盹,小灰猫则守着门口,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虎视眈眈地拱起脊背。
云错用法术热了水,洗干净绢帛,给慕容金川换药。
他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除了雪怀。但眼前的人是雪怀的家人,亦是他的恩师,他做起这件事来竟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很自然的,他担起了这份责任,催姥姥睡觉,看着雪怀安心入眠。他觉得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长达两辈子困扰他的事情仿佛在此刻找到了答案:有些人,你对他们笑,对他们好,那并不叫逢迎。
他只是单纯地想对他们好而已,他们对他亦如是。不求什么,只是因为喜欢他,爱重他,有的人甚至和他并无过多交集。
他学会了怎么去做,尽管做得还不太好。
爱人,朋友,亲人……这些熟悉的词说出来轻轻松松,对他而言却是第一次。
换完药后,云错静立在床边,按照蔡艺的嘱咐摸了摸老人的脉搏,发觉还平稳时,这才松了口气。
他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休息片刻。
因为病痛,慕容金川这个平时威风凛凛、被学生们称为魔鬼的师尊竟然也显出了几分羸弱、苍老的意思。
“师尊,我想好了。”云错看着慕容金川的脸,低声说,“徒儿以后可能不能继续在您座下修行了。”
老人呼吸平稳,闭着眼睛。这双眼以前是用来瞪着他和雪怀的,常常都是气急败坏的目光,很像一个普通老头儿。
云错跪地俯身,深深叩首:“我知道您一直想收一个亲传弟子,将他培养成升云剑法的继承人,日后将升云派发扬光大。可惜我笨,仅仅领悟十之八九,有没有勤于练习。我心性差,经常闭关出岔子,不久之后又将离开师门,追名逐利。入门之时,您喝了我的敬师茶,对我提出了许多要求。但徒儿都没有做到。如今我唯一能追求的是,万死也要护住雪怀和所有人的平安。”
如果说雪怀让他知道何为情爱,是让他入世的人,那么慕容金川则是教他出世的那个人。
他教他豁达,教他赤诚,所有剑修入门的誓言由慕容金川本人写就:“剑不可染尘,心不可染血。剑必染血,心必无尘。”
他天生阴沉孤僻,是他们让他看到了选择的方向。
但他还是要走上和上辈子一样的路。命运的转轮戛然而止,到此,重重碾过一条重复的车辙。
窗外,信鸦冒雨而来,扑愣着翅膀还未落地,就被猛然惊醒的饕餮一口吞进了肚子里,再非常舍不得地吐出来。
信鸦惊慌失措地抖了抖毛,而后飞去了云错面前:“少仙主,已将所有的事情上报天庭和仙主。天庭那边尚未回话,云琰大人要跟您见一面。”
“我有人要照顾,现在走不开。”云错淡声道,“他要见我,过来这里跟我谈。不过我和他也没什么好谈的。两条路,打和不打,任他自己选。他愿意禅位给我,我也不愿意折损兵力和时间在他手上;若是他不愿意,那么我就直接打到他城门下,再杀他一次。”
*
信鸦扑棱棱飞走了,睡也没注意到,慕容金川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
雪怀睡了一觉,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后浑身冷汗。
他梦见他不曾重来,这辈子终止在上一世坟前的那朵花里。他梦见自己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排在千千万万个鬼魂的身后等待转身。
心里知道,自己在慢慢地、慢慢地忘却。所有的人和事,他来到这世上之后经历的所有牵绊,都像是被人扯断了锁链一样,卡擦一声泯灭无痕。
或许是他思虑太重,在睡梦中也下意识地思考着这件事的缘故,他醒来后,忽而觉得千丝万缕的线索慢慢理顺了些许。
这一系列的事情中处处都透着诡异,雪怀此前一直没想明白这诡异到底来自哪里,现在他明白了,这种让他脊背发凉的感觉来上辈子。
那是被鬼魂盯上的感觉。
上辈子他父亲在青岩谷被人阴了一手,这辈子同样的时间,发生了。
上辈子云错最终在十七岁那年决定争夺仙主之位,这辈子本来已经有所改变,他们彼此约好了要去天庭当公务员,但最终又回到了原点。
好像有一只手,在不断地斧正因为他重生而带来的改变。他杀死了柳氏和雪何,但这一切依然发生了;他和云错在一起了,说通了,但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是他没留意到的吗?
那些他已经改变了的,上辈子的事情?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他姥姥的声音:“小怀,你醒了?醒来吃饭,然后让小云休息一会儿,我看他已经很累了,劝他回来睡觉,他又不肯听。”
雪怀应了声,又听见慕容姥姥说:“我去给你外公采点草药。现在药是不缺,但是我想出去看看有没有扁鹊伞,前些天下了场雨,说不定能长出来。”
扁鹊伞是六界中最难得的神药。千年开花,五百年结果,如果有了这个东西,慕容金川能好得很快。
“等一下,姥姥。”雪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外袍都来不及披上,冲出去拦住了他姥姥,“您别去。”
“什么?”慕容姥姥挎着一个药草篮子,显然是被他的神情吓到了,“小怀,怎么了?”
雪怀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他笑了笑,伸手接过他姥姥的篮子,“我去吧,姥姥。”
“可是……”
“没关系,我学药的,山谷里湿气还没去,路太滑,我怕您摔伤。”雪怀说完,根本不给姥姥拒绝的机会,回房抓了外袍和武器就冲出去了。
饕餮鬼听到动静,嗷呜一声紧随其后,跟着雪怀冲了出去。
姥姥。
现在山庄里还有他的姥姥。
雪怀清楚记得,上辈子因为自己参了军,常常不能回家。二老想念他,慕容姥姥就打听了地方来找他,结果在军队驻扎的地方迷了路。
那是一个层叠复杂的山谷,上下左右皆别有洞天。慕容姥姥在那里迷了路,被生活在那里的烛九阴伤了根骨,随后才被人发现。
雪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谷里走着,很快,他发现眼前起雾了。
饕餮鬼警惕地竖起耳朵,爬到雪怀身上,扒住他肩头缩着。
雾气越来越浓,几乎到了无法下脚的地方。这地方越往深里走,竟然越来越像那个雾气弥漫的山顶。
饕餮鬼已经很害怕了,呜呜叫着想让他回头,可是雪怀不为所动,依然往前走着。
雾气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巨大的东西——雪怀眯起眼睛,努力辨认,望见了巨大的蛇形和一双黄澄澄的蛇眼。